“我想拿你当刀子使。”

  乌雅婵媛一愣,颇具兴致地望着面前的萱嫔,心里暗暗一乐。

  上次自个儿对她直来直去,是吃醉了酒口无遮拦;她回以如此直白的话,倒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宫里,和谁说话都得花心思猜来猜去,这样说实话倒叫人欢欣。

  乌雅婵媛轻笑一声,低头斟酒,淡淡道:“萱姐姐还真是没喝酒就已先醉了。”

  见她不答,婵媛端详着萱嫔那镇定的样子,将斟满酒的杯子推给萱嫔,继续挑衅,“拿我当刀杀谁?你要背叛你的华贵妃娘娘了吗?”

  乌雅婵媛虽不参与宫中的争斗,却也没闲着,宫女太监们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位萱嫔娘娘。

  有人说,她小门小户出身,一水儿做那低声下气的事儿,只以为顺着皇上心意,实是个奸妃。

  有人说,她是三姓家奴,入宫前投靠甄氏,入宫后投靠富察,得了宠又投靠年氏,最是个不忠不义的。

  有人说,她让颇有姿色才艺的宫女都生出了不安分的心思,是泼天的运道让她成了皇上的妃嫔。

  乌雅婵媛知道,身无依仗的女子,从小小答应爬到今日嫔位,必然心智不同常人。

  萱嫔并没有喝她给的酒,反而轻轻地推拒回来,将杯子又移回她的跟前。

  “太后。”

  太后?什么太后?

  乌雅婵媛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望着眼前的女人,手指微微发抖。

  她要杀的人是太后!

  一瞬间,乌雅婵媛只觉得心中纠缠着两股寒意,冻得她麻木无觉。

  太后想要为她杀母夺子,萱嫔亦想要直取上将首级。

  这两个人的狠毒不相上下,而且一切都发生在风平浪静、和睦友爱的表象之下。

  如果没记错,萱嫔还每天“孝顺”地去寿康宫抄经呢。

  这两个人天天对着自己想杀的人也能摆出一张笑脸,一个慈爱一个恭敬,真是可怕。

  乌雅婵媛再回过神来时,手抖了一下,杯子里的酒也洒了一些出来。

  萱嫔到底想干什么?

  乌雅婵媛忽然意识到,富贵高位好像只是她达成目的的手段,她别有居心。

  “若非太后的旨意,你的父母如何会将你按照先皇后的模子来教养?你这把双刃剑可不是我磨的,是太后她自己十几年磨一剑磨出来的。”

  窒息。

  萱嫔话音刚落,乌雅婵媛就有一种被人一把摁进水中的窒息感。

  她数年的挣扎、数年的疑问、数年的反抗一瞬间都得到了解答。

  她看似在家经常反抗阿玛和额娘,实则在满足他们需求当一个“闺秀”的过程中,早就落入了太后的圈套。

  于她自己怎么不算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呢?

  明明她从来就没被当成个人看过啊。

  乌雅婵媛忽然释然地托着下巴看向萱嫔,“你有几成把握?”

  “若非万全,绝不引你入局。”

  “人世间充满了偶然与意外......”

  这是杀太后。

  乌雅婵媛不禁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得又喜又恐。

  被线牵着的木偶,要拿着刀转过身去杀了操纵她的傀儡师。斩断她身上的丝线,让自己的行动只随本心。

  “但我信人定胜天!”

  萱嫔对着她十分笃定,眼神之中是熠熠的光。

  乌雅婵媛笑了,又取了一个新杯子,斟酒满杯,推给她,“好一个人定胜天。”

  窗外窸窣响动,是翠竹被风打得东摇西晃,乌雅婵媛看向外面的世界,却有置身山水、云雾缭绕的错觉。

  绝顶之上,松下对坐,唯有两人而已。

  *

  太后逝世后,乌雅婵媛的日子越发清闲好过了。

  除了时不时应付一下皇上,其余的时间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读了很多书,开始学作画,甚至还拿出先帝流传下来的算术要义拿着看。女子本是不能读这些的,但皇上宠爱她,也给了她机会钻研那些几何和微分的外来之术。

  自己这条命,用来替旁人做事,是提不起劲儿的;但是用来丰富自己的学识阅历,又觉得时间怎么都不够用了。

  坐在书房里如饥似渴地翻阅典籍时,婵媛总是觉得自己幸运的。

  幸运在外头的官员数年寒窗苦读,最终也就是得到了一个替皇上卖命的机会,学业是不能再精进了,剩下的便全是权谋和附庸。

  科举,说白了,不就是看谁跪得更低,跪的更合心意吗?

  那些经纶道理,仕途经济的东西并不能真正造福百姓,也不能评判一个文人的忠奸善恶。

  八股取士,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看这个人到底“想不想要”、“服不服从”、“驯不驯顺”。

  婵媛想到这里,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那和萱嫔举杯共饮的软榻。

  她,就是这样的。

  想要、服从、驯顺。

  乌雅婵媛忽然感恩命运,自个儿好像直接坐在了终点上,此刻已经得到了萱嫔一生一世无法企及的东西。

  她不必争取,就能读到万卷典籍;她不必服从,仅在其位就能震慑他人;她不必驯顺,皇上的宠爱和赏赐并不会因为她的冷淡而减少。

  普天之下,无人能够像她这样。

  可是,这对于萱嫔来说,仿佛有些不公。

  婵媛又回想起那日逃出府门看到的街道:满目的男子,满目的不公。

  权贵坐在马车上,骑在骆驼上;平民拉着牛车,赶着骡子;书生穿着破了洞的鞋子匆匆赶路,哇哇哭泣的孩子被装在木盆里像物件一样贱卖......

  天下雨了。

  婵媛恍惚地看向门外。

  想象里的书生那破旧的鞋子踏进了水坑;水牛不听话地在原地不动,拉车的汉子哭嚎着向前;吆喝着卖孩子的男人更加声嘶力竭;只有达官贵人在车里气定神闲地吃了一口雪花酥,感慨这雨落得甚好,城外的庄稼今秋收成大抵不会差。

  “小姐,你怎么哭了?”

  端着冰糖雪梨汤进来的银枝看到婵媛站在书桌前流泪,不禁着急地拥过来,婵媛却感到深深的无力,腿软似的跌坐在椅子上。

  人停下来,就会思考。

  人一思考,就会煎熬。

  她看到了无数堵挡在前头的高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上面的人骗得下面的人团团转,下面的人以为只要好好读书中举入仕,就有光明的未来。

  萱嫔在太后眼中尚且是蝼蚁,又更何况那宫外的芸芸众生。

  “我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银枝不知道自家小姐又在说什么胡话,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哄她道:“那就拣容易的先做,麻绳也挑细处断,咱们就先把能做的做了呗。”

  婵媛像个小女孩一样一边摇头一边撒娇,“太难了。哪儿都不容易,是铜墙铁壁,根本无处下手。”

  银枝则笑话似的扶着婵媛坐好,“铜墙铁壁太坚固,那就多喊些人呗,墙倒是众人推的嘛。”

  婵媛一愣,看着银枝“噗嗤”一笑,没想到她这么通透,像是为她指明了方向。

  她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忽然觉得高兴。

  对啊,让这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乌雅婵媛思忖了一夜,暗暗决定,她要把萱嫔拉入伙。

  论决断、论筹谋、论筹码,论胆识,宫中无人可与她相较。

  延禧宫。

  乌雅婵媛少来这儿,发现萱嫔比起旁人可算得上是朴素了。

  按道理来说,萱嫔身在嫔位,又有皇子的份例,宠爱也一直不少,不该过得如此清贫才是。

  不过一想到她那全然指望不上还需要她贴补的家世,婵媛也明白了许多。

  “毓妃娘娘可真是稀客。”

  萱嫔起身行礼,邀她坐下,备了两盏普洱。里间的穆常在也带着弘昫出来对着她行礼问安。

  “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萱嫔听到这话,立刻给宝鹬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齐齐退下,穆常在则是带着弘昫离开了。

  “娘娘能来延禧宫,是嫔妾的福分,只可惜嫔妾这儿没有好酒招待,委屈娘娘了。”

  萱嫔轻笑一声,手抚了抚鬓边那支玉钗,像是有些在意的样子。

  婵媛一瞬便注意到了,那白玉浑圆,成色极好,流苏也做得精致,是难得的珍品。大抵是皇上亲赏她的,所以舍不得摘下。

  “要喝酒,春禧殿便有。我既然来了你这儿,当然是宾随主便,喝茶了。”

  安陵容有些愣怔,回回听毓妃这么“我”啊“我”的,都有些不习惯,但要她改口自称“本宫”,恐怕她更加不习惯。

  安陵容默默的不说话,只是向她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

  “做后宫女人的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天下的主子。”

  安陵容有些懵,她隐隐能够感觉到自从太后病逝,毓妃便有些随性不拘,只是今日她这口气大得如同当日她去承乾宫说服她反杀太后。

  这意思,是要杀皇上啊。

  心思竟与她意外地不谋而合。

  婵媛注意到萱嫔一瞬间眼神呆滞住,却又很快露出欣然的笑容。

  这时,反而是婵媛因为她的反应隐隐愕然,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言辞,她居然并无什么激烈的反应。

  “娘娘的心胸,当真叫人佩服。”

  安陵容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形容她的心潮澎湃,也找不到词来说明她的激动心情,唯有钦佩而已。乌雅婵媛明明还不足二十岁,胆识见地却如此骇人。

  默然之间,四目相对,虽没有说话,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这种惊喜的气场。

  “嫔妾常常想,为什么男子的幸福都是那般相似,而女子的苦难则各不相同。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女子人生的终点便是夫爱子孝、和睦美满。”

  婵媛微微一笑,只恨手边没有一杯酒,如此知交,当痛饮三杯才是。

  不过看到手边的普洱,她又不得不惋惜地放弃这一时冲上心头的想法,拿起茶杯淡定地喝了一口。

  “是啊,女子无权无势无富贵,就算是斗得无穷无尽,不过是成了这高门院墙内的胜者。这终点,却是很多男子的起点。他们生来便能处置家产、处置人丁、可以谋求家族生计、寻求破局复兴。只因一句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就被困死在这墙内了。”

  说罢,婵媛看向一旁,不敢和萱嫔对视。既怕她听不懂这话,又怕她觉得这话出格。

  安陵容像是一下子被她点透了,眼神中满是感激。

  从前,她恨皇上入骨,痛恨皇上把她当个玩意儿。她却想不明白这恨究竟源自哪里,她只知道自己不服,自己不愿,自己不甘。

  如今,她知道了。

  是因为女子能登上的最高位,也依旧是个摆设、是个装饰、是个傀儡。

  安陵容忽然愤愤然说道:“是啊,为什么女子不能离开这高墙?为什么女子不能凭自己的才能做一番事业?为什么女子的价值要用丈夫和儿子的功绩来计量?”

  婵媛惊喜一笑。萱嫔居然不屑那捆绑女子的枷锁,从未将规矩纲常视作不可触犯的天条。

  她像是一件蓬蓬的棉衣,里头塞满了棉花,只轻轻撕开了一个小口子,里头便不断地涌出棉絮来,白色的棉花着急着从缝里钻出脑袋。

  当真是差杯酒了!若此时能和她豪饮一杯,便是人生至乐之事了!

  正在懊恼之时,婵媛被萱嫔一下子抓住双手,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这冰冷的宫殿里,人和人之间别看离得近,实际都像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但此刻,婵媛知道,她们心在咫尺。

  “我与你所谋,不在今朝,而在来日。不问今生富贵,只问将来之局。”

  安陵容听着婵媛的话,脑子“嗡嗡”的。她读书不多,说不出这么厉害的话,但她知道,毓妃是个站得高、看得远的人,婵媛所能谋的潮起潮落,不是她所能沾染的。

  论后宫里这些玩弄人心的小伎俩,她是经验丰富;论起纵横朝局的大视野,还得是婵媛这种见惯大族互相牵扯制衡、晓得古来贤君治国方略,胸中有丘壑的女子才有。

  “谢娘娘抬举。”

  乌雅婵媛听到她又说这样客气的话,迟疑了一下叹道:“希望来日,我们也有机会能够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安陵容一愣,看着乌雅婵媛坦坦荡荡地起身离开,只觉得像是侠女隐匿于山林,无影无踪。

  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侠气,洒脱豪放,气象万千,和她那娇柔的面貌并不相符。

  *

  和萱嫔相谈后,婵媛日日心情都不错。

  这一日,她午膳时喝得美美的,倒在榻上正好休憩一个午觉。

  迷迷糊糊之间她却见眼前站得乌泱泱的。

  定睛一看,竟是萱嫔带着弘昫,还有穆常在来请安。身边还跟着保姆、姑姑、宫女。

  “弘昫,快叫毓娘娘。”

  婵媛心中大惊,心想:萱嫔不是会错意了吧?她怎么把孩子都带过来了?

  要她养孩子?绝不可能!

  “弘昫是个乖孩子,如今他年纪还小未到开蒙上学之时,嫔妾和穆常在才学平庸,实无教授之质。”

  乌雅婵媛听到这儿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萱嫔,心里却暗暗高兴。

  这是不是意味着,萱嫔是真拿她当自己人?

  她高兴地抚了抚弘昫的额头,忽然有一种自己在这深宫里有家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