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想去听先生讲书时,淳儿惯用的借口就是“肚子痛”。

  只要佯装虚弱地躺在床上撒娇,额娘纵使知道她是假装的也会关切地守候在她的床前。

  “淳儿有没有舒服一些啊?”

  “额娘陪着淳儿,会不会好一点啊?”

  淳儿明白,额娘也知道她是假装的。但是额娘从来不会指责她,而是配合她演戏,一整天都陪着她。

  阿玛也会笑话额娘“太惯着淳儿了”,会把她疼坏的。

  额娘却说:“小女儿嘛,总是会撒撒娇的。她这样无非就是想我们疼疼她,淳儿还是个孩子,这又有什么错呢?”

  浸淫在爱里是快乐的。

  而此刻,淳儿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从来锦衣玉食、备受宠爱的小猫,骤然扔进了需要厮杀来争食的斗兽场。

  她瑟瑟发抖,她甚至蜷缩在角落不敢动。她又冷又饿,只能装可怜去会厮杀的猫那儿找点儿残羹冷炙饱餐。

  莞姐姐对她很好,好得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得到温暖的栖身之所。可莞姐姐对锦姐姐更好,她比不过。

  穆姐姐对她很好,好得让她有一种还和姐姐在家每天翻花绳、踢键子的轻松感。可穆姐姐对萱姐姐更好,她也比不过。

  欣姐姐对她很好,好得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母亲疼爱的小女孩。可欣姐姐有自己的女儿,总是一脸慈爱地提起她,她还是比不过。

  她该学着当一只永远流浪、没有归处的猫了,淳儿想。

  “淳常在!”

  躺在床上的淳儿猛然睁开眼睛,她撇脸看向匆忙跑进来的费叔奕,他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她的寝殿前。

  淳儿有些想笑,他却气势汹汹地跑进来指责道:“你怎么这样不听话!雨儿说你三天不吃不喝!你想干什么!”

  费叔奕脸上红扑扑的,汗水顺着棱角滑落,眼下乌青。怕是最近照料萱姐姐的身孕费心费神。

  淳儿赌气似的侧过身朝着里面,蜗牛缩进壳里一样躲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不懂事,可她的心有个洞。她把血痂扒开,所以血就一直流一直流,疼得麻木了,就不再觉得痛了。

  “出什么事儿了?不开心吗?”

  费叔奕温柔的话语让淳儿顿时心被一暖,她嘴角微微勾起,缓缓地转过身子,盯着费叔奕。

  他脸上的关切很真实,和额娘、姐姐哄她时一样。

  “没有。什么都没有。”

  淳儿轻轻一叹,看着费叔奕露出一个苦笑。她知道,把人轻轻推开,会引得对方更加迫切地靠近。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隐瞒大夫,是求医者最大的不智。”

  淳儿看着他灼灼生熠的目光,突然觉得后背像是躺在一团软乎乎的棉花上。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直直盯着费叔奕,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漫上心头,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沾湿了枕巾。

  费叔奕顷刻慌了,愣了一下不得已地低下头去,自责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之间静默无声,但此刻费叔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也看清了淳儿。

  照顾萱贵人的胎也没有忙到不可开交,只是他在照顾淳儿的过程中,缓缓发现自己越陷越深。

  他害怕,他逃避,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了乱麻,便能免去诸多麻烦。

  她是天子嫔妃,他的任何心思,都是自讨苦吃。

  可他是个人,他的心会跳,他还活着。

  费叔奕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帕子,撇过脸去不忍看向她,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

  “小主五内郁结,伤心摧肝。微臣会勤来给小主请脉的。”

  说罢,费叔奕像逃跑似的慌忙离开,到了廊下才好好地嘱咐雨儿如何安排饮食和用药。

  淳儿紧紧攥着这方帕子,擦了擦眼泪,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勾起。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身在枯井里的囚犯,因自己永远出不去了,所以想要把趴在井口那个好奇的人、每天给她带来新鲜见闻的人也拖进深渊。

  她真坏啊。

  淳儿不禁想。

  可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永远抬头仰望着井口,等待着他出现,太煎熬了。

  下来吧,和我一起在黑暗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吧。

  下来吧。

  *

  碎玉轩。

  自莞嫔离宫,这里冷清得仿佛冷宫,锦答应和她就像被遗忘的人,静静地在宫里等死。

  春末,梨花谢了满地,凤凰花含苞待放。

  淳儿遥望着费叔奕送给她的香囊,心满意足地一笑。她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等着定时给她带来宫外见闻的费叔奕。

  不过是什么张家的闺秀嫁错了人,李家的儿子和妻子大打出手,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但在她听来,也是津津有味。

  “微臣费叔奕给小主请安。”

  费叔奕提着药箱进来,伏在她的脚尖对她行礼。

  雨儿懂事地退到一旁,站在玄关处,侧过身去,为自家小主守着她的秘密。

  费叔奕如常将帕子搭在她的手腕上,微笑着凑上去,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这一年来,她被他照顾的很好。皮肤吹弹可破、头发乌黑浓密,十七岁的年纪显出少女特有的娇柔妩媚,对他俏皮一笑时总是摄人心魄,让他离开后也忍不住在脑海里将那画面反复咂磨。

  这是他亲自培育的花儿,亲自浇灌、亲自呵护。天冷了怕她冻着,天热了怕她中暑,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把她放在心上。

  “皇上说,这一次去圆明园,我也去。”

  费叔奕一愣,手有些颤抖,睫毛错落地闪烁了许多下。

  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上想起来了吗?宫里还有一个淳常在?她娇艳如花,到了被采撷的时候。

  自己精心养护的花,即将拱手让人了。

  费叔奕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刀,明知道这是宿命,却一直残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可以逃过去,期待着淳儿永远不会被其他人夺走。

  “你希望我侍奉皇上吗?”

  淳儿缓缓地眨眼,堵住自己心头涌起的期待,郑重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说不希望。

  求求你,千万要说不希望啊。

  像姐姐那样,直白地告诉我你爱我吧,像额娘那样,不舍地说“淳儿,额娘不想你去那见不得光的地方。”

  费叔奕咬着唇,准备好恭喜和祝福的说辞,却在对上她眼眸的一刻,瞬间破防。

  “不要。不要去。”

  说罢,费叔奕懊恼地低下头。他的话太无力了,他明明无法拯救淳儿,却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心啊。你就乖乖赴死吧。

  别挣扎了,挣扎也不会有旁的结局。如此清醒地折磨彼此,到底有什么值得?

  费叔奕隐隐叹息一声,将头埋得更低了。

  淳儿看着低着头退缩地弓起身子的费叔奕反而很高兴。

  她是被爱着的。

  在这庞大的,尔虞我诈的,权势富贵至上的深宫里,她被真实地爱着。

  好像在这一刻,死亡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淳儿突然抬起手,帕子扬起落下,她的手附上他的脸庞,惊得他一个激灵,身子抖动了一下。

  淳儿第一次端详他的面庞,发现他眉目舒朗,鼻子高挺,眼若星辰。比起皇上那个大伯,他年轻英俊,温柔体贴。

  指腹感觉到他冰冷的脸庞骤然变得滚烫,澎湃的感情像锅里翻滚的沸水,即使盖子没有揭开,也能感受到底下那翻涌冒泡的水花。

  “好。不要。我不要做他的人。”

  费叔奕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眼神坚决的淳儿,有一种他的花终于盛开的错觉。

  她摇曳生姿,自信从容,再也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

  圆明园。

  湖上十里风荷,淳儿坐在船上,船头是装扮成太监的费叔奕在为她摇船。

  船至湖心,身影都被掩埋在荷花和荷叶之间,费叔奕放下船桨走到船内。

  月色洒进船内,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彼此模糊的脸。两人相对而坐,淳儿微笑着看向费叔奕,他比往日给她请脉还要拘谨。

  她托着腮端详着这个满心满眼里只有她的男人,却又看得见他的闪躲和畏惧。

  虽然她仍旧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归处的猫,但好在她已经有了自己的老鼠,她攥着他的小尾巴,让他逃也无法逃,只能当她的猎物。

  而且他是心甘情愿被她摆弄的,这只老鼠爱上了抓住他的猫。

  淳儿突然起身,躬着身子想要去船外瞧瞧,只是她一起身,船就失去了平衡立刻摇晃起来,费叔奕害怕她摔着,立刻张开臂膀护着她。

  如她预料,她跌落在她的怀里,他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瓶,一碰就坏了。

  皮肤上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淳儿觉得身子也变得滚烫,她仰面看着费叔奕,他也目光灼热地望着她。

  “费叔奕。你可以松开我吗?”

  淳儿眨巴着眼睛,脸上是无辜可欺的表情,说着划清彼此界限的话。

  这湖心周遭无人可至,仿佛他们二人被困在一个遥远的孤岛上,一切凡尘世俗都在此刻远去。

  “不可以。”

  他望着盯着他的淳儿,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幻想,逼着他抓紧她的腰肢。

  费叔奕鬼事神差地俯身咬住她的唇,激动得热泪盈眶,箍住她软软身子的力道也不由地加重。

  他真的做了。

  费叔奕忍不住惊叹自己的大胆和无拘。

  淳儿却在这一刻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捆绑,她想要挣脱却被费叔奕抱得更紧。

  体力上的悬殊,忽然让她清醒过来,对方可不是什么老鼠,对方是能随时能把她吃干抹净的巨兽。

  此刻,当世俗的权位身份都远去,她才成了真正无所依仗的人,一个纯粹的女子。

  她推拒着让他松开,他意犹未尽,她惊恐万分。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女子在这世道里是天生的猎物,不是被这一个抓捕,就是被那一个控制。

  她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她不能当淳儿,只有“淳常在”三个字才能保护她。

  这样大胆的事情不能再做了,她只有是妃嫔时才能拥有主动权,一旦沦为普通的女子,将一无所有。

  淳儿逃跑似的与他保持距离,却在慌乱中跌坐在船上,船身摇动,发出些许声响。

  “不知是哪位姐妹在船上,可否停船靠岸?”

  淳儿几乎连滚带爬地钻出船舱,站到船头,才发现船已经漂离刚刚的位置,湖面之上十分扎眼。

  登船的是她,可无法控制水流走势的也是她。

  淳儿远远看见了萱嫔,心下一寒,她进退两难。躲过去,无疑是把自己推给费叔奕;不躲过去,那就是把自己私通的罪名送到了萱嫔手上,从此以后任人宰割。

  “萱姐姐是我,我和......穆姐姐在游湖呢!船小狭窄,恕我们不能邀姐姐上船了。”

  淳儿发现自己在船头这么对着萱嫔喊话,费叔奕却走到另一头继续开始摇船,一点一点远离陆上,越摇越远。

  她压住心中的悲怆和恐惧,泪眼朦胧地看向一脸得意的费叔奕,忽然咬紧了嘴唇。

  不。

  但是她已经没有“不”的权力了,等待她的只有被吃掉的命运。

  她不能挣扎不能反抗不能呐喊,她亲手为自己编织了樊笼,还把猛兽放了进来。

  爱是什么?

  淳儿突然后怕地想,这是爱吗?因为爱她而对她关怀备至,因为爱她而对她精心养护,于是她成了一个离开爱的饲养就会发疯的猫。

  她知道,自己已经上瘾了。她会一次次去找他,找一个饲养她的居所,因为她的心上有一个洞,只有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才能填补。

  领巾被费叔奕抽离,绕在他的腕上,淳儿痛苦地想:这是交易。

  她想得到爱,就得用自己交换。

  比起在皇上那儿的没得选,这已经是她能选到的最好结果了。

  *

  那一夜之后,费叔奕对她不同了,像是把她当成珍爱的东西一样爱护,比从前对她更关心,带进宫送她的小玩意儿也多了。

  但她不再敢和他单独相处,只是贪婪地享受着他的爱意与喜欢。

  “淳儿,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淳儿听到费叔奕这么说,只是淡淡一笑,她不会把他的这种话放在心上,因为她是皇上的嫔妃,一生一世都被困在这宫里。

  她也不愿说煞风景的话让他失落,毁掉他精心为她编织的美梦,所以她总是说“好。”

  每每说罢,她都能看到费叔奕脸上乍现的喜悦和欢欣,一种刺目的占有欲,跃然浮现。

  她是他梦想得到的物件。

  直到她被萱嫔叫到延禧宫的正殿问话之前,她都残存着些许侥幸,以为可以这样贪婪地享受他的爱,直到彼此厌倦,直到她心上的洞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卑微跪在地上,她听到萱嫔开门见山:“他愿为你自毁容颜,不再另娶。”

  她仰望着试探她的萱嫔,忽然自嘲一笑,忍不住在心里自问道:这是你想得到的吗?

  不。

  她不假思索地得到了答案,不。

  “嫔妾是个人,不是物件。不会因为他情真意切,就感动敬献自己的一生。”

  她很自私吧,她很坏吧,明明是她将费叔奕拖进这井里,却丝毫不愿为他的动心负半点责任。

  “这个后宫,已经容不下你了。”

  淳儿短暂地释然了,仿佛是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我不喜欢费叔奕,不过是他喜欢我罢了。他的喜欢让我觉得,这个后宫没有那么糟糕了,让我觉得有了片刻喘息之机,好像自己有了一点主动权。而不是面对皇上,我没得选。”

  淳儿仰望着萱嫔,心底却觉得自己过于天真。无论她如何对萱嫔剖白,大约对方都不能明白。

  “萱嫔娘娘,请给嫔妾一个痛快吧。”

  萱嫔看着淳儿低头一叹。

  “你家中可有什么姊妹亲眷,可以不计后果地帮你?”

  淳儿一愣,好像心上那个已经血肉模糊的洞忽然有了一点知觉。

  最终,萱嫔什么都没有追究,反而对她说“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

  *

  庭院里的凤凰花都开了。

  回到自己的闺房,这里仿佛和数年前一模一样。淳儿再次见到姐姐时,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

  “姐姐!”

  她抱住姐姐,姐姐也紧紧地抱住她,安慰似的抚摸着她的背,“回来就好。自你走后,额娘吃不下也睡不好,一日日憔悴。”

  淳儿在姐姐的怀里,忍不住落泪,“淳儿以为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姐姐了。”

  “对了,萱嫔送来了一卷信,你可要看看。”

  淳儿打开丝绢,看到了费叔奕诉说思念、希望她回信的话语,她低头一笑,将丝绢放到一旁的蜡烛上,看着它燃烧起来。

  “怎么?”

  姐姐一脸担忧地看向淳儿,生怕她得罪了宫里人。

  “前尘往事,合该付之一炬。”

  那个洞,在长合,又痛又痒。

  她似乎不用别人的爱去填补了,那里的血肉正在自己生长恢复。这一次,她要咬着牙忍过去。

  火光簇簇。

  她再也不是十几岁就死了,几十岁才入土的妃嫔。

  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