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九十九章 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1]

  仓库沉重的大门被推开,门轴转动的缺乏润滑的吱呀声和空气中灰尘的味道都说明这地方已经很久没人造访;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来,也就显得茫然而漫无目的。

  贝尔摩德凭着记忆在大门侧面的墙面上摸索着电灯开关,指尖上蹭了一层灰尘。但是好歹是把仓库内部的照明打开了——这地方倒是还通电,只不过是吊在仓库屋顶下面的灯泡已经很久没人换,灯泡已经烧的有些发黑,光芒闪闪烁烁十分堪忧。

  但是现在有的这丁点亮光也足以照亮二人眼前的一切了。

  毕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被带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琴酒在进门之前就对自己会看到什么有了一点预料,但是看见仓库内部的场景之后,他还是微微挑起眉来。

  仓库的面积很大,这点在外面的时候就已经足以知晓了。仓库里面摆放的倒不是堆栈的货物,而是靠墙排列着一排排像是书架那样的金属货架,架子上塞满了各式东西,诸如一个个贴着标签的箱子、文件夹、成捆的纸张,全部都满得要从架子上溢出来。所有东西上都落着一层灰尘,看上去仿佛已经十多年没有人翻动过了。

  这完全是任何一个档案室里都场景的景象,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奇怪些的东西摆放在仓库的正中央——那里摆放了一排排灰色的铁皮柜,数目不可计数,一眼看过去蔚为壮观。

  每个柜门上都贴着标签,琴酒凑过去看了看,看见那些发黄剥落的标签标注的内容都是日期,日期的范围比较宽泛,大体标注了从某年几月几日开始到几月几日为止。这里装着的东西可能比那些架子上的文件夹里的东西更重要些,琴酒的直觉向他指出了这一点,而且,随着这些灰色铁皮柜上也落满灰尘,但是灰尘的厚度比那些架子上的文件夹上的灰尘还是更薄一些。

  贝尔摩德还是站在仓库的门口处,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这大概就是默许琴酒可以随意查看的意思。

  所以琴酒伸出手去拉了离他最近的柜子一下,他发现柜门没有锁,很轻易地就被他拉开了。

  而文件柜里装着的满满当当都是塑料盒,那些塑料盒的表面都已经老化到变色开裂,天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东西。每个盒子的背脊上也都贴着一个更为具体的日期标签,琴酒从排列整齐的盒子之间抽出了一个标签上写着“1958年9月17日”的盒子,那个标签下面还标注着一个奇怪的、逐渐褪色的蓝色符号。

  他打开了那个盒子。然后看见了盒子里装着的东西:一个古怪的、绕着黑色带子的圆盘。

  ——那是一盘磁带录像机里面用的录像带。

  因为他手上的这盘磁带不像家庭用的录像机里的磁带一样制作成方盒形状,而是直接把带子绕在一个圆形的轴上面,所以琴酒差点没认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这种卷在圆盘上的磁带看上去就没有自动绕带功能,看磁带录下来的视频的时候如果想要回放,就得重新手动把带子卷回去,使用起来非常麻烦,等到家庭用的录像机一被发明,这种最老式的磁带立刻就被淘汰掉了。

  不过,考虑到带子外面的塑料盒上标注的日期,这种圆盘状的录像带在当时已经是非常先进的玩意儿了。在五十年代末,甚至连不少电视台都用不起这样的磁带和与之配套的录像机。

  等到琴酒十几岁大的时候,录像带和家庭用录像机在日本已经非常普及,街道上到处都是出租电影录像带的店铺。不过世纪末出生的新生一代可能已经不太认识这种东西了:现在流行的视频载体可是光碟。

  而现在琴酒手上这盘——是在录像机非常昂贵、并不普及的年代录下的录像带。按照日期的标注来看,这样的录像带每天都会录一盘,所有录像带按时间顺序保存在黑衣组织某个秘密的仓库中。这东西看上去就好像是……

  琴酒的表情更加阴沉了一点,他抬头看向一直保持着奇特的沉默的贝尔摩德,低声问:“这是监控录像吗?”

  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有多少可怕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因为他这样的人太知道黑衣组织的成员们都会做出什么事情了。然后,他进一步猜测道:“当时,Boss没有死于那种药物……所以乌丸莲耶把这个幸存的‘实验对象’送到了位于日本的某个实验室,是吗?这是那个实验室的监控录像?”

  要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贝尔摩德在带他来看这些东西之前,会给他讲那个与毒酒有关的故事,这就好像是一部严格按照学院派的规则写作的剧本,在第一幕出现的那把手枪必然会在幕落之前鸣响。

  但是——或许这么说会显得很软弱,可琴酒心中对这些录像带可能录下的画面升起了强烈的排斥。人有可能恐惧于未知本身,但是却无法恐惧于全然未知的事物,因为他们根本没法想象那些东西的存在;而琴酒能想象这盘录像带里会出现的画面,毕竟,他本就应该习惯种种极端残忍的事情,他就是那样被培养起来的。

  他听说过、看到过、甚至亲手参与过——组织通过人口买卖来支撑内部进行的非法临床试验,组织甚至有个用来专门用来处决被放弃的试验品的毒气室,他自己又怎么会对可能发生在实验室里的那些事情毫无概念呢?

  他永远心态平和,冷酷无情,熟视无睹。他的手上曾经有无数的生命逝去。但是如果这盘录像带里记录是的和Boss有关的事情的话……

  “当时,乌丸莲耶的研究正陷入瓶颈。”贝尔摩德在这一刻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总是对自己的外祖父直呼其名,永远不屑于掩盖自己的轻蔑,“五十年代,他的实验室终于研发出了一种药物,用在小白鼠、兔子和狗之类的实验动物身上的时候,这种药物可以显著减缓它们的衰老速度;但是用在灵长类实验动物身上,如对猴子、狒狒和猩猩使用,死亡却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五到八十五。而进行人类的临床试验的时候……死亡率则是百分之百。”

  那肯定就是乌丸莲耶当年用在Boss身上的那种药物,琴酒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已经精神紧绷到开始感觉到头疼的程度了。他能感觉到眉心的皮肤在指腹之下皱成一团。

  “但是Boss并没有死。”琴酒吐出了这几个字。贝尔摩德讲述的那个故事还是回荡在他的耳边。

  “是的,他并没有死,他甚至没有继续变老……死亡率本应是百分之百的药物却在他身上成功发挥了作用,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贝尔摩德声音轻缓地说,她那张漂亮的、冷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没有多少笑意的笑容,

  “乌丸莲耶的实验在他最不想要获得成功的那个人身上成功了,而他没办法轻易舍弃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实验样本,于是只能把Boss转交给当时进行这类研究的研究所;当时那个实验室不在东京,而是在……我记得是在熊本或者长崎。我猜他肯定想早日研究出那种药为什么会在Boss身上起效,在药剂得到改良之后就立刻把Boss杀掉以绝后患,但是研究却一直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排排灰色的文件柜上,它们冷漠地矗立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之下,就好像是一排排色彩灰暗的墓碑。

  贝尔摩德轻声说:“……在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研究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而琴酒则问出了他刚才早就想问的那个问题,所以这个问题必然导向一个恐怖的答案。他问道:“这个地方存放了多少盘录像带?”

  贝尔摩德毫不迟疑地报出了一个非常精确的数字——这数字太过精确了,显然这个数字在多年之中像是带刺的野草那样在她的心里生长,但是她却从未找到一个能听她诉说这个故事的人。

  (知晓这些真相的另一个人,Boss本人,一定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听众。琴酒有这样一种微妙的顿悟:说不定Boss自己比贝尔摩德更不在乎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贝尔摩德慢慢地、很清晰地说:“两千七百五十四盘。”

  ——两千七百五十四盘录像带,每盘时长二十四个小时。六万六千零九十六个小时。九十一个月。

  七年。

  这并不是一道很难的数学题,他们沉默了两秒钟。

  “……七年。”琴酒重复道,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他的语调之中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只不过异乎寻常地冰冷,贝尔摩德能听见他的声音里正有某些恐怖的东西凝结起来。

  “七年六个月零十三天。”贝尔摩德的喉咙里滚出一个低低的、笑一样的声音。

  在每次来到这个地方之前,她都以为自己能对这个仓库里埋藏的一切真相熟视无睹,但是每一次她都会发现,自己并不能像自己相像的那样淡然——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也依然是如此。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她说:“这就是从他被带到乌丸莲耶的实验室开始,到杀死乌丸莲耶、将整个组织彻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为止,所花费的全部时间。”

  从一个阶下囚到翻盘,对于Boss那样的人来说只需要七年——但是对于那些爱着他的人来说,七年还是太过于漫长了。

  他将要藐视命运、唾弃生死,超越一切的情理、排除一切的疑虑,执着于他的不可能的希望。[2]

  贝尔摩德说完那句话,抬头看向琴酒。对方依然注视着那盘磁带,银灰色的头发垂落在偏于苍白的、瘦削的面颊之上。他的眼瞳是色彩很深的绿色,像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晦暗的死水,组织里有许多人都惧怕这双眼睛。

  贝尔摩德隐约记得他刚刚得到“Gin”这个代号的时候年龄还不到二十岁,他是他们那一批从训练营出来的杀手里最为优秀的一个,也可能是从组织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杀手开始直到现在,所有人中最为优秀的一个。

  他最终晋升为拥有代号的组织成员的那一天,莎朗·温亚德恰好在纽约,Boss查看朗姆发来的资料的时候——是纸质资料,仅此一份,阅后即焚——她就站在Boss的身后。资料中列出了即将获得晋升的组织成员名单,虽然日本分部终将被放弃,但是朗姆还是会形式化地把整个名单交给Boss浏览之后再执行。

  这也是从阿曼达·休斯和赤井务武那档事上吸取的教训,虽然可能已经为时已晚。

  莎朗记得自己越过Boss的肩膀,看向那些组织成员的简介。

  这一批取得代号、获得晋升的全是行动部门的底层成员,年龄基本上都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因此还未满二十岁的琴酒在这一群人里看着扎眼得吓人(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发色扎眼得吓人)。

  莎朗啊了一声,伸出手越过Boss的肩膀,去戳他拿在手里的纸页,她染了很精致的指甲的指尖点在琴酒那张照片的胸口处——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被称之为“琴酒”,朗姆把这些文件寄过来的时候,他的代号还没定下来呢。

  “我对这小孩有印象,他好像是现在日本那边行动部门里最年轻的,”莎朗对Boss说,她当然会把刚过十九岁的青年男性称之为“小孩”啦,“他以后肯定会长得挺漂亮的。”

  “……”Boss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用来表示无声地询问。

  当时这年轻人在照片上的样子确实看上去特别凄惨,朗姆为了考验这群底层成员有没有晋升的价值,给他们每个人都派了特别艰难的任务,琴酒更是因为有训练营背景被朗姆扔到了巴西的热带雨林里。

  当时琴酒派那张照片的时候,已经在雨季的热带雨林里搞了三个月的潜伏。

  于是完全可以想象,他在那张照片里特别不爽地瞪着镜头。当时他还在发育期,身高疯狂往上窜的同时肌肉量完全没跟上,整个人瘦的跟一根竹竿一样,裹在不太合身的迷彩服里,而且还因为食物供给不足和营养不良而面色蜡黄。他在执行任务的初期肯定是自己把头发给剪了,短发不太整齐地、软绵绵地搭在额头上,之前被染成过黑色,但是发根已经又露出了一层原本的浅色。

  简言之,当时的琴酒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正常人被扔进雨林搞了三个月荒野求生之后的样子——看了只会让人觉得他特别凄惨,并且想把他洗干净了给他喂饭,完全看不出来莎朗嘴里的“漂亮”从何而来。

  “真的,等着看吧。”莎朗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

  虽然这也只不过是玩笑话,Boss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关注那个遥远的国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在计划的最后一步开始之前,他会放任他们野蛮生长。

  “这是你以后准备跟他约会的意思吗?”Boss一边快速翻阅那份资料,一边顺口问道。

  当时,他正坐在摩天大楼高层修建着明亮落地窗的办公室里,大楼修建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岛,他自己又像任何一个正常的企业家那样西装革履,就导致整个场景看上去特别像是华尔街精英批阅公司文件,谁能想象得到他正在看什么东西呢?

  莎朗被这场景娱乐到了,她微笑起来,说:“说不定呢,毕竟您也知道,日本那边可无聊了。”

  Boss低低地唔了一声,他把资料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上面的朗姆写的考核结论。然后他哈的一声:“朗姆想要把他的代号定为‘Apfelschnaps’[3]。”

  莎朗有点吃惊地眨眨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看上去就不适合用水果酒当代号,对吧。”Boss伸手去拿放在桌面上的钢笔,声音里依然有轻微的笑意在震动,“希望这么做的话朗姆不要误以为是我对他有什么意见……”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很利落地划掉了朗姆在纸面上写下过的“Apfelschnaps”那个词;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在页边写下了另外一个酒名。

  ——“Gin”。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贝尔摩德从未跟琴酒提起过这段往事,她也不知道琴酒对这个代号到底意下如何。不过,就算是琴酒还未满二十岁的时候,贝尔摩德也很难从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中猜测他的心中所想了,到如今更是如此。

  就比如说是此时此刻。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此刻,琴酒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多镇定啊,可不像是听了个恐怖故事——听了个与自己的男朋友有关的恐怖故事的人能发出的声音。

  他甚至还能有理有据地进行分析:“毕竟,这个仓库里的资料显然不需要进行转移,就算是Boss的身体状况使他的医疗团队还需要这些最初始的资料,我猜你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些文字资料和视频转录成电子版。事到如今,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把这些资料全部销毁……贝尔摩德,我猜测Boss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办了?当时在整个日本所有的人中,他只放心把这个秘密交给你。”

  他直视着贝尔摩德,目光依然冷利如刀,其中不见丝毫动摇。

  贝尔摩德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微笑起来,那是她那个神秘感的、引人遐想的笑容。在过去,他们还没有拥有同一个秘密的时候,她会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藏在这个微笑之中,然后选择保持缄默。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当初了,贝尔摩德显然认为,此刻她在琴酒面前没有什么其他秘密需要隐藏。

  “这些实验记录、日志还有视频资料,对于Boss来说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东西。他当然会希望这些东西葬身火海……”贝尔摩德眨眨眼睛,语调缓慢,“之后我会这样做的。但是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看看它们。”

  她直视着琴酒,脸上依然挂着那个笑容,但是却显得异常坦诚,这样的画面组合在一起真的怪异极了。

  她低声说:“我希望你能看看它们,记住它们,成为这世界上少有的几个看过这些记录的人之一。我希望你能了解他的过去,无论是多么恐怖而不堪的部分……然后继续爱他。”

  “爱”,这是个往日不会从他们唇间吐出来的词,置身于黑暗中的人们,有一部分觉得这个词太过愚蠢,有一部分觉得这个词不值得信任,还有一部分人觉得这个词遥不可及。至于琴酒本人,在很多事情发生之前,他对这种感情大体上是持嗤之以鼻的态度。

  但是……

  “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出格的感性发言了,贝尔摩德。”但是现在,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如此平静地指出真相。

  “你们男人都觉得感性是女性的专长和特权,对吧?”贝尔摩德笑了一下,她很是妩媚地垂下睫毛,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且偏爱的面具。

  她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是可以拒绝的。”

  琴酒当然不会拒绝,他还是阴沉着一张脸,但是嘴里问:“从那里是最开始?”

  “就是这里。”贝尔摩德拍了拍离他们最近的那个文件柜,铁皮发出空空荡荡的咚的一声,真像是一具空洞的棺材。“从1958年5月份开始,到仓库最里面那个角落是1965年11月。”

  她对这些精确的日期的印象异乎寻常的深刻。看来,她真的对这些录像带非常、非常熟悉,这种熟悉感指向了一个令人感觉到不太舒服的事实:眼前这个人到底看过多少遍她的养父备受折磨的录像呢?

  “……大部分录像带的内容都只是常规身体检查,在检查的时候,他们只会图方便把实验对象整天整天地锁在病床上。除此之外,标签上有蓝色标识的是当天有常规检查之外的其他检查,黄色标识是当天使用了新的药物或者其他非常规疗法,红色标识说明当天进行了手术或者抢救。标签最下面那些黑色的圈是我过去看录像带的时候自己标的,那些黑色的圈说明……”

  贝尔摩德顿了一下,她的声音放低了一点,露出一个有些厌恶的表情:“——说明我外祖父那天去实验室见了他。”

  她丝毫没想掩盖自己的厌恶,同时,她看见琴酒的表情也更阴沉了一点。

  虽然接下来他们要看的丝毫不是什么会令人感觉到愉快的东西,但是贝尔摩德还是提出了建议,真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引导者:“建议你一个年份只挑几盘看看就行,因为大部分录像内容都大同小异。录像机在那边,我教你怎么用快进功能。”

  琴酒微微颔首,他开口时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

  “走吧。”他说。

  放在墙角的录像机巨大又笨重,跟后来每个家庭都买得起的那种磁带录像机看上去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那玩意上面有那么、那么多按钮,甚至有点像是外星人会使用的设备。

  “这还是乌丸莲耶花了五万美金从美国进口来的高级玩意儿,那个时候录像机被发明还几年呢。”贝尔摩德注视着琴酒皱着眉头折腾那个设备,带着点讽刺的笑容轻轻说道,“那个时候,他对Boss可上心了。”

  “你好像很讨厌你的外祖父。”琴酒一边把日期最早的那盘录像带塞进机器里去,一边随口说。

  “如果把你养大的长辈也是一个变态控制狂,你也会特别讨厌他的——当然,我可能没什么说这话的立场,毕竟你从小就跟行动部门的那些教官打交道了。”

  贝尔摩德冷笑了一声,而且竟然在冷笑的关头还没忘记刺琴酒一句。

  “乌丸莲耶想把他的小孩培育成他体量庞大的公司和整个组织的继承人,但是他对教育的理解大概就只到成功学和虐杀小动物的层面。以他的教育方式,恐怕连个成功的杀手都培养不出来……他甚至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小孩交给组织的那些杀手训练营教官培养。等到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对为自己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完全失去信心,准备以后把我嫁给哪个财阀的老总搞联姻了。”

  她耸耸肩膀,语气异常洒脱,说出的话倒是很惊悚:“我挺开心Boss能在他对我进行什么传统日式新娘教育之前就把他杀了的,谢天谢地。”

  而这个时候,录像机上面的屏幕上终于显示出画面来。

  这东西过了这么多年还能用,也很令人感觉到震惊。那些录像带里的图像在屏幕上放映出来的时候画面时不时冒出雪花,声音时有杂音;画面虽然是彩色的,但是颜色暗淡得和黑白也没有什么分别;放映到某些地方的时候,可能是由于磁带老化的缘故,画面还会一闪一闪、扭曲变形。

  画面很可能是许多不同的监控摄像头里拍摄下的内容剪辑在一起的,拍摄地点始终在改变,但是琴酒想要看的那个人始终会出现在画面之中。

  在最开始的一段画面致中和,琴酒看着几个可能是保镖或者打手的家伙把一个看上去已经年过七十岁的老年男性拖到监控录像能够拍摄到的范围之内;掺杂着黑色发丝的白发垂在那个老人的额头上,随着动作有气无力地晃动。此人恐怕正处于半昏迷状态,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过。

  不过,那个老人身上穿着件样式考究的黑色大衣,外套里面可能还套着西装,一副老派绅士的打扮——他的身份不言自明。

  这很可能就是发生在贝尔摩德的记忆里的那一天的事情,在……Boss喝下那杯酒之后发生的事情。

  录像清晰度很糟糕,但是琴酒还是能勉强从这个人的面孔上看见一丁点熟悉的轮廓——就是他在野格的脸上也看到过的那种熟悉感。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毕竟录像来自于快四十个年头之前,而且画面上的人也已经年迈,可是……

  那些打手把神志不清的老人重重地甩在地面上,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快步从其他房间迎出来。这两拨人凑在一起交谈着什么,在陈述某些观点的时候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可是声音全被录像设备扭曲成了短促而刺耳的尖啸。

  下一秒,画面猛然一黑,刚才的场景被切掉了,画面再次亮起来的时候背景已经变了,屏幕中出现的是一个可能用作进行某些特定的实验室之前的消毒工作的房间。几个穿着笨重的白色防护服的人把刚才的老人拖进房间,再一次扔在地面上,然后脱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衣物,开始用不知道从那里拽来的水管粗暴地冲洗他的身躯——

  贝尔摩德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明显表示厌恶的小声音,不过这些录像她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于是她的目光没有移开。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琴酒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然攥拢成拳,圆钝的指甲压入到皮肤里,带来一种很迟钝的疼痛。他有些恼怒地松开手掌,然后再次抬起头,看着画面里的研究人员们往他们的“试验品”身上喷洒可能是用来消毒的喷雾,然后草草给他套上一件长袍式的衣物。

  袍子可能是蓝色或者绿色,但是在这样老旧的录像设备之中全显示出一色的惨白。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的呼吸放得极为缓慢。在端着狙击枪藏身在制高点的时候、在食肉动物正准备一击必杀的时候,他们会不自觉地这样做。但是此刻,前方并没有一场厮杀在等着他。

  或者换言之:他没有任何事情能做,这正是整件事的悲哀之处。

  所以,琴酒就站在这台古老的录像机前看那些录像,录像机开了最大倍数的快进,在快进中或清晰或模糊地人影从画面中一闪而过,在最常拍摄的镜头角度之下,画面正中有一张病床如流水之中的磐石般岿然不动。

  Boss——年迈的Boss——躺在那种床上。他的手腕被塑料束带固定在病床侧面的栏杆上面,就好像潦草地固定住待宰的动物。

  每盘录像带开始录制的时间都是早上八点钟,那应该是实验室开始上班的时间,于是整个录像带的后半段基本上都是“实验对象”独自在床上陷入睡眠(更多的时候是强制性地注射了一些安眠类的药物)的内容,琴酒就干脆把那些内容全都跳过。

  一盘又一盘。日复一日的实验。就算是从每个年度里挑几盘来看也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

  贝尔摩德帮琴酒挑选了大部分录像带,她很明显对某些特定的日期里发生的事情印象深刻,于是在挑选那些录像带的时候多少带着点针对性。

  琴酒从这些录像里看见了那些检查和实验:大部分是普通的抽血、X光检查、还有把从仪器里延伸出来的贴片贴在人体上做的、某种琴酒不太清楚目的是什么的检查。

  但是有的时候画面上会出现些看上去更疼的东西,例如说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的腰椎穿刺、把针电极刺入肌肉中去检测肌肉的生物电信号,还有一些作用不明的药物的注射;还有些时候,在药物注射结束之后,琴酒会看见那个人的身躯在病床上痉挛起来,然后被研究员们按住、再一次把四肢绑到床铺的栏杆上。

  但是在任何情况之下、无论那些实验和检查过程看上去有多么痛苦,那个人都没有发出任何一丁点声响。

  (或许他一直是那样的人。琴酒依然记得他的血流过自己的手指的触感,对方的身体被那些尖锐的爆炸碎片贯穿,琴酒能感觉到对方的身躯在不自主地震颤,但是对方依然没有吐出一点疼痛的呻吟。他伸出手,把血淋淋的手指按在琴酒的唇角)

  乌丸莲耶偶尔会在监控范围内出现,大部分情况下是站在实验室的窗户外面凝视着里面的情况,不说话也不来回走动。他的身体情况也在逐渐变差,最开始出现的时候还能自己拄着拐杖站立,再后来就坐在了轮椅上、被他那位代号是“朗姆”的管家推着。到了最后,他出现在监控画面中的时候脸上甚至固定着呼吸面罩,氧气管连接到便携式的氧气瓶上。

  就在那一次,他的管家推着乌丸莲耶进入了实验室内部,让他去见了被他囚禁了好几年的试验品试验品。

  Boss面容没有改变多少,但是已经瘦到形销骨立,色泽暗沉而不健康的皮肤紧绷绷地贴在骨头上,近乎看不出皮肤下面有多少脂肪和肌肉,骨节尖锐地从他的皮肤下凸起,加上去十分硌人。那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尚能活动的骷髅。

  但是,他依然活着——而且没有继续变老。

  他的白发更多了,发丝之间近乎再找不到一丁点黑色,但是脸上的皱纹却没有增加。琴酒想,那个时候的乌丸莲耶肯定是很恨Boss的,纵然对方看上去比他自己凄惨无数倍,但是对方恰恰战胜了他无法战胜的那个敌人,也就是“时间”。

  在抖动的、模糊的画面里Boss半躺在床上,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他可能都没有力气坐直,但是他依然平视着坐在轮椅里的乌丸莲耶。

  他说——他的声音被监控装置清晰地录下了,那是琴酒在看过的所有录像里听见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他的声音略有点沙哑,但是依然低沉、平稳而悦耳,和琴酒之前从通讯装置里听见的那种音色非常、非常的相似,琴酒甚至能听见他的声音里有一丁点难以磨灭的笑意——他说:“你现在看上去真狼狈呀,老朋友。”

  然后,怒不可遏的乌丸莲耶在他面前摔了实验室的某个高层毕恭毕敬地递上去的茶杯,滚烫的茶水飞溅出去,实验室里乱成一团。暴怒的乌丸很快被他的管家带走,在整个过程中Boss都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也就在这个时候,贝尔摩德的手臂从侧面伸过来,按下了录像机的暂停键。

  那咔哒一声就好像是休止符,把有的人从时光的迷梦中惊醒。

  “看见这个人了吗?”琴酒站直了一点,在这关头才发现撑在录像机上的手臂已经开始酸痛,他刚才都没注意到自己维持同一个姿势未曾了多久。而贝尔摩德用则手指轻轻点点画面最边角的位置,那里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

  琴酒没法从略有模糊的录像画面上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但是能勉强估计出这个人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从骨骼和面部的阴影判断,此人大概是个白人。

  “这是?”他没明白贝尔摩德想要说什么。

  “他的名字叫做阿夫杰伊·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斯蒂尔诺夫,”贝尔摩德流畅地吐出一个长得令人望而生畏的俄国名字,“那个时候他是这个实验室的主管——不是科学家,他是负责行政事务的。

  “当年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我并不清楚,反正斯蒂尔诺夫先生从一加入组织就在日本工作,他对组织的整个架构都不甚了解,在之前他甚至都不清楚Boss这个人的存在……然后,Boss在被带到那个研究所的第二个月就策反了他。”

  琴酒听见贝尔摩德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丁点真心诚意的笑意。

  ……这情况仔细想想 ,竟然算是很合理。琴酒没必要否认Boss的人格魅力,Boss最后能变成他男朋友还是有原因的。

  这下,就连他自己的眉头也稍微松开了一点:“啊,他确实是那样的人。”

  “可怕的人格魅力,是吧?”贝尔摩德咔哒一声重新按下播放键,在录像重新开始播放的沙沙声里面说着,“那个时候,Boss的大部分亲信都被乌丸莲耶杀了,剩下的人也不得不离开组织躲藏起来,我猜,我外祖父当时觉得自己赢定了,毕竟以当时的情况来看,Boss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翻盘。在那七年里,Boss置身于研究所之中,完全没办法联系外面的人,是斯蒂尔诺夫先生帮Boss联络那些逃亡在外的亲信成员、帮他向外传递消息,在我外祖父不知道的情况下继续发展Boss的势力。”

  “你之前说,大概七年之后乌丸莲耶就被杀了?”琴酒问,他默默思索着这个堪称传奇的故事,“……这个斯蒂尔诺夫先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在七年之内,凭着实验室主管这种身份联络Boss的势力、并且在Boss被严格监视、限制自由的情况下仅凭和Boss并不频繁的交流就把那些势力发展到能翻盘的地步,这可不仅仅是严格执行命令就能做到的。

  “他当然是,乌丸莲耶自己可能都想不到自己的实验室主管是个这种程度的人才。”贝尔摩德低低地笑了一声,显然一谈到这事她就挺愉快的,“等到Boss掌控了整个组织之后,斯蒂尔诺夫先生就是组织的二号人物了——啊,当然了,他还是理查德·道兰的养父。”

  这样的事情在仅停留在故事的层面上的时候,听上去是很轻松的,甚至可能有有些激动人心:一个人在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依然运筹帷幄,在最为落魄的时刻依然可以得到他人的效忠;纵使置身于牢笼之中,他的力量依然可以在牢笼之外的世界延伸,最后化为那颗击中敌人心脏的子弹……仅仅作为故事,这样的情节自然能令人感觉到振奋,但是当这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上演的时候,这一切远没有那样毫无痛苦。

  这一切会非常、非常的痛苦。

  琴酒深知这一点。

  谁能说这种顿悟不来自于他自己的亲身体会呢?有些人在私下偷偷将他称之为组织的Top Killer,把他当做抽象的符号,用来比拟恐怖、折磨和死神——可死神不会伤痕累累,但是人会。仅仅从组织的最底层往高处爬就要付出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代价,就更别说在Boss置身于的那种场景之中,想要赢得一场战争了。

  录像机里的画面依然在继续播放,快进键被按下,一个人的痛苦就能以数倍乃至数十倍的速度向前飞逝。琴酒看见了更多的检查、更多实验,无穷无尽的针头扎进皮肤,把血从脆弱的、薄薄的皮肤下面抽出来,或者把透明的药水输进血管里去。

  他被刺破的皮肤很难止血,血珠从脆弱的、薄薄的皮肤下面沁出来,在抽血之后针眼处留下大片黑紫色的淤青,试用新药物之后病人又常伴有高烧和惊厥。

  在最后几个年头的录像里,Boss的健康状况看上去愈加堪忧,就算是琴酒这种不懂医学的人也能看出他已经抵达死神的门前。一天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只能躺着,虚弱到根本无法起身无法起身;氧气面罩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被长久地固定在他的面部,纵然如此他的血氧含量相比正常人还是偏低;他已经没法吃东西,任何固体食物都会随着强烈的呕吐被从胃袋里挤出来,因此研究员们只能每天给他打输液,让那些仅够维持他生存的营养液从血管进入他的身体。

  这具饱受折磨的身躯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更糟糕的是,琴酒没法判断他的精神还是否足以让他继续支撑下去:在最后的两个年头里,他的睡眠情况开始变得非常糟糕。

  琴酒不知道是因为之前使用过过多的镇静药物、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是因为身体的伤病,但是视频里的这个异常憔悴的老人在每个夜晚、在所有研究人员都离开的情况下依然久久无法入睡,就算是使用了药物还会在梦中惊醒。

  琴酒看见他会在身体已经极端衰弱的情况下从床铺之上尖叫着醒来,在惨白的床单之间无力地挣扎,手腕被塑料束带仅仅地勒住,然后手腕的皮肤被擦伤,更多的血珠从皮肤下渗出来。他的尖叫声听上去非常凄厉,闻声赶来的值班的医护人员会冲到病床前去,再一次给他注射镇定剂。

  一切周而复始。

  这一切看上去都太过狼狈了。

  “Boss不会愿意让我看到这些的。”琴酒说,他的声音低到如喃喃自语。

  贝尔摩德摇摇头,金发无声地擦过她的肩膀:“他当然不愿意。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甚至宁可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段往事。我明白他注重尊严、固执地想要保有关于自己弱点的秘密……但是如果你不来看的话,我早晚会按照他的意思把这些东西都销毁的。然后,你就再也不会知道梅洛的噩梦中会梦到些什么了。”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一点,更柔软、更温和、更善解人意,不像是她通常给其他人留下的那种印象。

  “比起他的尊严问题,我更希望他能被自己重视的人理解。”她这样为自己的话语做结,而琴酒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于是琴酒又想起了梅洛,一个嘴里说着自己睡不着就自顾自地爬上他的床铺的孩子,在从噩梦中惊醒后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而是默默地平复着自己发着抖的呼吸的孩子。人类永远无法逃离过去的阴影,是吗?无论时光令他们变得多么沉稳、多么睿智,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没法战胜最初的自己。

  而录像机上的画面还在飞速前进,时间仍然在不可阻挡地流逝:在最后一个年头的录像中,在标签上被画上了明亮的红色标识的录像带的数目逐渐增多,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乌丸莲耶的研究团队的实验似乎除了使他们的实验对象的身体状况变得更加糟糕之外,没有得出任何更好的成果。在这一年的录像带里,琴酒看见了几次非常恐怖的、毫无征兆的心脏骤停。实验对象只是躺在床上,然后忽然就陷入了昏迷之中,被连在他身上的那些设备屏幕上拉出一条令人胆战心惊的直线,大量医生涌入病房,在嘈杂之中一切乱成一团。

  “如果那一年乌丸莲耶没有死,那Boss就一定会死。”贝尔摩德摇摇头,轻声说,“他们没有在药物的研究上取得新的进展,而……显然,他曾经服用过一次的药物的效果并不是永恒的。他没有衰老,但是忽然到来的是某些器官的迅速衰竭;他可能战胜了时间,但是身躯依然在缓慢地死亡。

  “实际上,当他的人把他从这里带出去之后,在停掉了他身上的某些实验和除了让他的身体状况变得更糟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药物注射之后,他的情况也没有变得更好。

  “我十四岁的时候终于又再次见到他,那个时候他比一副骷髅也好不了多少。那几年他一直是医院的常客……或者说,他其实在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医院里,在他获准出院之后在家里还发生过两次忽然休克,那个时候甚至是我打电话给他的私人医生的。”

  贝尔摩德的声音里染上了非常细微的一丁点后怕。

  “……现在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了,琴酒。”贝尔摩德慢慢地说,她稍微低了下头,掩盖了自己声音里重新破土而出的颤抖,“有的时候我真的会觉得,自己无法承受更多他濒临死亡的日子了。从1965年冬天至今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有关于他,令我感到担忧的事情都只有这一件而已。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趋于平稳,但你没法想象最开始的那些日子……那些恐怖的事情在最开始的每一天都在反复上演。”

  她从喉咙中呛出一个小小的笑声,从这个笑里,琴酒能猜测出她当年精疲力尽的样子:“乌丸莲耶死去后的头十个年头,他每年有一半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而在医院里度过的这些时间又有三分之二是在重症监护室。等他的身体状况第一次彻底平稳下来之后,别说是他自己,连我都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

  琴酒凝视着录像机的屏幕,这盘录像带上记录着又一次心脏骤停;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翻到病床上给那个人做心肺复苏,垂死的身躯毫无生气地横陈于床单之上,报警器的刺耳轰鸣炸得人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并没有多么畏惧死亡。”琴酒说。他想要把这句话已一个问句的方式问出来,但是等他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一个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这就是Boss身上最为矛盾之处——他可能是所有人之中离战胜死亡最近的那个人。在旁人的想象之中,他这样的人,这些在自己身上使用很多种药物、以此绝望地试图接近永生的家伙,肯定都极为畏惧死亡。

  但是琴酒知道Boss并不是那样的人。这条路最开始并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而这条路剩下的路途——

  “正相反。最开始恐怕我才是最惧怕他的死亡的人。”贝尔摩德哼了一声。

  然后她看见琴酒看向她的目光,于是微微地笑了:“别误会,在乌丸莲耶还活着的时候,我是挺喜欢Boss的,但是我们的感情也没有深厚到那个程度……但是,想想我当时的处境吧:我的外祖父是他最大的敌人,他最后赢得了这场战争,并且杀掉了我的外祖父。而我,我是曾经被外祖父当做继承人培养过的人。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虽然还没成年,但是也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一清二楚……”

  “你担心他的属下想要杀掉你。”琴酒说道,这也并不是一个问句。

  “如果你当时就是他的属下,那你百分百会杀掉我,我都不用去猜。”贝尔摩德说。

  这话确实让琴酒无法反驳,毕竟琴酒自己确实是那种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的家伙。

  贝尔摩德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不知道怎么从他的面无表情里猜出了他心里的那个答案。

  她继续说:“不过斯蒂尔诺夫先生嘛……他不想在Boss下命令之前就那么杀掉我,所以在我外祖父刚死去的时候,我侥幸保住一命。后来,Boss的身体状况终于好到能够过问我的事情,他提出要把我留下——他的属下们当然是照办了,但是确实有些人对这个决定很有异议。我很清楚,如果Boss哪天不幸过世的话,组织的下任话事人肯定会杀掉我,这才是最为理智的决定。”

  贝尔摩德一边说,一边稍微移动了一下自己身体的重心,随着她身体一动,琴酒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也已经开始逐渐麻木了。

  他们站在这里看录像带看了多久?恐怕已经过去很多个小时了,他们刚刚到达仓库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但是现在太阳已经高高地升到了天幕的顶端,明亮的阳光从仓库最高处的窄窗处洒进室内。

  而贝尔摩德平缓的声音还继续在琴酒耳边响起,她的语调听上去非常坦然。

  “……那就是我最开始的立场,但是你知道,Boss本人确实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再加之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仇恨的感觉……总之,相处了没几年,我惧怕他的死亡的原因就变成了别的。”

  她笑了一下,那些日子对她来说可能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当时我的年龄也不算大,对于’死‘这件事的概念不是特别清晰;再者说,如果谁之前的监护人真的会强迫她去杀她养大的宠物,那她对死的概念确实也没法特别清晰——那个时候我不太能搞得懂Boss,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到他自己其实并不畏惧‘死’。最畏惧他的死亡的人反而只有我,而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个时候我的对他的依赖……那或许是他挣扎着要活下去的原因之一吧,希望不是当时我的太自作多情了。除了这个理由之外——”

  贝尔摩德又停顿了一下,她很谨慎地措辞,似乎在思索怎样才能最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也就是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录像带已经放到了最后一盘,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刻。加速的画面匆匆掠过很多细节,直到录像的最后,一队全副武装、手持枪械的人冲进了实验室之中。

  这就是时隔七年之后,Boss给出的那个答案。

  贝尔摩德也凝视着画面,这些录像她已经看过许多次了,所以她说话的声音依然流畅,并没有被被分心。她继续慢慢地说:“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个令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是——他是一个不愿意服输的、非常固执的家伙。”

  屏幕中亮起朵朵枪击造成的闪光,震耳欲聋的枪声被磁带录音扭曲成奇怪的调子,其间夹杂着沙沙声响。画面中的人们正在击倒那些意图反抗的安保人员和研究员,穿过录像画面是不是爆出的条纹状噪点,踏过满地的鲜血不断前进,走向整个故事的结尾。

  在那间戒备森严的病房中,在监控画面的最中央,Boss依然躺在那张病床上,死气沉沉仿若已死,他的双手被束带绑在病床的栏杆上,那双手干瘪得仿佛白骨或者枯枝。在这垂死的皮囊之下,依然藏着设计了这整个计划的头脑,以及最终还是在不断跳动的心。

  “他继续了乌丸的研究、组织起新的研究团队,接受后续的实验和治疗……归根结底因为他是个固执的家伙。”贝尔摩德的眼睛里映着一丁点录像机屏幕亮起的白光,声音又轻又缓,“他并不畏惧死亡,但是他也不愿意死在被乌丸莲耶下毒的那杯葡萄酒里,不愿意死在那些实验造成的折磨和后遗症之中。他很想要赢,从始至终都想要——然后,他不知怎么就活到了现在。”

  然后,贝尔摩德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会让他在许多年中承受非常、非常巨大的痛苦,只能从期间得到他自己不是那么想要的馈赠。但是至少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录像机的扬声器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那队全副武装的入侵者终于撞开了病房的门,冲进了Boss所在的病房。

  琴酒看着那些人把Boss的手腕从病床栏杆上解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有一道非常鲜明的、已经发黑的痕迹,那是常年被束缚、被摩擦、伤口愈合又绽开之后留下的伤痕。琴酒见证了这一切,尽管这只是来自多年以前的单薄影像,他开口的时候声音略微干涩:“所以在昨天晚上,当野格……”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口袋里的手机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震动。琴酒没有去看手机屏幕,组织的Top killer从不漏看消息,但是至少在此刻,他无心应付来自外界的一切。

  如果琴酒现在就去看手机的话,就会发现那是尤维塔·迪布瓦发给他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告诉他Boss的身体状况目前尚且平稳,位于美国的研究所的负责人海因里希·雷曼博士的飞机也终于降落在日本,此刻雷曼博士已经顺利到达了堀田诊所。

  但是琴酒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正置身于私密的、不为世界上大部分人所知的真相的环绕之中。此时此刻,琴酒正听贝尔摩德说着——

  “他当然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啦。既然‘死亡’本身不是值得畏惧的对象,那么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而死,也是一件挺浪漫的事情,不是吗?”

  贝尔摩德的声音里尚有笑意,而录像机则发出了轻微的咔哒一声,最后一盘录像带上的影像已经播放至尽头,画面重要最终定格。画面的正中央,那张囚禁了一个人七年的病床上已经空空如也,曾经躺在那张床上的人、那个曾经濒临死亡的人已经被营救人员带走,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而琴酒则正遍历自己所爱的人既短暂又漫长的一段人生。

  [1] 引用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原文如下: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2] 莎士比亚《麦克白》。

  [3] 德语的“苹果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