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水县的冬天极寒, 夏天也燥热得很。阳光直直照进筒子楼里,房间内闷得像个火炉。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心情和炎夏的太阳一样炽烈。黎月筝和贺浔即将有新的, 不一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向彼此多说些什么, 而是不约而同地询问, 回答,然后填写和对方一样的志愿。
不会分开是共识,默契的, 理所当然地认为要一起离开延水, 一起去同一所大学。
那是黎月筝和贺浔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无拘无束, 活得野蛮又放纵。
尽管日子依旧窘迫,可那个时候他们却觉得,好像能和对方有未来了。
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在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没有明确的关系定义, 只有沸腾的爱和希望。
钱仍旧是急需的东西, 所以贺浔几乎每天都会出去打工, 赚来的钱一股脑往黎月筝那里塞。黎月筝有心帮衬, 被他一次次冷脸拒绝。
不过尽管如此,黎月筝还是会趁贺浔不在家的时候,跑出去找些日结薪资的工作。
她想, 这是他们奔向新生活的路费,得一起努力。
两个人还一起买了手机,一样的款式,配置不高, 胜在廉价。
从营业厅出来的时候,贺浔对黎月筝说, 有了这个,我们就更不会失联了。
而比黎月筝大一届的郝知夏高考落榜,不过仍旧恣意。她找了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赚的不多,不过也算有了稳定收入。
其实黎月筝和郝知夏的交集其实并不多,尤其是高三那会儿,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半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不过回回碰上郝知夏,黎月筝都能见她扬着下巴道:“好不容易有个成绩好的朋友,考上好大学记得找我报喜,我还能沾沾你的光得意两天!”
高考的前一个月,黎月筝又碰上了郝知夏,当时已经有工作的她却还在捡瓶子。
黎月筝问她,得到的回答却是,“技多不压身,这也算是门手艺,可不能丢了,能赚钱的东西为什么不干。”
边说着,郝知夏还难得慷慨地把今天捡到的所有易拉罐都给了黎月筝,说这是给她加油的高考礼物,应该能买支好水笔。
或许是没了学业压力,再加上了有了收入,郝知夏也肉眼可见地变化了起来。身上终于长了些肉,眼睛晶亮,脸色也不差,看着健康不少。
好像,一切不好的,悲伤的,痛苦的,都在过去。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贺浔还没回来。黎月筝看着摆在一起一模一样的两张通知书,兴奋地差点撞到桌角。
时间还早,黎月筝抽了其中一张就往出跑。
她一直记得,要把最好的消息分享给郝知夏。
那天赶上她休息,郝知夏不在打工的超市。于是,黎月筝便沿着她常常捡瓶子的大街小巷寻找,却还是一无所获。
走了半天,她才迷迷糊糊想起一桩事。
前两天碰上她的时候,她好像向她抱怨自己最近被碰瓷了,碰她的还是只怀了孕的流浪猫。
当时说起来的时候,郝知夏板着张脸,看起来怒气冲冲。
“不就是喂了它一次吗!怎么一家老小都讹上我了!”
不过说是这样说,黎月筝知道,她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距离郝知夏家两条街的地方有个废弃小楼,前几年说是要搞建设,结果貌似承包商跑路,也没了结果。
挺郝知夏说,郝知夏口中的碰瓷犯就在这里。
那栋小楼只有两层,黎月筝到的时候,日头已经有了西沉的趋势。常年没什么人来,小楼旁边已经是杂草丛生,小楼后面是片小树林,正值炎夏,长得郁郁葱葱。
黎月筝刚靠近一楼,就在墙角里听到了猫叫声。
四处环视,却找不到猫的踪迹。黎月筝猫着腰寻声在杂草堆里摸了好一段儿路,才在长长的草业中找到被掩盖的小猫窝。
一只漂亮的橘猫,蜷缩着还着三只巴掌大的小奶猫,看来是刚刚生产。
猫窝是个纸箱,里面垫了件衣服。黎月筝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郝知夏的外套,边上还放了水和食物。
嘴上骂骂咧咧,还不是比谁都心软。
只是人呢?
黎月筝看了半天,也没找到郝知夏的踪迹。
也不知道又上哪儿野去了。
刚要走,就在这时,黎月筝的裤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拉拽了下,让她险些绊倒。一扭头,是只脏兮兮的小白狗。
小白狗身体不大,眼睛倒是乌溜溜的,像两颗水洗后的葡萄。此刻,正一下下咬着黎月筝的裤腿。
看着小白狗片刻,黎月筝惊讶,“岛岛?”
岛岛是黎月筝给它取的名字,因为有一次和贺浔在路上收到了海岛旅行的宣传单,纸页飞落在它身上,便有了这个名字。
时不时的,黎月筝在捡瓶子的时候会遇到岛岛,怎么说也算江湖友谊了,就连郝知夏都给她喂过半只火腿肠。
只是黎月筝却意外,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它。
也不知道它是不是饿了,今天格外不听话,说什么都不松口,拽着黎月筝的裤腿往一边拖拽。黎月筝觉着奇怪,岛岛的性格向来温顺,今天是怎么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岛岛的头,温声道:“岛岛,你怎么了?”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岛岛松口,抬起头对着她叫了两声,然后拔腿就往小楼里跑。
“岛岛——”条件反射的,黎月筝就追了上去。
穿过空荡的一楼,越过石墙,再往楼梯上走。
岛岛却突然没了踪影。
黎月筝气喘吁吁地停在二楼,这里和一楼的布局差不多,没有门窗,风吹进来还有些阴凉。
周围是灰扑扑的石墙,光线阴暗,灰尘气比一楼要重的多。
墙角有塑料水瓶和塑料袋垃圾,周围脏乱,一看就是被废弃了很久的样子。空气静得落针可闻,除了黎月筝的喘息声再无其他,白天瞧着还好,现在日头渐落,待久了有点瘆人。
岛岛向来来无影去无踪的,黎月筝只当它疯玩儿,也没多想。然而刚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两个男人的粗哑声线。
黎月筝心头一慌,下意识找地方躲,看见个石墙转角就往里藏。
躲进去的瞬间,立刻有人从楼梯间拐了上来。
脚步声沉沉越过耳畔,又往前走去,最终在某个地方停下来。
男人带着些口音的话声传到黎月筝耳边,在空荡的环境中碰撞出回声。
“就在这儿?安全吗?”
“放心吧,没人来,我们速战速决。”
“那人呢,就给放这儿?”
“废话,这次那边要得急,这一笔能赚不少。我都盯了很久了,这人四处蹦跶,野婆子一个,消失大几天都不见得会有人搭理,结束后我找个地方扔了。”
他们在的位置,只要黎月筝走出石墙拐角,就会被他们立刻发现。
话里的意思太模糊,黎月筝拧眉,微微抬头看过去,瞬间,血液仿佛凝滞。
刚才的角度没发现,现下在这里,黎月筝却看到里面有张床,床上趟着个人,只能看到下半身,看着是个女性。两个男人分别站在床的两侧,周围都是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仪器。
两个人的身材都很宽壮,其中一个有胡子,皆是面目狰狞。
话说完,他们就开始操作了起来。
空荡的废弃楼层,水泥地板上一张破烂的木板床。床边两个高大男人的影子落在地上,似癫狂的恶鬼,随意切割面前的鱼肉。
日光渐灭,废楼陷入荒芜的死气里。
仪器碰撞,发出冰冷清脆的声音,手术刀锋利,散出阵阵寒光。
黎月筝浑身都紧绷起来,呼吸几乎凝滞。刺耳的金属划刻声传进耳朵,黎月筝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看到那些没有温度的尖锐物品在那人身上来回操作。
男人的手臂扬起来的时候,黎月筝看到他手掌上猩红刺目的血。
金属似乎割裂皮肉,开膛破肚,空气弥漫出血腥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分秒都是折磨。黎月筝咬着下嘴唇,双手捂着唇边,冷汗浸透衣衫,浑身发抖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男人双手托举的姿势,把什么从那人的身体里拿了出来。
黎月筝看的清晰。
那团东西鲜血淋漓,滚烫炽热,黏连着血液,被放进旁边的箱子里。
瞬间,剧烈的呕吐感漫上喉咙,五脏六腑几乎都翻涌起来。黎月筝蜷缩身子躲到石墙后,手抖得捧不住脸,嘴唇和牙齿都在颤。
不远处的对话声还没停。
“快走吧,瑞德那边着急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记得处理干净点。”
又是一阵动静之后,两人的步子声传过来。黎月筝几乎把身体缩成一个小团,死死地往角落里躲。
“不是说没人管吗,弄死算了,最近风声大,谨慎点。”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把她收拾干净找个地方埋了。”
男人的步子声渐远,沉默在一楼。
黎月筝的神经瞬间崩下来,整个人跌在水泥地上,汗水滴落,打湿尘土,胡乱地蹭在衣服和手心里。她大口地喘气着,干干的呕了两声,摸着墙壁想要站起身,奈何腿太软,又猛地摔倒。
她把手摸进口袋,拿出手机迅速拨了电话。
人,地点,发生了什么,快速小声地告诉电话那一头的警察。
而后,她挣扎着站起来,想要跑,刚迈出两步,却硬生生停下。
心脏快到几乎要跳出来,四肢痉挛到麻木。
脑子里却是方才男人的话。
逃了,她可能能活,但那个人一定会死。
返回去救她,她们两个可能都能活,也可能都会死。
心跳声震耳欲聋,黎月筝害怕的无法动作,浑身是汗,泪珠砸落。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凶手随时都会回来。
几秒的思考像凌迟,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下一刻,黎月筝转了身。
她猫着腰,小跑着冲向那张木板床。
距离越近,那人的身形越清晰。
穿着纯白色的短袖,运动裤,短发。她一只鞋子掉了,脚底有灰土和杂草。
她就躺在那里,像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一动不动。
直到,那人的脸也出现在黎月筝视野。五官逐渐清晰,下巴,嘴唇,鼻尖,还有闭合的双眼,和脑海里那张吊儿郎当的笑脸重合。
轰!
外面一声惊雷,许是暴风雨的前兆。
雷声滚落,击中黎月筝的心脏,浑身血液逆流,麻木遍布四肢百骸。
前两天还生龙活虎的郝知夏,现在却气死沉沉地躺在这里,黎月筝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她的白短袖上都是血,看着血腥可怖。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生命似乎被抽离。
“夏夏...”黎月筝呢喃着,喉咙痛感强烈,脑袋一片空白。她扑到木板床边,跪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颤抖的双手不知能不能去碰她的身体,只能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夏夏,夏夏...”
黎月筝没见过郝知夏这个模样。
“夏夏...夏夏...”
她握住郝知夏的肩膀,用力摇晃她,“夏夏,你醒醒,你醒醒!”
下一刻,木板床上的人动了下。
郝知夏痛苦地挤着眉毛,缓缓睁开眼,看到满脸泪痕的黎月筝。
“两...两两...”
见到她醒了,黎月筝急促地抓住她的手,哽咽着,“夏夏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麻药劲儿渐渐过了,郝知夏只觉得右腹痛得厉害。
她面色痛苦,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她低头一眼,额头渗了满满的汗。意识已经不清,只能不断道:“疼...好疼...”
“两两...我好疼...”
“真的...好疼...”
她虚弱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只能发出气音。
黎月筝紧紧攥着她的手,太阳穴突突猛跳,眼泪不断滚落,却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强迫自己的声音稳定,她说:“别怕,我带你走。”
可刚拉上她的手臂,黎月筝却感受到郝知夏的抗拒。
“两两...”郝知夏的意识好像回来了一些,睁开眼睛看她,她气若游丝,却没有分毫犹豫,“你走吧,别管我了...”
“不可能!”黎月筝低吼着,“我们能走,我们都能走!”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汽车的发动声。
一个人要走,证明着另一个人会回来。
黎月筝不管不顾,她死盯着郝知夏腹部流血的伤口,从旁边拿了纱布狠狠盖住。
明明和郝知夏差不多的身量,甚至郝知夏还要更壮些,黎月筝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拽着郝知夏的手臂把她背到了身上。
“两两——”
“能走!我能行!我们能走!”黎月筝打断她的话,不断重复着,“我们能走,我们能走!”
小楼两边都有楼梯,黎月筝背着郝知夏,从另一侧下去。
她本就生的瘦弱,没什么力气,此刻耗尽极限背着个人,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下楼的步子很小心,怕惊动了人,也怕让郝知夏的伤口更加撕裂。
黎月筝能感觉到腰后滚烫的湿润,那是郝知夏的血。
到了一楼,黎月筝看向正门一眼,正巧看到驶离的面包车,闪着大灯远去。
瞳孔一怔,黎月筝立刻扭头往后门的方向冲,可还是赶不及。
转身回来的男人一眼就发现了逃窜的两人。
一声怒喝,黎月筝被吓得几乎心脏骤停。下一刻,手电筒光线射过来,直接刺在黎月筝眼睛里。
黎月筝的脸暴露在凶手眼下。
同一时间,黎月筝抬步就跑,背着郝知夏,踉踉跄跄地向前。
后门外就是密林,白天看着生机勃勃,晚上的树影却似野兽的利爪,张牙舞爪地吞噬每一个活物。
黎月筝冲进去,脚下碎石藤蔓缠绕,手臂和腿被划伤,她恍若未觉,只是不断地向前冲。
跑得再快一点,再远一点。
她的肩膀太瘦弱,郝知夏只是堪堪挂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捂着腹部。
身体不稳地颠着,郝知夏咬咬牙,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黎月筝,“两两…”
“别说话。”黎月筝喉间像是被堵了捧沙子,“别说话…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夏夏,你再坚持一下。”因为剧烈的运动和紧绷的神经,黎月筝近乎喘不上气来,几近崩溃的哭腔,“我求你了。”
漆黑的树林看不清路况,却也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后面追赶的人强壮,却也很难在密林里找到两个瘦弱的姑娘。
“两两,你也会死的…”
肩窝湿润,是郝知夏的眼泪。
被其他欺负殴打也不见得会掉一滴眼泪的郝知夏却在这时哭了,她贴着黎月筝的肩膀,强撑着同她说话,“你放下我吧,这样至少你能活。”
“不行…不行…”黎月筝不要命地跑,拖着她腿弯的两只手已经僵硬,声音艰难,“我们都能活。”
“夏夏,别闭上眼睛,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逃走了。”
“夏夏,你别放弃,我也不放弃。”
“我还有力气,我能背得动你,我还能跑。”
“我考上大学了,我能找一份好工作,我能赚钱,我能带你去大城市玩儿,带你逛最大的超市,我能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好吃的,喝比可乐还好喝的饮料,你想吃什么样的面包都可以,想要什么口味儿的方便面我都给你买。”
“等以后,我买大房子,我们一起住,也不用挤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我的易拉罐都给你,我再也不和你抢瓶子了,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都是我们欺负别人。”
“我们都能活,真的。”
……
肩窝里更湿,郝知夏哭的厉害。
她低低地笑,“早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也像我一样…总想着欺负别人…”
或许真的是她们的坚持被命运眷顾,不要命地跑了不知道多久,还真就听不到身后的追赶声。
身上湿的已经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黎月筝的眼睛被汗水模糊,周围太黑,根本分不清方向,只能埋头向前跑。
动静好像真的没了。
树林黑压压的,能闻到草木的味道。耳边除了她们的呼吸和风吹树动的声响,再无其他。
黎月筝又惊又喜,她偏过头,看着脸色苍白的郝知夏,“夏夏!我们逃了!我们逃了!他没跟上来!”
闻声,郝知夏看了眼四周,强扯出一抹笑。
“嗯,两两最厉害了。”
黎月筝瞬间就涌出一股泪来。
“你坚持下去,这个最厉害的头衔就给你。”
郝知夏还是笑,她说:“好。”
黎月筝有夜盲症这事,郝知夏是清楚的。这样的情况下,她的视野比常人还要模糊。
无数次要撞到树,郝知夏提醒,然后又无数次绕开。
郝知夏看得到黎月筝身上因为躲避不及,被野草树干刺破的伤痕,血流如注,伤口狰狞。
她抬眼看看,气声说:“天好黑,怎么还不亮…”
“天亮了,两两就能看得清路了。”
黎月筝心口钻痛,“快了,夏夏,天马上就亮了。”
话音刚落,从她们的右侧突然投射出一道光来。
是树林外,是光!有人在那里!
“夏夏!我们有救了!我找到人了!”
说完,黎月筝咬紧牙关往那里奔。
再快,再快。
顺着光的方向,果然是树林的出口,树影交错间,有车子停在那里。
黎月筝刚想呼救,双腿突然似被灌铅般扎在原地。
那辆车。
是刚才在小楼旁开走的那辆。
大胡子男人从车上下来,拿着手电筒,朝她们晃了晃,笑容狰狞,“还跑挺快。”
黎月筝瞬间全身汗毛颤栗,她猛地扭头往回跑,又想到身后还有另一个男人在追,只能往另外的方向奔去。
比刚才还要快。
原来她们根本就没有跑掉,身后有人追,身前有人堵。
这好像是个必死局,把她们往绝路上推。
可黎月筝不信,她不信,她要带着郝知夏一起活。
体力透支,黎月筝已经把自己的身体逼到极限。再次掩藏进树林,背着郝知夏在树林里穿行,步子却再难加快。
郝知夏知道,她已经做到她可以做到的极限了。
抿了抿唇,郝知夏意识涣散,“两两,真的不行了,快放我下来。”
“你再背着我,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已经活不成了,你放下我吧。”
黎月筝几乎是吼出来,哭得说不出话,“不会!你别胡说!”
“只要坚持,只要坚持…”
“夏夏,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
郝知夏闭闭眼,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强压着黎月筝的肩膀翻下身去。
本就脱力不及,黎月筝跪倒在地上,郝知夏也翻滚下去,摔在泥土里。
“夏夏!”黎月筝爬到她身边,抱住她,“怎么样,你怎么样!”
此刻,郝知夏的短袖已经全部被血浸湿,她脸色白的吓人,像是随时会昏死过去。郝知夏颤抖地抓住黎月筝的手腕,眼泪从眼角划出来。
“认识这么久,我没求过你吧。”郝知夏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笑,“这次就当我求求你呗。”
“快走吧两两,别让我死了都不安心,我再不想再拖你陪着我死。”
黎月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不住地摇头。
郝知夏捏捏她的手指,已经快闭上眼睛,“走吧,你得活…你得活下去,我才能放心…”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掠过,一阵闷雷,雨滴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郝知夏脸上。
有沉重的奔跑声传过来,越来越近,是他们追来了。
郝知夏强撑着往外推黎月筝,哽咽地说不清话,“两两,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就当答应我最后一件事,行不行。”
“在那边!”
黎月筝抬头,看到远处冲过来的人影。
低下头,是郝知夏的脸,精神直至崩溃。
黎月筝痛苦地闭着眼睛,嘴唇被咬破,眼泪决堤。
下一刻,她弯腰紧紧抱住郝知夏,什么都没说。
两具单薄的身子贴在一起,郝知夏笑着闭上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黎月筝放开她,转身往黑暗里跑。
对不起,对不起夏夏。
我没能救得了你,对不起。
方才还能有郝知夏给她指路,现在只剩黎月筝自己,加之大雨倾盆,眼前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还是被追上了。
男人居然从她的身前走来,站在她面前堵着,庞大的身躯比野兽还恐怖。
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黎月筝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步步向后退。她猛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奔。
她能听到身后的奔跑声和怒骂声。
黎月筝腿脚发软。
好累,全身都疼。
好像真的跑不动了。
如果真的死在这里,被埋到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贺浔怎么办。
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身后好像有男人的痛呼声,黎月筝不敢回头,只是跑,不停地跑。
男人好像被她甩在了后面。
路过一个灌木丛,黎月筝再坚持不下,弯腰躲了进去。
雷声轰鸣,雨水灌注,黎月筝全身衣服湿透,身上的伤口疼的几乎让她晕过去。
她抱住双腿,蜷缩着身子躲着。周围的泥泞和树叶遮住她,暴雨狠狠砸向她的身体,明明是炎夏,却冷得要命。
脚步声又来了。
两个人。
黎月筝闭上眼,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暴雨声中突然传出急促的鸣笛,旋律熟悉,越来越大。
是警车!警察来了!
黎月筝清醒半晌,听到外面男人的对话。
“那个女的呢!看着她跑到这儿的!”
“草!这贱人报了警!还他妈被个畜生咬了一口!”
“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跑啊!你还真想被抓进去!”
“那个女的看到咱们的脸了!”
另一个男人停顿了下,突然对着周围大声道:“老子知道你在这儿,今天算你运气好,没被我们弄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最好心里清楚!”
“我们也看到了你,要是乱说话,你不会比你那个好姐妹好过!”
黎月筝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到时候,你的家人,朋友,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得是你那个好姐妹的下场!”
说完,便是两个人仓促的逃窜声。
步子声越来越远,黎月筝浑身惊颤,好半天才从里面出来。
“夏夏,夏夏…”她意识迷离,强撑着往纲才过来的方向走,“夏夏,夏夏…”
她要带夏夏回家。
然而,走了没多远,她却看到树干下一团白花花的东西,那白色上似乎还有猩红色。
黎月筝怔在原地十几秒,意识到什么,猛地冲过去。
整个人扑跪在地上。
她低下头,手掌不敢抚摸上去,惊愕恐惧让她无法发声,只能用力用口型说出来,“岛…岛岛…”
下午还咬着她裤腿的小白狗,现在却像一团脏兮兮的烂肉。
它身上一点白色,还有泥水。
他的嘴巴耳朵都是血,身上好多伤口,眼球好像也没了一颗,全身血肉模糊,一动不动。
“岛岛…”黎月筝终于哭喊出来,“岛岛,你别吓我,岛岛你叫两声啊。”
“岛岛,岛岛你睁开眼看看我。”
“岛岛!”
……
黎月筝抱起它,崩溃地哭出来,哭到失声,喉咙嘶哑。
原来岛岛拉她的裤腿,是想让她救郝知夏。
原来刚才男人口中的畜生是岛岛。
原来岛岛咬他,是为了拖住他,是为了救她。
黎月筝身上血液泥泞交织。
是她的血,是郝知夏的血,也是岛岛的血。
再支撑不下去,黎月筝紧紧抱着岛岛,晕倒在雨夜的树林里。
雨滴砸向她的脸,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
彻底失去意识前,黎月筝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个夜好长,天怎么还不亮。
-
黎月筝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单人病房。
看到她醒来,第一个冲进来看她的是一名女警。
见着黎月筝终于苏醒,女警松了口气。她拉了把椅子坐到黎月筝身侧,看到她一直盯着自己,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于是给她调整了床铺高度。
“你好,我是汤照。医生已经包扎好了你身上的伤,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刚醒来,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然而黎月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夏夏怎么养了,还有岛——还有那只小白狗。”
闻声,汤照有片刻的沉默。
尽管干了这么多年刑警,她也实在不忍回忆那个画面。
他们在倾盆大雨里发现这个姑娘的时候,她正抱着个东西倒在泥泞里。浑身上下都是血,除了那张脸,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甚至连呼吸起伏都没有。
伤口被雨水泡肿,他们那时以为她已经死了。
直到抬上救护车,才发现她依然存在生命体征。原来她怀中是只小狗,伤得惨不忍睹,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个姑娘把这条狗抱得太紧,手臂僵住,四五个医生一起按着,才强行把他们分开。
黎月筝不傻,当然知道她此刻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汤照心中一拧,不知如何安慰。
眼前这个这个姑娘浑身是伤,脸白的像纸,双目空洞,了无生气,让她的心脏都提起来。
然而黎月筝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一蹶不振,反而率先开口。
“是两个男人,他们把东西送到了瑞德,我听到他们说话了。”
汤照一愣,抬眼看她。
黎月筝垂着眼睛,看着神情恍惚,字句却清晰。
“那两张脸,我记得清清楚楚。”
“车牌号我也看到了。”
她声音没有温度,虽平静,却让汤照更加慌乱,“你先好好休息——”
“不用。”黎月筝打断她,拼命的,自虐般地回忆每一个细节,“我好得很,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什么都记得。”
可汤照却没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冷不丁的,黎月筝突然问,“他们会回来找我吗?”
他们,自然说的是凶手。
“如果我威胁到他们,他们是不是有可能冒险回来杀我。”
汤照以为黎月筝是怕作为目击者会有被报复的危险,安慰道:“你放心,我们——”
要保证她安全的话还没说出口,猛地被黎月筝打断。
“我要抓住他们。”
话声卡住,汤照眼神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空气沉默几秒,黎月筝终于抬头看向汤照。她眼眶干涩发红,虚弱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说,我要抓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