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月筝的噩梦愈发频繁, 前些日子原本已经消停下来,这一晚却毫无预兆地再次侵袭。
黑沉的雾,废弃的砖房, 还有看不见路的树林。她拼命向前跑, 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怎么都看不见光亮。
鼻息间有呛人的灰尘气,夹杂着催人呕吐的血腥味。
黎月筝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皮肤被细碎的树枝划烂, 留下狰狞可怖的伤口。
梦境一次比一次漆黑,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可这一次,又好像生了些变化。
逃亡间, 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声音急促又清晰,像要把她从黑暗里拽出来。
“两两,两两…”
耳边唤声不断, 黎月筝在熟悉的怀抱中悠悠转醒。睁眼的瞬间, 眼泪滑过鼻梁掉落在枕头上, 洇湿一整片布料。
男人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拥着她的力道更紧了些。
“是不是做噩梦了。”贺浔抱着黎月筝,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 “梦到什么了,怎么出了一身汗。”
贺浔用手背擦了擦她的额头,把她沾湿的发丝绾道她耳后,眼中满是心疼, 声音都不自觉放得温和了些,“要不要喝点水?”
额头和后颈都是潮意, 黎月筝微微喘着气,靠在贺浔肩臂上,胸腔处的闷痛有所缓解。
她点了点头,在贺浔的怀抱中撑起了些身子。
温水滑进喉管,润着嗓子,解了些喉间的干燥。
而后,她躺了下来,再次被贺浔抱进怀中。
被褥盖过肩头,重新拢住黎月筝纤薄的身体,安全感慢慢回升。
两个人都没再闭上眼睛,静静躺着,感受彼此的呼吸和体温。黎月筝的手指攥着贺浔上衣的一角,慢慢折出褶皱。
肩背后的手掌始终轻抚着她,掠过她脆弱的脊骨,抚平静谧之下翻滚的情绪声浪。
“贺浔。”黎月筝叫他的名字,声音低到只剩空空的气音,“薛杭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来。”
从周邮大楼出来后,贺浔匆匆了解了事情经过,虽不太清晰郝瑛莲和黎月筝的关系,但仍旧找人着手处理。
黎月筝就是太了解他,所以会在他出手时把一切后路想明白。
事情既然因她而起,也要由她来了结。
不会依靠贺浔,也不会依靠任何人。
从前,现在,以后都一样。
长久的沉默之后,贺浔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轻缓郑重的触碰,他说:“好。”
贺浔是有帮她处理嘈杂的打算,但也知道她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手段。
就算没有他,她也能把事情处理干净。
再艰难也要越过去,那才是黎月筝。
-
黎月筝一大早就去了公司,果不其然,早早被叫进了顶层会议室。人来得还挺齐,董鸣,蒋闻还有乔曼,大老板和高层都在这儿了。
进《周邮》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小黎,坐吧。”
乔曼朝黎月筝投去一个眼神,示意她在对面坐下,眼神说不好是告诫还是劝慰。
停顿了下,黎月筝拉开椅子,在三人的注视下稳稳落座。
看着对面的黎月筝,乔曼的指尖紧了又紧,在这个场合却没法多说些什么。
这才几天不见,黎月筝好像又瘦了一圈。她的脸色不算好,甚至有些惨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眼尾有淡淡的乌青,眼皮微肿,像是没有休息好。
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清亮,眼神坚定到好似利刃,零星泛出带着攻击性的光。
“你的诉求,我没法答应。”蒋闻到是开门见山,连一点寒暄都没有。
闻声,黎月筝没什么反应,好像对此早就是意料之中。
红基是周邮最早期的产品,蒋闻也是好些年前从别的媒体挖过来的人才。只不过最近几年纸媒落寞,他本人守旧跟不上新媒体的发展,红基也逐渐走了下坡路。
人到中年,总是有些抱负在的。此番好不容易做出些声浪来,他怎么能甘愿放弃。
新闻的针对者若是换做个有权有势的也就罢了,偏偏是郝瑛莲。
再普通不过的社会蝼蚁,踩上一脚也没人在乎。
用她换整个红基的前途,蒋闻怎么会不乐意。至于那丁点的同情心,又值几个钱。
没流量重要。
而董鸣,向来是看中利益的资本家,自损的事儿怎么会上赶着干。红基的重新出头可比黎月筝口中的那些脏水来得重要的多,对于蒋闻,自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至于乔曼,这件事本和她没什么关系,叫她来,不过是想要她作为直系领导敲打黎月筝罢了。就算她有心想管,也没那个能力。
“小黎,你昨天说的我们确实考虑过了。”董鸣摸摸唇边,“但你那个提议确实不合适,薛杭那边呢,我们会给他相应的处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蒋闻看着黎月筝,四五十岁的年纪已经是大腹便便的模样,狭长的眼睛流露出几抹算计,“现在的人忘性都大,这事儿没几天就过去了,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况且要不是因为我们,她还没那么多流量呢。”
“聪明的这个时候开个直播早赚翻了。”
“蒋老师,你这话说的就有点不中听了吧。”乔曼皱眉,“要不是你手下的人没有把情况查实,你这边拍板又不严谨,怎么会造成这样的失误。”
“人不还是从你那里调过来的。”蒋闻没什么好气性地冷哼声,现在到不记得是薛杭的失误新闻给红基热度了,“现在怪到我头上,乔总编还真是扣得一手好帽子。”
……
粗糙的声线刮过人耳廓,像是最泥泞的沙灌进来,听不进去,也让人反胃。
黎月筝沉默地注视着蒋闻,视线冰冷麻木。身上的血液好像渐渐冷却下来,指尖发麻,又控制不住地蜷缩。
夹枪带棒的争吵声入耳,在董鸣的脸彻底拉下来制止的时候,黎月筝突然站了起来。
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刺啦声,让整个会议室内瞬间安静。
三个人的视线同时凝结在黎月筝身上。
“我知道了。”
低声但也清晰的一句话,听着像是屈服。
黎月筝低着头,目光落在眼前的桌面上,并没有看向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似乎是意外黎月筝答应得如此干脆,几人都是一愣。最高兴的要数蒋闻,瞬间喜上眉梢,眉尾是藏不住的得意和嘲讽。
董鸣还没来得及照例安抚几句,黎月筝便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忙了。”
话落,轻轻点头示意,转身就走。
知道她有情绪,董鸣也没在意,只是默默地瞪了一眼蒋闻,让他安分些。
从会议室出来走向电梯间的路上,黎月筝却意外看到了从隔壁会议室出来的林思璟,像是在故意等着她一样。
相视一眼,两人好像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一前一后走进了电梯。
缓缓下降的电梯内,林思璟站在最里面,靠着电梯壁,抬眼看了下黎月筝的背影。
片刻,她收回视线,艳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语气淡淡,“你说你犟什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让他们同意你说的那事儿根本不可能。”
“这不打领导的脸吗,还损咱们的招牌。”
黎月筝沉默,林思璟便继续道:“薛杭这事儿干的挺畜.生的,可是你以为蒋闻是什么好东西吗,和他对着干没好处。”
空气静默得能滴出水来,只能听到呼吸声。
冷不丁的,黎月筝突然道:“思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她介绍那个MCN机构吗?”
闻声,林思璟没出声,是想听她继续说的意思。
“她有一个女儿,叫郝明秋。”黎月筝停顿片刻,呼吸一瞬,继续道:“她有尿毒症,才十九岁,刚成年。”
黎月筝的声音干净,字字撞击在电梯墙壁上,贴着耳朵荡出回声。
心脏猛猛一跳,林思璟的视线收了散漫。
“透析,换肾,几十万的费用。”黎月筝又是一道深深的呼吸,一字一顿,气息灌入肺部,针扎般疼,“郝瑛莲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她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了很久,郝瑛莲自己可以不得温饱,但她得让她的女儿活。”
“因为我和她说,接那个vlog可以有报酬,她才答应的。”
林思璟慢慢站直身体,看着黎月筝,心情复杂,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黎月筝转过身来看向她,“这件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有错的是谁我也清清楚楚,你们谁都不用管。”
没人想丢饭碗,黎月筝清楚这件事的关键,绝不会强行绑架任何人做出什么高尚之举。
只是谁都能当没看见,但她不行。
四目相视,林思璟看得清黎月筝眼中的坚定。
“这件事可能很快就会被下一个热点替代。”
“但是思璟,薛杭因为我针对上郝瑛莲,要是我也弃之不顾,那我比他还畜.生。”
-
有段时间没来拳馆,黎月筝比之前几次练得还狠。有力的拳头击中沙袋,汗水打湿发丝,黏连在额头上。
葛卉刚结束完授课,便看到了独自训练的黎月筝。
每次打拳时,她的眼神总是坚韧的像钢铁,专注的神态让葛卉欣慰地点了点头。
见着黎月筝终于累到躺到在地上,葛卉拿了毛巾和水走向她,“今天练这么狠,怎么了,想要试试新拳套合不合手?”
闻声,黎月筝闭着眼睛笑了笑,而后坐起身,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您觉得呢?”
“看你这状态,好像是不错。”葛卉扫她一眼,“不过你是不是没休息好,眼里都是红血丝,最近工作忙?”
黎月筝擦擦汗,“也就那样吧,还行。”
答案模模糊糊,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
黎月筝看了眼时间,“今天差不多就到这儿了,我还有事儿呢,不能和您多聊,先走了。”
没两步,黎月筝又转过身来看向葛卉,“还没谢谢您,您练我的体能,教我的防身术,我可都派上用场了。”
葛卉笑,“怎么派上用场了,说来听听?”
“把一个废物男人打得头破血流,算不算?”黎月筝弯唇,随后迈开步子。
然而刚迈出半步,黎月筝又被身后的葛卉叫住。
“小离。”
闻声回头,黎月筝对上葛卉温和的眼睛。
“最近这两个月,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黎月筝怔了怔,没说话。
“找到答案了吗?”葛卉扫了眼她的拳套,“来我这里的答案。”
气氛沉默下来,同时放平的是黎月筝弯起的唇角。
还没等她回答,突然有人打破了沉静。
“两两。”
方才黎月筝刚和贺浔说自己来了拳馆,没想到他到的这么快。
贺浔大步走到黎月筝身侧,拿过她手中的拳套,见她愣怔的模样,唇边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怎么不说话,看到我很惊讶?”
黎月筝摇头,“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
稍钝,贺浔抬眼看向一旁淡笑的葛卉,礼貌地点了点头。
葛卉的视线扫过黎月筝和贺浔,没再纠缠黎月筝的回答,只道:“回去路上小心。”
说完,便拐进了休息室。
沙袋区的角落就只剩两个。
贺浔用毛巾擦了擦黎月筝额角和锁骨的汗水,手掌不经意贴上她的手臂和肩后。
平常看不大出来,运动充血后,黎月筝的肌肉线条才尤为明显。
“平常看着挺瘦弱,其实还挺强壮。”贺浔淡笑着,弧度冷淡的眼尾漾出几分温情,“难怪能把贺璋打成那个样子。”
黎月筝眼睫微动,“之前不是说要当我的沙包?还没实现。”
闻声,贺浔的手掌贴住黎月筝的脸,缓缓摩挲了两下,“行啊,下次记得带上我,你想怎么练就怎么练。”
作为周邮的资方,再加上特意关注,今天公司里的事贺浔自然有所耳闻。
犹豫片刻,贺浔还是道:“今天被董鸣他们叫走了?”
“嗯,听了一堆不爱听的。”不是抱怨,只是平铺直叙,黎月筝的手心盖上贺浔扶在自己脸侧的手掌,头偏了下,脸颊若有若无蹭过贺浔掌心的茧。
黎月筝淡声问他:“贺浔,你相信我吗?”
没有分毫犹豫的,贺浔回答:“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