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玩家艳羡的目光中, 秦非放下手中的工作，施施然跟在领班身后，离开了操作区。
领班带着秦非, 穿行在员工通道间，拐过了一道又一道弯。
秦非装作温顺听话的样子，垂首低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领班对秦非的态度很是满意，出于对这个懂事孩子的好感，他十分大方地给了秦非一点提示：“等会儿到地方见到人, 记得放机灵点。”
他顿了顿, 有点酸溜溜地补充道：“能不能一步登天，就看这一次了。”
一步登天？
秦非眨眨眼睛，乖乖巧巧地应下：“好, 谢谢领班的教导, 我会一直记得的。”
领班这才点了点头。
他看了秦非一眼，又看了一眼, 眼神十分复杂。
幽深曲折的走廊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尽头。
研究所内部的安防颇为严密，一路上，领班用手中的腕表刷了无数次卡。
秦非偷偷放出鬼婴探路，但和先前在水牢时一样, 鬼婴在这个副本中几乎寸步难行，所有玩家无法光明正大进去的区域, 鬼婴也一样会被系统拦下。
秦非只得作罢。
一直走到小腿肚子都开始发酸, 前面的领班终于停下。
“就在这里了。”NPC低声道。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 是一道银灰色的金属大门。
门上没有挂牌, 秦非也看不出里面是做什么的，不过领班眼神一闪一闪, 表现得十分畏惧。
门里估计藏着什么大人物？
领班停在门前犹豫了半天，想敲门又不敢敲。
就在此时，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片惊呼声，秦非回头，看见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研究员。
他们推了一辆小推车，正在朝这边赶来。
小推车上摆放着满满一层试管，整齐地插在试管槽中，每一根试管里，都放着一节被斩断的触手，
触手被浸泡在透明的液体中，在试管里不断扭动着，带着吸盘的触手尖尖敲打着试管壁。
其中有几节触手，扭动的幅度过大，竟然弹开了顶部的盖子，跳到了走廊旁边的地上。
离得最近的那两名研究员立即捂住额头，发出一声惨叫：“快！快点把它们抓回来！！”
污染的气息又一次在走廊上蔓延。
这些培养皿中的触手和秦非在操作区里所见过的模样并不相同，是雪白色的，表层光滑，不出秦非所料，它们逸散而出的污染气息又是崭新的另外一种。
这已经是秦非在这个副本中，感受到的第三种不同的污染气息了。
研究员们对污染的抵抗能力显然比普通工人要强上许多，甚至比不少玩家都要强，面对这种中高强度的污染，只是额头冒汗，行动稍受阻滞。
可白色的触手实在太过活跃，像是一只青蛙在地上跳来跳去，几名研究员手忙脚乱也只抓回了两个，还有四个越跳越远，一副要趁机远走高飞的模样。
领班在研究员们出现的时候，就扯着秦非退到了走廊一侧，为他们让开路。
见此情形却忽然眼珠一转，扭头对秦非道：“你，过去帮帮他们。”
秦非：“？我？”
领班推了他一把：“对，快点去，你不是不怕实验品吗。”
现在正是表现的好机会，浪费了多可惜。
秦非：“……”
秦非觉得，领班现在好像那种拼命鸡娃的小孩家长，努力想让孩子在一切可以展示的舞台上出风头。
秦非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行吧。”
一看就知道领班是想利用他去挣表现，应该不会故意坑他才是。
比起久坐实验室的研究员们，秦非这种在副本世界里天天和怪物玩跑酷的玩家，身手本来就要好的多。
更何况，他是半点也不会受污染影响的。
青年迈步上前，三两下便将地面上张牙舞爪的试验品抓了回来，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了，并不比用鼻孔呼吸困难多少。
可对其他人来说，秦非的所作所为，简直不亚于一场荒诞的魔术表演。
即使是那些研究员本人，在抓捕逃离收容器皿的实验品时，也都戴了厚厚的隔离手套。
在被选拔出来成为研究员以前，他们也都只是普通的人类，之所以能够进入实验室，而非低级的操作区，就是因为他们有着超脱于寻常人的天赋。
可此刻，研究员们居然看见，一个低级工人打扮的陌生面孔徒手直接抓起了四只实验品。
NPC们恍惚地抬手抹脸，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弹幕里飘过一串笑，粉丝们与有荣焉地夸赞：“公主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就问你服不服！”
为首的研究员愣了半天，回过神后，他指挥着秦非将四只实验品放回到对应的容器中。
这才开始上下扫视起秦非：“你是来干什么的？这里低等级工人禁入。”
或许是秦非刚才的表现实在震撼人心，研究员虽然是在质问，语气却好得出奇。
领班连忙嬉皮笑脸地上来解释：“这是我向上推荐的优秀工人，他对实验品的抗性很高，下午我打过报告，要把他带来给爱德华研究员过目。”
对面研究员听了这话，神色松动了些许，这个工人对实验品的抗性的确很高，他已经见识过了，领班没撒谎。
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手推车上的白色触手们又开始不断冲撞起试管来，研究员盯着秦非看了一会儿，忽然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推这辆车试试看。”
这个副本里的NPC，似乎都很喜欢自说自话使唤人。
秦非顺从地上前。
就在青年白皙修长的十指握住推车把杆的一瞬间，所有原本在试管中躁动不安的白色触手们，忽然全都平静了下来。
他们就像是睡着了，安安静静地悬浮在透明液体中。
走廊安静了好几秒，研究员再开口时，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好、好！”
他刷腕表打开了前面那扇金属门，门向一侧收缩，暴露出门后的场景。
这是一间十分典型的生物实验室，进门位置便是一个消毒台，背后分割成不同的独立区域，器械清洗室、检测室、微生物培养式等等。
实验室内人满为患，每块区域中都有着各自负责的研究员NPC。
在正对进门的位置，背对秦非，站着一个人。
——这是秦非从进入副本以来，所见到的第一个没有身穿防护服的NPC。
他穿了一身雪白洁净的，似是医生又似是科学家的长外套，从背影看，是位身量高挑的男性。
在他上方的空气中，悬浮着好感度条及介绍。
【地底研究所-（一级）爱德华研究员：好感度？？？（？？？？？）】
问号好感度，秦非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连后面的NPC介绍也是问号，这着实有些令人惊诧。
领班跟在几名研究员身后，低眉顺眼地弯着腰走进来，对着爱德华研究员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开口：“爱德华先生，我是操作区03号领班，这是我想引荐给您的人，已经带过来了。”
爱德华并未转身，秦非感觉到，他似乎兴致不高。
看样子，这场会面是由领班一力促成的。
爱德华对领班的招呼声置若罔闻，那几名研究员进来后直奔爱德华身边，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爱德华研究员同样没有理会。
他正双手各拿着一根试管，来回倾倒着试管中的液体，再一起倒入了面前操作台上的一个铁盒子中。
“砰”的一声，从盒子里涌起一捧艳粉色的雾气，亮闪闪的，随即，一只像是从芭比梦幻城堡里逃出来似的粉红色蜘蛛一骨碌从盒中爬了出来。
蜘蛛长着两只硕大带着长睫毛的眼睛，眼睛黑白分明，8只脚上还各点缀着一颗水钻，随着它爬行的动作忽闪忽闪。
秦非：“……”
眼睛要瞎掉了，这个研究员在研究些什么鬼东西？
不出意外的，那只芭比蛛身上同样带有着污染气息。
第四种。
第四种不同的污染气息。
秦非现在已经无比确定。
在这座地底研究所里，每种不同的怪物身上，都携带着不同的污染。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研究所就是研究怪物的。
所以这里究竟有多少个污染源？
几十个？
几百个？
还是更多？
爱德华研究员放下手中的试管，伸手捏住了那只芭比蛛的身体，然后掌心用力。
啪叽一下，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蜘蛛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坨粉红色形状不明的物体。
他终于转过身来，兴致恹恹地看向秦非。
当看清对面青年那张秀致绝伦的脸庞时， NPC眼里涌起一丝淡淡的惋惜，好像正在看着什么美丽而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但当他的视线继续下移，落在秦非推进研究室来的，那辆装满触手培养皿的小推车上时。
秦非清清楚楚地看见，爱德华研究员的双眼猝然亮起。
手推车上，所有的触手全都静谧无声地躺在溶液中，再不见分毫先前的异动。
“你——”
研究员盯着手推车上的容器，双眼放光。
“你能安抚好这些畸变的白化触手。”他喃喃道。
“它们的状态太好了，我从未看见它们如此平静……它们喜欢你。”
爱德华研究员抬起头来，微笑着望向秦非。
似乎就因为这些触手，他也喜欢上了眼前这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在研究所中拥有着最低等地位的普通工人。
秦非却在心中默默否定了NPC的话。
不，不是的。
这些白色触手之所以在秦非手中这样安静，绝不是因为它们喜欢秦非。
所有的研究员NPC都误会了。
触手们，它们只是被秦非压制住了而已。
或者说，它们在害怕，在恐惧。
恐惧秦非身上所携带的，那抹源自于真正污染源的气息。
怪物们身上带有着与污染源相同的气息，也存在着与祂不同的部分。
它们比普通怪物要强，却又比污染源弱了许许多多，二者之间巨大的差异，不亚于萤火与皓月。
倘若它们真的都是污染源，彼此之间的实力为何相差如此之大？
越来越多奇怪的迹象堆积混杂着，在秦非脑中涂抹出一道又一道杂乱无章的线条。
“你叫什么名字？”爱德华研究员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非自然不可能报上自己的真名。
生活在地底研究所范围内，所有的人类都没有名字。
在他们初次进入研究所时，研究所会发给他们每人一个属于自己的编号，从今往后，这编号就是他们的代称。
这是林业告诉秦非的，林业这批玩家在养殖中心时就弄清了各自的编号，但秦非并没有编号。
他在副本中的出生地是销毁室。
没人会特意告知销毁室中的残次品，他们的编号是什么。
不过问题不大，反正秦非现在取代的也是那个被他坑害的NPC的位置。
NPC的编号是E-0079，在秦非进入操作区时，领班曾拿着一张表格一一对应他们打过勾，秦非偷偷瞄到了表格上属于自己的那一栏。
“研究员先生，我的编号是E-0079。”秦非从善如流地答道。
爱德华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游走在秦非身上。
系统给了爱德华研究员一个拉到极大的特写镜头，他戴着一副冷灰色的细框眼镜，却难掩他过于锋利而赤裸的眼神。
即使隔着一道光幕，都令直播大厅里的观众们后脊梁骨爬上一股充斥着危机感的酥麻。
秦非却没反应。
他十分平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握着，放在下腹部，低垂着头。
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压住他温驯的眼神，他就像一个毫无脾气，也毫无思想，只知道听话的乖巧人偶，一个最最寻常的底层人。
“抬起头来，看着我。”爱德华研究员命令道。
秦非依言仰起脸。
一只冰冷的手捏上了他的下巴，指腹用力，掐得秦非有些疼。
这个研究员，性格似乎并不怎么好。
爱德华研究员身上有种不容忽视的危险气息，这种气息给秦非的感觉分外熟悉。
但他却又说不出曾经是在何处见过。
青年的伪装极度到位，即使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鼻尖相触，NPC依旧没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丝毫不对劲之处。
这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普通人类罢了。
研究员的手指恋恋不舍地在秦非的下颌上摩擦了一下，松开手。
他从秦非推进来的那辆手推车中抽出一根试管，再次背转过身去，不知在操作台前捣鼓起了什么。
秦非趁此机会悄悄观察着这座实验室。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不少，但爱德华研究员明显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这份特殊不仅体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没穿防护服上，并且，来来往往的所有研究员，在经过爱德华身边时，都会向他点头致意或问好，无论能否得到他的回应。
研究员们都在各司其职，秦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们，并未看出任何异样。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在实验室中发现一些其他的污染物，可实际却并没有。
研究员们手中拿着的全是些药品，试剂，瓶瓶罐罐，或者一些看不出原本形状的肉块。
直到秦非的目光，落在了实验室角落，一扇紧闭的门上。
这扇门的构造和实验室内其他的门都不同，一看便知是通往外面的。
当秦非看向门时，那门恰好被人从后面打开了。
两个无比狼狈的身影从门中冲了出来。
“爱德华先生，爱德华先生！实验体又暴动了！”
两名NPC满头满脸都是血，白色的防护服被鲜红色浸透。
但他们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脸上写满恐惧，仿佛不赶紧寻求爱德华研究员的帮助，就会发生比受伤更加糟糕百倍的事。
爱德华从操作台前离开，走向了他们。
秦非眼尖地发现，那管刚刚被爱德华拿走的触手，已经在试管中再次发生了变异。
从白色触手的断面边缘，生出了七个小小的凸起，并且，那些凸起正在试管的营养液里不断地继续生长。
一大七小，八条触手，以相同的幅度和频率蠕动着。
新生出的触手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最后汇聚在一起，延展出了椭圆形的躯干和头部。
它变成了一只完整的章鱼。
……
爱德华研究员跟着那两个NPC形色匆匆地走了，在走之前，他犹豫着回头看了秦非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秦非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实验室内，肉眼可见的一切位置都没出现规则。
秦非是个外来人员，和他接洽的NPC走了，他只能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来来往往的其他研究员看向他，他就眨着眼睛，十分无辜地回望回去。
直到一个多小时以后，爱德华研究员终于从那扇门中回来了。
现在的他也和先前那两个NPC一样狼狈，他像是在那扇门里经历了一场世纪大战，血液和不知名的水渍将他整个人浸湿，白大褂软塌塌地粘在身上。
实验室中其他NPC似乎都已对此见怪不怪，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有人为爱德华拿来了新的外套和毛巾。
在离开前，爱德华研究员还对秦非满含着研究的兴味，现在却显得异常疲惫，他烟灰色的眼眸仿佛失去了所有霓虹照耀的夜空，一片死寂。
秦非望着爱德华研究员，表面上姿态未变，眼底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变得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
爱德华研究员正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
他摘下眼镜，擦拭着玻璃镜片上的血，可浑身上下却连一个伤口也不见，衣物虽然凌乱，同样完好无损。
血不是他的。
从那些血上，秦非感受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熟悉。
……是污染源。
秦非认识的那个。
秦非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皮也在跳。
虽然他明知道，一个副本中的污染源无论受到何种伤害，甚至死亡，甚至灰飞烟灭，也并不会对污染源的本体造成影响。
正如污染源曾经告诉他的，它们都是祂的一部分，但也仅仅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在无穷的宇宙中，祂存在着难以计数个分身，分散在不同的世界中，就好比一个人被拔掉一根头发，不会对他的健康造成任何损伤。
可秦非依旧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秦非并未在脑海中主观地想些什么，心中翻涌的异样感却挥之不去。
他看向那扇门。
银灰色的金属大门紧闭着，不见丝毫温度。
在秦非眨眼、上下眼皮相触的一瞬间，门上似乎出现了数道黑色的藤蔓。
那藤蔓扭曲缠绕在一起，在相互交织的顶端绽放出一朵蔷薇，然后消散不见。
当爱德华研究员顺着秦非的视线看过去时，所见到的，只有毫无丝毫异常的大门。
NPC皱着眉头，用沾满粘稠血迹的手指，又一次捏住了秦非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青年的眼神清澈得就像初雪消融后汇聚而成的溪流，不含丝毫杂质。
饶是爱德华研究员如此多疑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面前之人看起来是如此纯白无瑕，绝不像能够包藏祸心的模样。
“……” NPC终于作出决定，“回去吧，明天上午，让你的领班带你来这里。”
这就算是正是通过了领班的申请，爱德华研究员将会给秦非换一份新工作。
从此，他可以脱离那个最低阶的，在研究所最底层和外围的操作区。
就像领班所说的那样，一步登天，接触到一些属于研究所更核心的秘密。
“好的，谢谢您，爱德华先生。”
秦非说话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了一下。
下巴上还残留着NPC指腹留下的温度，黏腻的鲜血粘在他的皮肤上，带来异样的触感。
但秦非并不讨厌。
甚至，他的内心涌现出一种渴望。
他想伸出手指蹭掉那抹血迹，然后……送入口中去。
那是污染源的血。
青年轻轻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