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狂风卷走了乔恩一直戴在头上的草帽, 以及那条缠住脸的布巾,露出了一贯令人惊叹的容貌。

  那一刻,周围的声音都为之一停。

  阿托斯马里诺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 总是忍不住地想要看过去,甚至为此主动和斯蒂文搭话。

  在此之前,他出于本能,一直有点儿恐惧和这个灰眸少年说话。

  他总觉得,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隐藏着某种危险的情绪(说不定是猫对鸟类的威慑力)。

  “嗨,你好啊!”王城中有名的纨绔挺直腰板, 尽量摆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

  “你有什么事?”

  斯蒂文忍耐着不爽地反问。

  “那个, 他是你弟弟?”

  “是又怎么样?”

  “呃,他有情人吗?”

  “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阿托斯睁大了眼睛,兴奋又飞快地脱口而出:“这么漂亮的人, 如果没有情人的话, 该是多么暴殄天物的事啊!”

  他侃侃而谈着:“而且,他这个年龄正适合找情人呢!找个年纪大一点儿、成熟一点儿的人, 能教会他很多快乐的事情。相信我,年轻人总是需要年长者的指导,这也是传统,你……”

  话语突兀地停住了……

  这家伙终于发现自己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

  因为眼前这个灰眸少年已经目露凶光, 露出一副分分钟就想拔剑,给他身上戳出五、六个窟窿的恶狠狠表情。

  但天知道, 阿托斯说这些话绝无调戏之意。

  博蒙特国某些贵族圈子中, 确实一直存在着这种传统(也可以说劣习)——年轻美貌的年轻人会主动寻找年长一些的情人, 寻求庇护的同时, 还能获得(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和种种教导,然后, 双方各取所需,事后也能好聚好散。

  不过在看到斯蒂文的反应后……

  阿托斯立刻重新整理语句,结结巴巴地解释:“你……你,你也许不赞成,那个,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有些家庭很保守……也没什么,我,我只是赞美,我什么都没打算做,真的!”

  斯蒂文冷笑一声,没再理他。

  他了解这个花花公子,知道他没说假话,也知道他喜欢吃喝玩乐、没脾气、没架子,总是乐乐呵呵地讨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心肠不坏,是王城中贵族阶层中难得的好人。

  好比现在,明明是一军将领,被自己顶撞也不生气。虽然偶尔总是会说一些傻话,可从来不曾仗势压人,没什么身份上的自觉。

  所以,斯蒂文可以原谅对方无意的言行。

  但“年长的情人”?

  ——去他的年长情人!

  ——去他的情人。

  这个说法让斯蒂文感觉到了愤怒和一丝隐隐的痛苦。

  他没办法想象,乔恩的身边如果出现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存在,自己该怎么办?

  只要想到有这个可能,他就控制不住地想拔剑。

  幸运的是,当他沉浸在这种糟糕至极的幻想中、险些跳起来想找个人打一架发泄的时候,犹自躺在自己腿上沉睡的乔恩,头微微不安地动了动,及时地唤回了他的理智。

  斯蒂文低声叹了一口气,重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他伸出手,轻轻拨弄着那头漂亮的金色头发,带着薄茧的指腹,慢慢划过那张美丽的脸,眼睛、鼻子和唇……

  乔恩还在沉沉地睡着。

  在之前的幻境里,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只黄色狮子撞过来的时候,毫无恶意,相反充满了一种解脱和奉献的意味。

  ——它心甘情愿地化作一个黄色光球,试图去融入、壮大乔恩的灵魂。

  然而,很遗憾……

  乔恩的灵魂和异世界人的灵魂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那个黄色光球执着地外围反复、逡巡了无数圈,用尽各种方式都还是处于被拒绝的状态。

  而这也是乔恩迟迟无法醒来的原因。

  他在灵魂世界中被拖住了,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黄色光球:“放弃吧,我没有‘吃人’的嗜好。”

  已经没了意识的灵魂光球却固执地一遍遍向前冲刺……

  乔恩无奈的同时,又有些为它感到悲哀。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光芒已经不怎么明亮的光球,喃喃自语:“你明明知道有些神明是怎么对待人类的,也知道有些人想要成神会做什么样子的恶事。可当你选择我,希望我强大起来,替你实现理想的时候,却偏偏要主动将自己的灵魂奉献给我……唉,你可真是矛盾。”

  但这样一直滞留在灵魂世界中,也绝非长久之计。

  乔恩开始想各种各样的点子,试图让这个光球放弃融入自己灵魂的想法。

  没办法说服。

  残留的灵魂不具备思考的能力。

  没办法驱除。

  因为它丝毫不具备攻击性,完全是无私、奉献的姿态。

  直接消灭?

  这倒是可行?

  但乔恩下不去手。

  异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可以面不改色地面对鲜血和死人,也可以狠心对那些想伤害自己、伤害自己家人的恶徒们给予重重的反击,却没办法对一个没有恶意的灵魂下手。

  最后,当他快要无计可施的时候,答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安东·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

  同样也曾被称为“英雄”的交响曲,却和贝多芬的《英雄》截然不同。

  如果说后者雄浑壮阔、慷慨激昂,是大英雄、真好汉;

  那么前者更像一个普通人、一个凡夫俗子,不太聪明、不太勇敢、也不是特别能干,每天都在面临失败,却依旧对生活充满热爱,一如作曲家本人。

  安东·布鲁克纳是个矮小、略胖、中年秃头,并不怎么英俊的男人。

  他一直有着无可救药的浪漫情怀,多次向身边漂亮的女士们求婚,全都被拒绝了,终身未婚。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创造出管弦乐史上的高峰。

  那些长达六、七十分钟,令人感觉冗长的交响曲,每个乐章都具备着史诗般的风貌,值得所有人为之大书特书。

  《第七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以弦乐器的颤音开始。

  作曲家声称是在睡梦中梦到了这一旋律,醒来之后记下,然后写入了乐谱。

  很难说,这其中不含有什么玄幻的元素在。

  正如海伦娜曾说的那样,也许生命本就存在着难解的奥秘。

  开篇这种弦乐器的朦胧颤音,极具个人特色。

  甚至从乔恩目前的角度来说,乐声已然脱离了音乐的范畴。

  灵魂的世界之中,那种奇特颤音所带来的震颤,成功唤起了他身体中的所有知觉,清楚地感知着脉搏、心跳、呼吸的轻轻震动,甚至大地、甚至星空、甚至灵魂!

  乔恩恍然意识到,世间万物每时每刻都在不停息地发出着自己的声音,只是人太渺小,耳朵总会疏漏很多声音,或者身在其中,直接无视了那些声音。

  然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并成功听到的时候,那些声音就都在热情、积极地回应着他,而他只需微微勾起手指,像是轻轻拨动琴弦那样……

  “铮”的一声,执着冲过来黄色光球骤然停住!

  当它自身的旋律被打断后,就像程序卡住的小机器人一样僵住。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呢?

  于是,《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的挽歌被轻轻地奏起。

  中音大号奏出了浸透悲思的旋律,哀伤无边无际地蔓延着。

  一种莫名的感悟,让乔恩无师自通地调整了黄色光球自身的旋律,使之与这一刻的乐曲共鸣。

  ——我已度过凶险的大海。

  ——如一叶扁舟,抵达宽阔的港湾。【注】

  生前的一切终究已经逝去。

  死亡将带给人平等而永久的安息。

  黄色的光球在旋律中,又一次变回了黄色的狮子,接着,又从狮子变回了那个男人。

  他睁开双眼,惊奇地看了看自己,又似乎意识到什么,百感交集又感激地注视着乔恩,接着,化作点点星光散去了。

  现实中的乔恩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还没从灵魂的世界中彻底回归,目光下意识地追逐着那些常人所看不到的灵魂之光,看着那些瑰丽的灵魂成功散入山川河海,融入到这个也许不算好,却同样美丽的世界之中……

  《第七交响曲》的第三乐章,谐谑曲,小号、小提前、单簧管,奏出快乐的舞曲主题。

  一切回归到了最最本源之地。

  乐曲让人忍不住地想到大自然,想到故乡,想到童年时无穷无尽的快乐时光。

  然后,仿佛有什么冥冥的声音愉悦又满意地倾诉着:

  ——这才该是灵魂真正的归宿。

  然后,一张猫脸出现在眼前。

  不对!

  应该说斯蒂文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他生得真不算英俊。

  可随着年轻的增长,面部轮廓也越来越凌厉,像是有什么锋锐的刀子在对其日夜地雕琢一样。神奇的是,在这样的雕琢下,线条竟然不会显得很尖锐,和某些猫咪一样,明明是V形脸,可在毛茸茸遮掩下,往往给人一种圆脸之感。

  此时,这张脸挂满了忧心忡忡的表情。

  但他装得挺平静,还用了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终于醒了,再不醒,我真得去找治疗师给你生灌三大碗草药汤了,苦得要死的那种。”

  “我希望,你下次能坦白地说想我、担心我了。”乔恩不以为意地说。

  然后,他懒洋洋地不起来,还将头在斯蒂文的腿上蹭了蹭,笑嘻嘻地说:“我现在很累,等我缓过来,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第七交响曲》的第四乐章,终曲。

  再次回归第一主题,小提琴、中提琴在高音区渲染气势,木管乐抛洒着花束,号角推动着音乐展开,英雄回归!

  宛如一首优美的长诗被朗诵到了结局部分,赞歌稍息,余韵悠长。

  但不同于贝多芬式斩钉截铁的英雄主义式结尾,对布鲁克纳来说,结尾其实是另一种开端。

  ——人终究会获得救赎。

  ——人的生命也就是一场循环。

  终点即是起点。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