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沧喜欢夜晚的上野。

  她只在白天去过那边的动物园和国立博物馆,那时满街都是游客,她因此觉得上野是个热闹的地方。

  随着动物园闭园、博物馆和美术馆闭馆,人们一汩汩涌入车站,像溪流一样随着电车线流到各个地方,夜晚的上野就变得优雅起来。

  电影俱乐部的村上佳子告诉她见面地点在上野站时,她还有些意外。她恍惚记得罗谣和肖慧中那天下午也要去上野。但她们没有遇上。

  下午三点半,沈澜沧到了上野站,门口站着一群头戴黄色帽子的小学生,他们是来春游的,乖乖排成几列。她要见的人就在那群孩子旁边。

  “你好。”沈澜沧走过去打招呼,那两个女孩原本正在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后都转过身来。短头发的那个先笑了,说:“你好,我是村上佳子。”

  她穿着简约大方的职业装,发型衬得人愈发干练。另一个高个长发的女孩是高颖,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

  她们两人和沈澜沧一样都是电影俱乐部的成员,只不过之前三人一直在网上交流,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寒假的时候俱乐部发布了一项活动,成员进行分组作业,拍摄短片,到时会有专人指导。那时沈澜沧还在修改剧本,于是她将自己想拍内容简单写了写,发布在了俱乐部的网站上,很快就吸引来两名成员。就这样,她结识了村上佳子和高颖。

  村上佳子算半个从业者,做媒体工作,她在俱乐部里负责指导拍摄,而高颖和沈澜沧一样是留学生,正在攻读法律硕士,她负责修改剧本。

  “从学校来的吗?”佳子问。

  “对。”沈澜沧点点头。

  “之前来过上野这边吗?我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过今天下午没事,就先溜出来了。”

  “来过一次,我很喜欢这里。”

  佳子推荐了一家咖啡厅,她们先去那里喝咖啡,讨论一下项目的事情。三个人往动物园的方向走,沈澜沧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她的电脑和笔记本。

  佳子很健谈,她年纪大一些,从容不迫地应对初次见面的尴尬。她先问了问沈澜沧和高颖的留学生活,让她们都放松下来,之后才切入正题。

  佳子说沈澜沧的创意不错,但这个题材很容易拍得乏味,她的分镜很有画面感,但如何用这些画面来组成一个故事,还需要进一步的思考。高颖则觉得剧本的台词太少,光是画面不足以支撑整个故事。

  “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台词这么少吗?”佳子礼貌地问。

  沈澜沧的脑海中立刻放映了昨晚罗谣在河边的样子。

  “有时候画面比语言更具说服力。”她回答。

  她告诉她们自己设想的一些场景和动作,说这只是一些初步的想法,如果她们觉得可以,她就继续往下写。佳子和高颖让她先完整地写出来,下次见面时她们可以更深入地研究。

  今日的会面轻松愉悦,沈澜沧发现她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三个人决定一起吃晚饭。佳子对这一带了如指掌,要带她们去一家法餐。她们往车站的方向边走边聊,从车站附近的饭馆前走过。

  晚饭后佳子开车回家,沈澜沧就和高颖一同坐电车。高颖住的地方比较远,可以一直陪沈澜沧坐到家门口。

  她们聊了一些学习生活上的事,之后高颖问她有没有找好演员。沈澜沧说还没有,高颖想推荐几个去年合作过的人,但沈澜沧委婉地拒绝了。

  “是有心仪的人选了吗?”高颖问。

  “算……是吧。”沈澜沧还不太确定,即便她心里觉得罗谣合适,罗谣也未必会答应。

  “是专业演员吗?”

  “不,是我朋友。”她们应该算朋友吧?

  “下次见面时候把她也叫上吧。”

  沈澜沧点点头。她站在车门旁边,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城市,纵横到视线尽头。她们到了一站,广播开始报站,一些坐着的人起身,挤在沈澜沧旁边。

  “你想进入这个行业工作吗?”车门关闭之后高颖又问。

  “想。”

  “把导演当做目标?”

  “对。”

  “那你为什么不考电影学院?非科班出身入行会更困难的。”

  “以前没有想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初中高中就找到人生方向。况且我觉得现在也不算晚。”

  高颖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半开玩笑地说:“这么说你是自学成才喽。”

  “也不算,”沈澜沧回答,“我有些朋友是学编导的,大一大二的时候带我跟组实习,在学校我也会帮一些社团院系拍宣传片。应该不算完全自学。”

  “那很累吧。”

  “是啊,毕竟既要兼顾学业又要追求理想,不过能做喜欢的事还是很开心的。你不想做职业编剧吗?”沈澜沧问。

  “这只是我的兴趣爱好,如果当成职业,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而且我也没有那么高的造诣,这种创造性的工作未必适合我。”

  “那你未来要做什么?”

  “律师吧,或者法务。”

  “你喜欢法律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个不错的谋生手段,你就没想过如果不拍电影要做什么?”

  “想过,但是想不出来,我只想拍电影。”

  “这么执着?”高颖笑道。

  “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沈澜沧回答得很坚决。

  “爱好和职业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但我还是想试一下。”

  “我觉得你当漫画家也不错,你的分镜画得很好。”

  “谢谢,但我还是更喜欢电影。”沈澜沧也不是没想过画漫画,她高中备选的理想之一,但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电影。

  高颖笑了,“那你加油,道阻且长,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

  “谢谢,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沈澜沧很谦虚。

  还有一站她就要下车,高颖和她说完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有些无奈,直到沈澜沧下车和她告别她才回过神。

  “再见!”高颖挥挥手。电车带走了她。

  吃晚饭的时候,高颖说自己学习很忙,每天有读不完的文献,写不完的论文,每时每刻都在为毕业发愁。

  佳子的工作也很忙,有时要工作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还要早早爬起来见客户,她今天就带着黑眼圈,只不过用厚厚的粉底遮住了。

  相比之下,沈澜沧觉得自己过得也太他/妈爽了,爽到有点良心难安。果然还是年纪太小烦恼太少,说不定拍电影这件事以后也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当然还包括更多的困惑和无解的问题。

  沈澜沧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但她毫无睡意,她的生物钟不会让她在一点钟之前犯困。她沿着马路散步,只有少数居酒屋还开着,她随便走进一家喝了一杯,弥补这几天没喝酒的遗憾。

  又逢周五夜晚,店里还有几对男女穿着上班的装束在谈天。他们还有两天能休息,此时的表情都悠然自得,和早上学校门口咖啡馆见到的截然相反。

  沈澜沧想象不了这样的生活,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周末出门找人聊天喝酒,周而复始,就像她的父母一样。他们一直期望她也过这样的生活,毕竟这就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姚岑也是这么选的,她说毕业之后就随便找一家朝九晚五的公司,做个闲职,有五险一金就可以了。至于她的摄影爱好嘛,可以空闲时间再玩。

  沈澜沧觉得这些话从姚岑嘴里说出来有点可怕,她寒假去实习了几天就轻易改变了想法,上学期她还说自己要当摄影师,去世界各地拍照呢。但更可怕的是,她没准真的会那样生活。

  不过人各有志,越长大志同道合的朋友就越少。以后她自己的想法或许也会改变,人嘛,总是不断否定昨天的自己,再从否定中重生。

  夜里,她梦到草地上的秋千不停摆荡,但它不再发出老鼠般的摩擦声,而是手表秒针的声音,嘀嗒、嘀嗒,像倒计时一样,让她醒来好几次。

  虽然没怎么睡好,但该玩的时候她还是要玩。第二天姚岑叫她出门逛街,同行的还有之前认识的电影俱乐部成员,她们经常约着喝酒看电影蹦迪。

  周末的新宿一定是世界上最拥挤最吵闹的地方,无论哪家店都人头攒动,要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进去。

  “还是吃饭吧,还是吃饭吧。”姚岑泄了气,不过就连餐馆都要排半小时以上的队。

  她们挑了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午饭,在附近散步聊天。她们从人群中挤出去,来到不那么拥挤的街道,走上一条四通八达的人行天桥。

  天气暖和伴有微风,太阳很大但恰好被楼挡住了,她们站在阴影里乘凉。沈澜沧脱下风衣背靠天桥,旁边的楼把这里围了起来,让她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盆地。

  她非常想抽根烟。

  过了一会,太阳从楼后出来了,正对着她。她闭上眼睛,眼前映出块块红斑,只能转过身去捂住眼睛。

  姚岑的声音在她耳边如同鸟叫。一分钟后红斑消退,她睁开眼。一个人刚巧从天桥旁边的一栋楼里走出来。

  新宿人这么多,没有什么稀奇的,除非那个人恰好是罗谣。是罗谣也没什么稀奇的,除非她看起来和平时太不一样。

  罗谣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色运动装,头发扎成马尾,脖子上缠了一条毛巾。她走出来之后,又有几个人跟着出来,他们碰了碰拳头,在门口分别。罗谣又站了几分钟,有片刻的左顾右盼,随即朝着和沈澜沧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开始沈澜沧根本没有认出那是罗谣,罗谣平时常穿衬衫和牛仔裤,从没穿过运动装。沈澜沧以为她根本不运动,因为她很瘦,看上去弱不禁风。她又看向那栋楼,看上面是否有健身房的招牌,但没有,只是个普通的写字楼。

  姚岑拍了拍沈澜沧肩膀,问她在想什么。

  “没什么。”

  如果今天只有沈澜沧一个人来,也许她会上楼一探究竟。不过即便罗谣在健身也没什么奇怪的,现在很多人都健身,但这与她对罗谣的印象太不相符了。

  几人又在新宿挤了挤,一下变得兴致平平,早早散伙。

  沈澜沧跟着姚岑去了她的宿舍,她的室友不在,她们就在房间看电影。电影剩最后五分钟的时候,姚岑叫了外卖,她们坐在厨房温馨的灯光下一边聊天一边等待。

  透过阳台的门,沈澜沧看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有风从门缝透进来,吹动桌布的一角。严子敏的室友走上来了,她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于是她们压低了聊天的声音。

  吃过饭,她们又在餐厅坐了一会,沈澜沧起身去楼下上厕所。路过厕所边的房间时,她听到里面响起了罗谣熟悉的声音。她猛然想起这是罗谣同学的房间,她们正在里面说话。声音很近。

  走廊昏暗,门缝下透出两道光,只在门的边缘,窄窄的两条。她们大概靠在门上,罗谣用她一贯夸张的语气讲述早上遇到的一场火灾。

  “……我家对面的房子,我一早就听到火警的警报,出门的时候看到那栋房子已经在火海里了。我真的第一次见到什么叫熊熊大火,就算隔了那么远还是能感到热量。从门口路过的时候,我感觉半个身子都要被烫伤了……”

  “哇!太危险了!”另一个声音说。

  “那家好像是一对老夫妻,估计是不太注意用电安全,太吓人了,我头一回遇到这种事……”

  她们的声音隔着门板,像一阵阵低语。沈澜沧回到餐厅,她说罗谣来了,也没听到楼下有任何声音。严子敏的室友还在打电话,又哭又笑,声音把整层楼都占满了。

  一小时后,楼下传来开锁的声音,一道房门打开了,有两个或更多的人走出来,带出错落的脚步声。

  说话声仍然很低,听不真切。沈澜沧悄悄走到楼梯口,看到罗谣从走廊里一闪而过,进入黑暗的门厅。她依然穿着中午的运动装,像一只黑色小狗跳出门去。

  “你坐电车回去吗?”

  “走回去。”

  “那要很久吧。”

  “也就四十分钟。”

  “怎么不坐电车?”

  “我要去看狗。”

  “什么狗。”

  “一只柴犬,就在回家路上。明天中午见。”她背上包,消失在门口。

  罗谣的同学从门厅进来,抬头看到沈澜沧,礼貌地笑了一下。沈澜沧点头示意,待她回到房间才悄声下楼,来到门厅。

  透过门厅的毛玻璃,罗谣变成了磨砂的色块,它们起先占据了窗户的绝大部分面积,然后逐渐消退,最后只留下几片树影的色块,在风中不停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