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落音记【完结番外】>第87章 弦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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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殷城外廷时政经此动荡,由外而内波及甚深,惹得不少人心如汤煮。

  顾夫人某夜忽然在院中醉酒,举着酒杯朝那朗朗明月痴痴发笑,难得看起来有几分欢喜畅快,更似有些许癫狂。笑过之后,竟趴在石案上嘤嘤而泣。婢女们不敢多问,却猜想,应是二公子有望归来,夫人才喜极而泣。

  顾清沅身姿摇晃地被人搀扶着进屋,口中却还不住絮絮念道:“虽是迟了,却到底还有公道。”下人们心里犯嘀咕,二公子是自愿去祁地的,哪能说是不公道。可知道夫人这些年来心里定是极苦,见她醉中倾吐心声,也不忍直言提醒。

  朝晖院的主子却是另一番面貌。

  贾家失势,是以贾明琅受牵连最深。自贾肇身死之后,顾情沅同她疏远不少,几乎断了来往。旁人自然以为顾夫人平日与贾明琅相交不过是趋炎附势,如今贾家大势已去,交情淡薄也属世态常情。

  而一向行事风火张扬,爱好交际的三夫人,竟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哭不闹,乖巧得像只家养惯了的狸猫。对待卫琰也再不是三令五斥,变得温柔如水,体贴入微。

  都说贾家出了大事,三夫人实在沉得住气。

  “贾家此番虽伤了元气。本以为能撼动世子的地位,可大王偏提起要将二公子召回,三公子这回恐怕又不能安神。”叶珅叹了口气,眉目间却不见得有多少忧愁。

  她听说王府遭刺之事,因公务缠身抽不得空,眼下刚有半日闲余便赶来探望卫璃攸。两人絮语近况,说着又扯到朝政上来。

  “有些话你们分明清楚,因自己不便问,就引我来言论。”卫璃攸笑道:“我偏不讲。”

  “对我何必存甚么心眼。”叶珅微微瞪眼,说道:“我就是拿捏不准才同你说,谁又是大王肚子里的蛔虫了。“

  “谁都不是。”卫璃攸笑着,却继续说道:“我猜父王提出召二哥回来,不过是要敲打世子和太尉党。他既未惩戒贾聪,也未迁怒于世子,这才是三哥担忧之处。三哥如今掌管府内禁卫,阿羽握有大半兵权,局势尚且明朗,只是棋差一步,却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三哥既不愿意言明对策,我们又何必妄自揣测。”

  卫琰所图,岂止一个郎将之职,区区禁卫权属。可差就差在他难以逾越的出身,崟王偏又最看重继承人母族的身份。

  这事卫璃攸不是没有细想过——自古陷入此种困境的人,能够力挽狂澜的不是没有,可总少不了落得亲族相残血流成河的惨状,背负后世骂名。

  卫璃攸拢紧披肩,觉得手心发凉。低头瞧了瞧,才发觉手炉的里碳已没了火星。

  “我是见不着他的面,”她所忧虑之事,挑明了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只好说道:“有些话虽不见得能听进去,可你若见到三哥,好歹劝他一句。用事不必过激,还不到孤注一掷的时候。”说完又有些后悔,觉得这话由阿珅去提,怕是会给她惹嫌。因换言道:“罢了,这些话还是你莫要去讲,权当我没说过。”

  叶珅目光怔忡地看向前方,呆呆点着头,看似回应,实则已神游在外。

  “先别说这些闹心的,说说阿珅你自己罢。“卫璃攸忽然叫住她,颇有意味地笑了起来:“今日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叶珅在她面前向来藏不住心事,这时被她说破,倒也不在隐瞒。只是目光闪烁,似有些羞赧难言:“也不算什么大事,本来这回来也要知会你一声的,方才说起政事倒把这事给忘了。”

  “让你特地来一趟,可见事情不小,你就直说罢。”卫璃攸正端起杯盏饮茶,听完叶珅后话,险些被茶水呛到。

  卫璃攸以为自己听岔了,边咳边问道:“你方才可是说,你要成亲了?”

  “是……”叶珅与卫璃攸四目相望,犹豫片刻,才说道:“是和裴小姐。”

  这确实是件大喜之事,卫璃攸却不知如何道喜。她端着茶盏迟迟不动,等到水面浮起的热气快散尽,才道:“先前还铁了心地拒绝,这会儿怎么又改了主意?”

  “先前我是怕误了裴小姐。”叶珅说话时声音轻弱,似已没了底气。

  “如今就不怕耽误人家了?”卫璃攸眼里带笑盯着她瞧。

  “如今也是委屈她了,但日后我定会好生照料她...不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卫璃攸摇摇头道:“我不是要问这个。”见叶珅榆木似的愣着不说话,只好继续言道:“那日与裴小姐对谈,我觉得她对你不只是恩情,却不知你对她是不是只有怜惜同情?”

  凡有一方心意不同,才真是误了两人终身。

  屋内一时静默。叶珅有些瑟缩地垂下实现,嘴唇紧抿成一线,双手也收回袖子里。

  随着卫璃攸一声轻叹,叶珅终于开了口:“我不是因为同情才要娶她……可我也说不清,虽晓得这感情来得古怪,却是真心觉得欢喜。”叶珅深情沮丧地垂下头:“不知怎会如此,或许是我这些年一直伪装成男子模样,就连本性也颠倒了去。”

  “哪里的鬼话。”卫璃攸冲口反驳道:“情意又岂止囿于男女之间。”

  叶珅一听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睛,眼中惊讶之外,又有几分欢喜:“你当真不觉得古怪。”卫璃攸道:“你同她若真心实意地想在一起,我自当祝福,哪里会觉得古怪。”

  “当真是我的好表妹!”叶珅听来不由激动地握住她手,眼眶也红了一片。父母令她与裴筠成亲,不过是要顾全她男子身份。而卫璃攸这番话下之意,却大不相同,她岂会不明白。

  卫璃攸怕她又哭鼻子,忙道:“你先打住莫哭,待会儿若哭哭啼啼地从我这走出去,外人不知又要无端说道些什么来。”

  叶珅重重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收住两滴挂着的泪珠。她苦于无人倾诉心事,这时见卫璃攸能够理解自己的感情,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耐不住将自己与裴筠所经历种种喋喋诉说。

  话说裴筠扮作随从,跟着她一同前往北境运粮。两人路遇燕王劫兵伏击,中途走散,所幸脱险又经万难才得以重遇。叶珅也在途中慢慢认清自己的心意,这才打定成亲的主意。卫璃攸听完,觉得其中十分曲折奇妙。谈及叶珅与裴筠的婚事,又不禁心生艳羡。

  因受叶珅婚事所感,卫璃攸念及自己与红绡的事情,忽觉多了几分企盼,时时暗自发笑。

  曲红绡也瞧出她今日与往常不同,眼中藏不住笑意。到了夜深将睡之时,遂寻机问道:“今日怎么了,什么事叫你这般开心?”

  卫璃攸说道:“听说阿珅要成亲了,我是替她开心。”

  “往日世子大婚,也不见你如此开心。”曲红绡为她散去发髻,一面梳理,一面说道:“再说这是别人的喜事,也不是你自己成亲。”说着神情不觉暗淡了几分。

  “我倒是想成亲,”卫璃攸望着铜镜里映出红绡与自己的模样,笑了笑:“可我还能嫁给谁呢?”

  却不想自己一句话又触到对方痛处,惹出误解。

  只听红绡淡淡说道:“或许是近日风头正盛的小严大人,又或许是哪国的皇族贵胄也说不定。”

  卫璃攸察觉她语气不对,故意横了她一眼,道:“你是烦我不过,想我嫁得越远越好不成?”

  红绡心里越发堵得紧,这时撂下梳子不再说话。

  卫璃攸连忙拉住她,到榻上坐下,又笑着起身扯落纱帐。红绡刚觉莫名,只见对方将纱帐一边掀开盖在两人头上,笑盈盈地道:“这帐子恰好是红色,像不像红盖头。”

  “哪里像了。”红绡脸上发红,忙将纱帐拿开,抹了抹她发顶,嗔怪道:“也不怕脏,沾了灰。”

  “卧雪每日都换洗,哪里有灰。”说罢又拉着红绡一同倒在床上。相望时,眼里似要淌出蜜糖,盯得红绡心头发痒。

  “你今日古怪得很。”红绡一颗心砰砰直跳,想要起身,却被对方拽着抽不离身,只好继续躺着。

  “你说,两个女子成婚该是如何?”卫璃攸问:“也要拜堂,行合卺之礼?若都上盖头,那谁先来掀盖头?”

  红绡脸上越发红了,不知该如何回应。细想下,又不觉心中黯然,说道:“既非伦常,也不合礼数。必无人观礼,也无祝福,又何须成礼。”

  “说来也是,既无父母亲朋观礼,便不须管这些繁文缛节。”卫璃攸坐起身,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你我对拜,是否就算礼成?只可惜未提前备酒...”

  “鬼话连篇,没个正形。”红绡忙捂住她的嘴,道:“这些话说着玩是可以,莫当了真。”

  卫璃攸一下子泄了气,沉下脸,背过身拿被子裹住自己,不再吭声。

  曲红绡自知扫了对方兴致,惹人不悦,过了一会儿凑过去劝道:“我明白的你心意,能如此相伴,就已知足。至于其他,绝非易事,我也不敢奢求。”她抚着卫璃攸肩头,柔声说道:“你莫要因此动气。”

  卫璃攸倒也明白自己一时兴起所言,说起来轻巧,未必可容于世。可她以为,人未尝不能有些非同寻常的念想与愿望,若都不敢期盼,哪有愿成的一日。

  “我哪敢生你的气。”卫璃攸闷闷说着。

  她不忍心与红绡置气,给人添堵。可刚说自己不气,转头又碎碎地嘟哝道:“就是你这人,有时清醒得有些没趣。等日后离开这儿,我再好好找你算账。”抱怨完便转身搂住红绡。

  曲红绡握住她的手,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唯有那句‘莫当了真’究竟是说给谁听,只有红绡自己清楚。

  屋外不知何处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与王府里白鹭雀鸟的叫声有些许不同,那声音更加清脆委婉,还似带着些许规律起伏。

  “外头这鸟叫得怪好听,像唱小曲似的。”卫璃攸睁开眼,问道:“之前也听见过几次,却不像今晚持续这么久。”

  “是鹡鸰鸟的叫声。”红绡道。

  卫璃攸想不起王府里几时养过鹡鸰鸟,这时又听红绡解释道:“也许是从辰河附近飞进来的,我之前曾见过有几只白鹡鸰在河边栖息。”

  “原来如此。”卫璃攸点点头。心想这鸟叫声细细碎碎不算吵闹,不至于影响休眠,便也未在深究。

  然而还是有人因这间断的鸟叫难以入眠。倒不是嫌吵,而是听出其中另有玄机。

  *

  是夜,柳沐烟原已入睡,听闻鸟叫声,不由暗数着叫声频次。忽然惊坐而起,匆匆换上外衣,快步踏出门去。

  她一路躲躲藏藏,避开王府侍卫,循声到一处偏僻无人墙角。环顾四周,并无他人。心想或许是自己多虑错将寻常鸟叫当作接头暗号,便要折返。未走几步,就见孤石假山前站立着一人,本想绕开,转身却撞见一个高大人影将后路堵住。

  她自以为听声辨音的能力强过一般人,可那人竟能悄然近身,不被她所察觉,可见身法高绝。

  她认出那人正是世子贴身侍卫庄淙。不过片刻,假山下的人影也渐渐走来,竟是三公子卫琰。柳沐烟暗暗察觉不妙,忙欠身道:“奴婢见过三公子、庄大人。”

  卫琰站在月光下,眼中笑意阴恻冷峻:“眼下已近子时,沐烟姑娘不在东来阁,怎会来此处闲逛。”

  柳沐烟低着头,小声回道:“奴婢因夜里失眠出来走动,没想到会在此处偶遇三公子,惊扰了公子,还望恕罪。”

  “我见是你,确实十分吃惊。”卫琰笑道:“未想我发出祁王的暗号,本意在引出藏在王府的刺客余党,竟不想引出一位美人。”

  柳沐烟脊背发凉,已拽紧藏在袖中的匕首。忽觉两股力量自双肩压下,令她动弹不得。柳沐烟心念一转,顺势屈膝重重跪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佯装受惊。

  卫琰却是居高临下,冷眼瞧着她,说道:“庄淙可是难得的高手,暗刺偷袭或许你技高一筹,可明刀真枪你未必能从他手上活着逃过。”

  柳沐烟说话时已染着哭腔,却故意压低声音,以免惹来巡游侍卫:“奴婢真的只是闲步解闷,未想打扰三公子清净,也绝非要行偷盗之事,还望公子饶恕奴婢一回。”

  翠羽轩遭刺当日,卫琰眼观六路,诸人神情百态皆看得清楚分明。混乱时周遭惊呼哀求不止,竟有一婢女,危机关头既不惊呼救命,也不抱头啼哭,倒是镇定从容得很。

  “姑娘定力了得,若是普通女子方才只怕已高呼救命,但若换成寻常武夫,庄淙一番试探下,必已出手相搏。”卫琰笑道:“不过姑娘还请放心,我既欣赏姑娘身手胆识,哪里会加害于你。”

  柳沐烟渐渐收起哭声,怯怯地抬起眼看着卫琰:“三公子高看了奴婢,奴婢哪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小聪明。”

  卫琰晓得她是故意混淆,佯装怯懦之态,只想听她如何辩解,因笑道:“说来听听。”

  柳沐烟咽了咽喉咙,重新低下眉眼,说道:“或许公子也晓得,奴婢是洛大人引荐给世子,又被世子带进来,若被冤枉了,坏的是世子的名声。奴婢不过想着,即便是三公子您也不敢随便冤枉世子清白,想来不过是要吓唬奴婢,奴婢若将事情闹大,引人前来,这才是自寻死路。”

  话完,对方竟没有回应,半天才蓦地听见一声轻笑。柳沐烟抬起头,只见卫琰俯下身在她耳旁轻声笑道:“随机应变,处事不惊,祁王选的人果真不错。”

  卫琰说着扶她起来,拦住她的腰身拉到身边。此时若有人瞧见,也只当三公子风流,夜里与婢女调情。

  卫琰说道:“姑娘不承认也没有关系,只是有些事想说给姑娘听听。我之前去祁地做说客,除了请援之外,也顺便打探了点其他事情。比如望月楼无故走水,两个被烧死的伙夫都曾在祁地住过些时日,直至事发几年前才举家前来洛殷城。此外,你可知我还打听到了甚么有意思的事?”

  见她沉默不言,卫琰继续说道:“听说祁王暗中豢养着一支死侍,安插在各诸侯封地,这些人相互之间未必认识,行动时多以鹡鸰鸟啼声为暗号接头。最妙的是,这些刺客细作之间,竟不乏貌美女子。都以为女子性弱力薄,这才最难叫人起疑。”

  听出对方的刻意引导,柳沐烟却故作挣扎,想将对方推开,卫琰却死死揽着她不放。她既不能强用力,只好弱声哀求道:“公子还请自重,若叫人瞧见,传到世子耳中,只怕会怪罪奴婢。”

  卫琰并不理会她,手已探往她袖管处紧紧握住,似碰到什么东西,又自顾自笑道:“我既已识破你身份,却不拿你问罪,想必你能懂得我的意思。眼下有个机会能助你成事,你应则事成,不应则身死,并无选择。”怀里的人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他却置之不理:“你是个聪明人,仔细想想如今时局,便能明白我的意图。”

  柳沐烟眼泪又流了下来,嘴唇颤颤地说道:“奴婢当真不知公子所指何事,只求公子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往后让奴婢做牛做马都悉听尊便。”

  “好一个‘悉听尊便’。”卫琰笑了声,终撒开手放开她去。

  柳沐烟连忙跪在地上,低声哭泣不止。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再无旁人知晓。”卫琰看了庄淙一眼,说道:“至于庄淙也是自己人,你无须担心。往后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你自然晓得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