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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这回不得不相信卧雪的话——她父母皆是卫家家仆，十三岁即到栖云阁当差，伺候璃攸郡主五载有余，虽比不得卧雪侍奉的时间久，但比之她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可即便是她与卧雪这样的旧人，也从没有过能与郡主同食同寝的待遇。可见这主仆之间的亲疏，确实与相处的时日长短并不全然相关的。
可心里酸归酸，也怪不了郡主偏爱。
“出了那么大的事，可郡主才冷了她几天，这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又好得跟个什么似的。怪只怪那曲红绡生得命好，又识字又会弹琴唱曲的，恰好合了郡主的眼缘与性子罢。”海棠与围坐在一块儿的姐妹们发完牢骚，见众人频频点头，自以为是收获了许多的共情，心里才稍稍平和了点。
“她哪里能算好命。”一向只管听不管说的柳沐烟，嘴上像是忽然长出什么刺似的，一反常态地唱起反调：“她若当真命好，也不至于被王妃打得半死，还不得他人待见。”
海棠对此话十分不服，立刻伸直了脖子反驳道：“她惹出这么大的事，主子都不惜舍身保她，这不是命好福气是甚么？换个人，只怕就由着王妃处置了，郡主未必——”
本想说“未必会管人死活”，可这会儿的海棠已不是当初说话不过脑子的海棠了。经过卧雪几次训*，她也终于长出了点心眼，于是斟酌再三，还是把后话咽了回去。
卧雪也赶忙打起圆场：“郡主是心肠好，若是换个人惹事，想来也会尽力相保，只是除了红绡外，其他人只怕也牵扯不出这些麻烦来。”
“可不是呢！”海棠立马顺杆爬：“就数她曲红绡最会找麻烦了。”
柳沐烟在旁边笑了笑，没说话。过了片刻，便兀自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她无话可说，也并非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得太多，以免无端引出些麻烦来。
旁人只知红绡尽惹麻烦上身，害得郡主被牵连其中。却不曾有人细想，曲红绡一向性子沉稳拘谨，生了颗七窍玲珑的心，又何故常常做出一些引火上身的蠢事来。若想攀高枝，熬到崟王西去世子即位，往后多得是妥帖安稳的法子，何必急于一时。
可倘若细究，就未必是件好事了。
所幸，有人瞧见地上掉了东西，眼看裹着层泥灰，便说是脏的，或是踩在脚下碾一碾也就作罢了。少有人愿意俯下身段，拾起来，擦净了，认真瞧瞧里头究竟藏着什么。
日头西斜，围在栖云阁正院榕树底下闲话的婢女也纷纷散了，分头去忙活各自的事情。卧雪白天去内藏阁置办些入夏的纱帐，回来时又同海棠她们说了会儿话，算是偷了点闲。这时快到晚膳时间，便照常去郡主房中询问当日想吃的东西，见房中无人，不由分说地前往书房寻人，岂知又扑了空。
卧雪从书房退出来，见海棠正坐在院里给花浇水，便上前问道：“怎么不见郡主？”
“她没和你说吗？”海棠原是有些意外，瞧卧雪一脸困惑，大抵也猜到了答案，便不咸不淡地回道：“用完午膳便收拾了一堆笔墨，说是要去沁芳园赏花，身边只带了曲红绡一个。”
卧雪忽然有些慌张，也不知是在担心主子的身体，或是还担心点别的事，嘴巴里止不住地嘀嘀咕咕起来。实在有些反常。
“身子刚好没几天，怎么就到处乱走，也不多带些人在身边。不成...我得去瞧瞧！”可没走两步，又被海棠拦住。
“郡主出门时你恰好不在，她说了，不许别人跟着。我们跟过去，指不定还甩脸色给我们看呢，又何必自讨没趣。”
话说完，见卧雪还呆呆愣着，眼睛里也透着点茫然。海棠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晓得你是个劳碌惯了的，但眼下这样我觉得也挺好，主子若喜欢谁就让她麻烦谁去，你我落得个清闲还更自在一些！”
换做平时，卧雪该拧着她的耳朵斥她冒犯主子了。可这回卧雪听完似乎是默许了海棠的放肆，默默点了点头。
卧雪到底不是海棠，不会由着自己的脾气性子随意撒泼心事。她没再借着海棠的话继续倾吐心声，而是立刻藏起了心里的不甘，打算留在日后独自排解。
卧雪不动声色地把话头引向了别处：“现在去沁芳园，怕是桃花都快蔫了罢，也不知郡主瞧不瞧得到。”
*
可巧今年沁芳园的桃花开得久，且朵朵生得娇妍饱满，还迟迟不凋，像在刻意等着谁。
卫璃攸许久未作画，前日忽然突发奇想，想画点园景。因听说沁芳园桃花开得十分好，这时候去赏花的人也少了，便敲定了要画一幅桃花。午后等过了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卫璃攸在石亭里作画，曲红绡在旁侧伺候纸墨。
半晌，白纸上赫然多了一树眼色鲜艳的桃花，可郡主似乎并不满意，将画纸揉成了团扔到一边，眼巴巴盯着张空白画纸，扶额深思。
“怎么了？”曲红绡为她理了理鬓间垂落的乱发。
“没意思。”卫璃攸轻声嘟哝着。
曲红绡笑着问她：“那怎么才‘有意思’？”
卫璃攸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眉间写满了苦恼。
“我弹琴给你听罢。”曲红绡在她眉心抚了抚，又将调好的琴随手一拨，琴音便从指下悠悠地淌了出来。
耳边琴声悠扬婉转，心情亦随之平静下来。卫璃攸眉头渐渐舒展，但仍不得头绪，便歪着头瞧着弹琴之人发呆。
忽然灵光一现，眼里也闪动着光，她兴冲冲地指着桃花树，说道：“你去那树下弹琴，我不画桃花了，我要画你！”
红绡愣了愣，随即听话地抱起往那桃花树下坐下，提腕随便奏起曲子。过了一会儿，有些乏了，便歪在树边远远瞧着石亭下作画的人。
郡主时不时抬头看向她，又低头奋笔，好像心神与魂魄都锁在了画里，半点也分不走。那双目触及的好像是她，又似乎不是她，倒也说不太清。
等到画成，卫璃攸才慢慢从画里抽回了神与魂。再抬眼看时，树下弹琴的人竟倚着树干睡着了。
只见树下女子双腿并拢着微微曲起，裙摆底下露出半截白皙的脚踝。几瓣桃花落在肩头，落在手背，还零零落落地缀在裙摆与足边。
卫璃攸恍惚间看过去，竟觉得红绡像是那荒野志怪中的女妖，正蜕掉一身红鳞化为人形，只为蛊惑人心。
她喉咙里悄悄吞咽着，指尖也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掌心。可她毕竟是个正经郡主，红着脸收起那白日里不该有的浪荡心思。随即长长吁了口气，移步走过去。
不等开口将人唤醒，红绡已被脚步声惊动，醒转过来。
“竟睡着了...”曲红绡惓惓抬起眼，眼神惺忪。见眼前是卫璃攸，便觉得心安，柔柔地朝她笑了笑：“画好了吗？”
“画好了，就等着你呢。”卫璃攸笑着扶她起身，垂着眸不敢看人，生怕暴露了自己片刻之前的坏心思。
曲红绡因刚刚睡醒，并未留意太多，起身抱起琴随她一同走回凉亭。
只见画上并无桃画树，唯有一身姿袅娜的女子在落花中抚琴，裙摆被墨晕染过，如青烟般曳于身后。画中女子鬓边青丝微扬，身边桃花亦随风而起，几欲从画中飞出，飘逸如真。
见红绡细细端视着画，半天没有一句评语，卫璃攸不禁有些忐忑，忙问道：“画得不好吗？你不喜欢？”
“别人怎么看我不晓得，但依我拙见，是画得极好，”红绡看着她期待又焦急的眼睛，不禁有了捉弄人的心思：“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卫璃攸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巴巴地盯着她。
红绡笑道：“只不过画得太好，竟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好话来夸。若只夸画好看，又像是在夸那画里的人似的，也有些自夸之嫌。”
卫璃攸心里松了口气，却绷着脸，强忍着嘴边笑意，说道：“谁说画上的就是你了，少自作多情。”
“那郡主画的是谁呢？”曲红绡眉梢轻挑，嘴边饶有意味地笑着。
卫璃攸侃侃说道：“我笔下画得可以是巫山神女，可以是洛水宓妃，往近处说，抚琴之人还可以是那擅乐的柳沐烟。你不过是恰好坐在树下弹琴，怎么就偏要是你了呢？”
曲红绡也不急着反驳，要紧不慢地回应道：“那我改日可要向沐烟告密，说郡主竟偷偷画她，只怕是——”声音拖得绵绵软软，像撩过心尖的羽毛：“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