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落音记【完结番外】>第45章 大寒(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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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时,元辰节期间落下的积雪已消融大半。但下雪冷不过化雪。化雪时,寒意还掺夹着缠绵附骨的潮湿,难以驱之散尽。

  海棠站在书房门口,双手笼在袖子里,不断摩挲着膀子取暖,但还是冷得发抖。

  抬眼见曲红绡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忙个不停——一会儿打扫庭中积水,一会儿又去厨房看火,这么冷的天竟连个哆嗦都不打。

  海棠看了一会儿,不由打趣道:“眼下天气这么冷,大伙儿都是能躲就躲,想尽办法留在屋子里取暖,你倒是勤快得很。”

  哪知红绡并不搭理她,海棠心里有些窝火,嘴上便开始不依不饶起来:“怎么?知道自己之前犯了大错,这下子开始装模作样地忙活,是怕被郡主撵出去罢?”

  这段时间,栖云阁里的人虽不太敢主动议起郡主与红绡的事,但双双眼睛都瞧得清楚明白。旁人都晓得,郡主但凡遇上红绡,便要绕开路走;有时候无意听人提起红绡的名字,就忙不迭岔开话。种种行迹,若非心中十分厌恶,叫人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海棠翻了个白眼,冷嘲道:“我看你再怎么折腾都是白费功夫,不如省点力气罢。”她最看不惯背信不忠的人。郡主当初待红绡如何,栖云阁众婢子都看在眼里,这人竟偷偷行那背主的勾当,原本对曲红绡积下些好感更是丁点都没有了,心里头对这人只剩鄙夷。

  曲红绡停下步子,神情淡然看向她:“这些事总归要有人来做,若人人都不做事,难道等着郡主亲自来做?”

  海棠见她这副倨傲的态度,越发火大。刚想还嘴,却听房中卫璃攸忽然唤她。只好咬牙按下脾气,转身去书房回话。

  原是卫璃攸今日忽然想去三公子住处坐坐,便让海棠陪她一起。又写了张手帖,叫了卧雪捎去叶府,说是择日约叶珅里府中一同品鉴画作。

  海棠跟在卫璃攸身后,心里不禁犯起嘀咕。

  她实在想不通,如今正发生那么一桩大事,郡主怎么还有闲心去同人品画。

  此事说起来,正关乎卫璃攸母族的生死存亡。

  据说独孤父子勾结北方胡族,私通敌营的密信被高夷周边驻军将领孟恬所截。孟将军决定先斩后奏,立马集结毗邻郡县驻军包围高夷城,意欲生擒独孤父子。

  独孤靖宁死不认罪,终自戕于城墙上。独孤羽则被押赴回洛殷,交由崟王发落处置。驿使携军报八百里加急,赶赴洛殷城向崟王禀报此事。

  截获密信的将领孟恬本是贾太尉提拔上去的人,贾太尉得知独孤羽通敌一事,立马联合朝中党羽上奏崟王,请崟王严惩独孤家。

  朝上,崟王勃然大怒,当即赐了独孤羽死罪,独孤家满门充军。好在有属臣规劝,说那独孤老将军一生戎马,战功无数,如今年事已高,不该受不肖子孙所累。

  崟王冷静一想,觉得属臣的劝谏不无道理。他自然不愿意担上屠杀功臣的恶名,再说独孤靖已死,独孤羽眼下不过也是个将死之人,独孤家剩下的皆是老弱妇孺,不足为惧。他再三思量,最终决定免了独孤一门连带之罪。

  如此一来,虽勉强保住独孤家上下老小性命,但独孤羽一死,独孤家也再无重振的可能。

  眼看独孤羽死罪难逃,就连身为外戚的叶家都不吭声,朝中诸臣也怕惹祸身,对此事缄口不谈,更别说有谁敢出面为独孤家求情。

  卫璃攸对此事的态度也十分漠然,从未在人前多问过一句,似乎她与独孤家的人从来就没有半点关系。

  奴仆们瞧在眼里,难免觉得郡主也太过凉薄了些。

  但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旁人并不晓得,郡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卫璃攸深知,即便独孤一门被常年排挤在外,也绝不会行那投敌叛主的勾当。独孤家祖上确实曾属北胡部落,但跟随卫家移居中州多年,早与那北胡旧部没什么关系,反倒与中州士族走得更近。眼下她舅舅独孤靖正获准回洛殷城,此时与北胡交通实在说不过去,想来其中必有蹊跷。

  可是当下,朝中诸臣大部分都是贾家与百里家的党羽,此事背后也必然少不得这两家人推波助澜。哪还有人会主动去为独孤家申辩,为独孤羽洗清冤屈。

  卫璃攸虽明面上看起来漠不关心,心里早因独孤羽的事焦虑难安,常常夜不能寐。她思前想后,决定亲自去寻卫琰与叶珅商议对策。

  这日到了三公子的住处朝晖院前,只见院门紧闭,门内鸦雀无声。卫璃攸与守门的侍卫打了招呼,便让海棠前去叩门,过了半晌才等来内侍将门打开一半,露出个头来。

  那内侍见是卫璃攸来访,连忙躬身拜了拜。卫璃攸笑着道明来意:“我近日得了一副好画,想与三哥一同品鉴。”

  内侍并未立刻迎她进门,隔着门槛说道:“郡主稍等,小人这就去请示三公子。”

  海棠听了直冒火,斥道:“你好大胆子!这么冷的天,你让郡主在门外吹风?”若换做往日,府中奴仆必先迎卫璃攸去客室稍作歇息,再去通报主子,怎会将郡主直接挡在门外。

  那内侍拱起手,哆哆嗦嗦地解释道:“还望郡主包涵,这是三公子立的规矩,小人也违抗不得。”

  海棠上前一步,伸手将那大门重重推开:“这规矩能套在我们郡主身上用吗!”

  “罢了,海棠。”卫璃攸出身制住她,随即又笑道:“想必是三哥新立的规矩,若因为我就随意破例,三哥以后还怎么管束下面的人。”

  那内侍连声称是:“郡主说的甚是,小人这就去请示公子。”不多时,便见那内侍回来传话道:“三公子今日犯了头疾,不便见客......还请郡主先回去罢。”

  卫璃攸神情一僵,没多久又恢复了笑容:“那我改日再来。”

  “三公子说,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等他好全了自会去看望郡主。”门前的内侍怯怯地低着头,不敢看她:“三公子还说...…这些时天寒地冻的,郡主还是勿要劳动贵体,应好生在栖云阁安养才是。”

  听完内侍的传话,卫璃攸心中已是了然。

  卫琰岂会不知她此时的来意。可眼下,他托人传话将自己拒之门外,言下之意无不是在暗示她不宜在这个时候见面。让她待在屋里休养,则是叫她不要再插手此事。

  她能够理解卫琰多年来苦心部署,若这时出面为独孤家求情,必会引起贾家与世子的怀疑。可是眼下正值危急关头,他若再不出面,阿羽恐怕性命难保。三哥明明答应过她,定会保护好独孤家的人,又怎么能言而无信?

  卫璃攸仍不死心,问道:“三哥当真病得这么重?连见上一面都不行?”那内侍支支吾吾地道:“三公子他...实在见不得外人,还望郡主体谅。”

  话已至此,卫璃攸自知无望,只好打道回府。待回到栖云阁,不多时卧雪也从府外归来。卫璃攸急忙召她到屋内,问道:“见到叶公子了吗?她怎么说?”

  卧雪低头回道:“奴婢被拦在叶府外面,没能见上叶公子的面......”

  卫璃攸心里一沉,忙追问道:“怎会如此?”

  “叶府的管家说,叶公子犯了事惹怒了叶大人,如今被禁足在家不得外出。”

  卫璃攸茫然无措地垂下了手,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她算是看清了,对于独孤家的事,朝中诸臣都比避蛇蝎,唯恐被殃及。如今叶家也打算对独孤家置之不理,她还能再去求谁?

  卧雪晓得卫璃攸与叶珅打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以为郡主是担心叶珅会受重罚才如此忧心,连忙安慰道:“想必叶大人是正在气头上,才关了叶公子禁闭,兴许过不了多久,叶公子就能来看望郡主了。”

  卫璃攸整个人窝在榻里,几乎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她沉沉地阖上眼,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才对卧雪说道:“我想歇息一会儿,你先退下罢。”

  卧雪瞧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隐隐有些不安,还是听命退出门去。

  她轻轻地阖上房门,转过身便看见眼前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却不知这场雪又要下多久。

  *

  不过几日,便有信使传书到府中,说那押送独孤羽的队伍三日内将抵达洛殷城。崟王随即下令,七日后于洛殷城处斩独孤羽。

  消息不胫而走,栖云阁却无人敢提及。

  一日,栖云阁的侍卫常荣风尘仆仆地来到栖云阁。这天本不该他当班,他一来却说有要事与郡主禀报。

  等他从郡主房间出来,便被好奇心作祟的海棠截住问话。

  “小常荣,今天又不该你当班,你跑来栖云阁作甚?还在郡主屋里说了好久话,快给我老实交代!”

  常荣生了张娃娃脸,五官轮廓少了些成年男子的棱角与刚毅。脸面生得似轮白净的满月,眼睛也圆溜溜的像挂着两颗葡萄,乍一看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故而栖云阁的婢女们才总是‘小侍卫’‘小常荣’地唤他。

  论其年纪常荣未必比其他人要小多少,但凭着一张讨喜的脸,人前说话又十分中听,因此在栖云阁的下人里头人缘极好。

  “我的好姐姐,哪有什么事!”常荣讪讪笑道:“还不是霍渊那小子染了风寒,叫我来和郡主知会一声,好替他顶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栗子,递给海棠:“来时路上买的,孝敬姐姐的。”

  海棠拿过来一摸,栗子尚有热气,便心满意足地收下来。她既收了好处,便不再为难对方,说道:“这事也犯得着来打扰郡主休息?以后碰着这种事,同我与卧雪说就好。”说着已拨开了一颗栗子,丢进了嘴里。

  “海棠姐姐教训的是。”常荣拱了拱手,赶忙拔腿撤了,生怕再被人叫住盘问。

  旁人以为,栖云阁的侍卫是百里家或者世子指派的。可卫璃攸晓得,唯有这常荣是不一样的。他是卫琰暗中安插过来的人,一来是为了保护卫璃攸的周全,再者,这常荣也是郡主在府中的一双眼睛。

  如今卫琰与叶家都与她失了联络,卫璃攸便只能靠着这双眼去打探独孤家的情况。

  常荣走后不久,卫璃攸十分难得地推开门从屋里出来。她低头看着脚下素净的雪地,长长叹了口气。

  这些天来,她连书房都不怎么去了,时常在屋里一坐便是一天,茶饭不思,一心挂念着独孤羽的事。

  适才常荣告诉她,卫琰已派人暗中查明独孤羽通敌一事,可独孤羽行刑之日将至,只怕有些来不及了。又说,独孤老将军已在联络朝中几个致士的元老与旧部,请他们帮忙上谏求大王宽限些时日,重新调查此案,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卫璃攸听了,当即质问常荣:“三哥为何还不出面上谏?”

  常荣道:“如今时机尚未成熟,三公子根基未稳,为顾全大局,这时候不方面露面...”

  卫璃攸心下急怒难遏,忍不住斥道:“阿羽已时日不多,他究竟要等到何时!”

  “三公子说,若实在无力回天,”常荣顿了顿,咽了下口水,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说:“当弃车保帅。”

  卫璃攸顿时如堕冰窖,倍感寒心。她恨卫琰与叶家在此关头只顾明哲保身,始终不肯出面为独孤羽求情,更恨自己力薄无能,无力为母妃守住独孤家。

  “郡主,外头风大,当心着凉。”

  熟悉的脸孔闯入眼帘,卫璃攸慢慢收回心神,待看清眼前的人,眼里不觉得有些酸胀。

  她已有好些天未同红绡说过话了,红绡也未与她说话,两个人像打成了什么默契似的,只要不说话不见面,才能维系住她们之间脆弱的牵扯。

  曲红绡只是看着卫璃攸失魂落魄地站在风口发呆,心里便不由紧缩起来。她自然听说了独孤家的事情,也晓得卫璃攸并不是像她在人前显露出的那般无动于衷。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更不晓得该以什么立场来面对她。

  卫璃攸脸上扬起了笑:“红绡,你随我进来,我有话对你说。”说着已转身推开房门。

  曲红绡愣怔了下,心中犹疑,但还是迈开步子随她而去。

  只见卫璃攸阖上房门,从袖子掏出一枚锦囊放在她手心,说道:“这是你父亲送给你的,现在物归原主,往后别在弄丢了。”

  曲红绡看着手中锦囊,双手颤抖着解开红绳,取出里头微微泛黄的纸卷,上面那模糊不清正是父亲当年为自己亲手撰写的经文。

  卫璃攸又从柜中取出信封递到她手里,兀自说道:“如今南北两边三王混战,东面虽有淮王,但眼下与崟地有商贸之交,尚未交战,还算安全。”

  曲红绡困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究竟是何用意。其实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相信,甚至不愿相信。

  “你出了崟王府之后,洛殷城怕是再待不得了。我已与常荣说好,你去寻他,他自会安排你离开王府出城。若暂时想不到去处,可持此信,去越临城郊寻一名姓江的先生,他自会收留你。江先生是当地名士,在我幼年时曾教过我书画,如今已归隐园林,是个靠得住的人。”

  对方一番话落,曲红绡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喉咙里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的对,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结束,我不该再连累你才是。”卫璃攸苦笑着。

  这些时日她想了许多,不光是想着独孤家的事,也有想过红绡的事。她自己困在此地不得解脱,更不该自私地将红绡也拘在身边。

  “往后你自当珍重。”卫璃攸眼前不知不觉变得模糊起来。她忽然转过身去,深怕再多看对方一眼,便要落下泪来。

  她忍着喉中哽咽,说道:“他日若遇上良人,惟愿你万事顺遂,不再被人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