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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白芷细心照料,曲红绡身子逐渐好转,但看起来仍旧提不起精神,有些郁郁寡欢。
曲红绡一向寡言少语,脸上少有笑容。这些天面对白芷时,她脸上的笑容反倒变得多了起来。
白芷却晓得,她的那些笑,多半是在勉强自己。白芷也曾碰到过几次曲红绡独自发呆的时候,那时只觉得红绡眼里凝着一股浓愁,似乎无法化解。
出于关切,白芷每日都会找上曲红绡说一会儿话,有时候以讨教音律为由,有时只是与她说阵子闲话。虽知道自己解不开对方的心结,但若能为对方解除些乏闷,也总比独子呆着胡思乱想的要好。
不多时,曲红绡便领会到了白芷的良苦用心。每逢白芷找上门来与她闲聊,她即使当下不想讲话,也不会推拒,总是笑着听对方叙说外面发生的琐事。
说到音律一事,白芷并不算有天分,但胜在肯用心去学。因顾及曲红绡有伤在身,白芷每日只来打扰她一会儿功夫,便自己抱着琴到一旁去琢磨了。曲红绡见她勤奋好学,倒也愿意耐着性子从头教起:先讲解何为五音,再将右手的挑勾抹剔摘等数种指法逐一演示给她看,又教她如何配合左手按弦滑弦。等到她将这些基本的技法讲完,背上的伤也快好全了。
她每天按时教白芷琴艺,屋外也每日定时定点地传来琴声与歌声。
那乐声时而婉转动听,时而生涩不畅,有时更如魔音入耳直击人灵魂深处。于是很容易分辨出声音的源头是来自侧院里的女伶,还是正庭中努力学习音律的婢女们。
忽逢一日,白天莫名变得安静起来。
曲红绡正觉纳闷,只见白芷兴致勃勃地从门外进来,与她笑道:“我刚才还想今天外头怎么这般安静,便去到侧院那头看了看。谁知竟是侧院里的那些姑娘们围着沐烟姑娘让她教着认字写字,个个都在舞文弄墨,实在有趣。你这些天一直闷在屋子里,也该出去透透气了,不如同我一块去凑凑热闹去?”言下欲怂恿红绡与她同去。
曲红绡婉拒道:“我与她们不相熟,若贸然前去,人家未必欢迎。”
“这是哪里的话。“白芷忙说道:“单说翠缕与沐烟二位姑娘,就对你关心得很,昨天还在问你身体是否好些,怎么总不见你出来说话。还有侧院的其他姑娘,也时常提到你。”
也不知是她们提起,还是你常在人前说起,逼得人家不得不提。
曲红绡把话放在肚子里,没说出来,只抿着嘴笑了笑。
不等她出言拒绝,白芷抢先扯住她的袖子,左右晃了晃:“我虽认不得几个字,却能看得出来红绡姑娘的字写得十分好看。刚才在侧院一时忘了形,夸下海口说你的字不比沐烟姑娘写的差,她们偏要我请你出来露两手。你若不去,她们定当我是说话不打草稿,从此就要笑话我了。”说着瘪着嘴,蹙着眉,端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曲红绡瞧她这样子,心已软了大半,半推半就地拖着步子,由着白芷将她拽到侧院去。
迈入侧院,只见院中摆着几副桌椅,应是女伶们从房间里搬出来的。
柳沐烟一只手捏着袖口,一只手持笔正在低头写字。商翠缕在旁侧研磨,时不时为她将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眉眼中笑意正浓。她忽然间凑到柳沐烟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对方边写边笑了起来。几个女伶围在桌边看着,或是在另一张桌上自己写字。栖云阁的婢女也有不少前来凑热闹的,大多有说有笑。唯有碧菱远远站在一边冷眼瞧着,时不时侧目冷笑。
“我们也快些过去。”白芷拉着曲红绡快步上前。商翠缕见她们来了,忙迎上去:“听说你字写的好看,快写来看看,顺道也教教我们。”
曲红绡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又随手写了几句诗,字迹工整,铁画银钩。一旁围着的女伶们大多是看不出什么,但见那柳沐烟频频点头称好,便也跟着叫好。
众人寒暄了一阵便兀自散去,各自去练字了。曲红绡也选了张无人的小案,随手写起字来。
她当下心神有些恍惚,不知何故,竟提笔落下个“璃”字,等后面那个字写了一半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心中又是惊奇又是慌乱。忙趁着四周无人将纸揉成团塞进袖子里,又赶紧提笔寥寥草草地写了几个字,以掩饰方才发生的一切。
曲红绡着实没想到,自己会无意识地写下这个的名字,也不愿深究其中缘由。
有些事与其想得透彻,不如糊糊涂涂地安心过下去。
她心思一转,牵引着自己去想那秋园里的落枫亭。似乎唯有凭着想象去描摹那个素未谋面的画师,心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于是又提起笔,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云舟”二字,似要刻在心里一般。
“这两个字是该怎么念?又是什么意思?”商翠缕忽然凑近过来问。
曲红绡没料到她会突然靠近过来,笔尖不由一颤。商翠缕眸光一亮,恰好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不等曲红绡将字收起,笔下的纸已倏地被对方抽走过去,又在她慌张间压低的笔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墨迹。
只见那商翠缕一把纸夺过来藏在身后,快步跑开,与她笑道:“难得见你这般慌张,莫非写的是你情郎的名字?”
说罢又朝柳沐烟高声唤道:“沐烟,你快过来瞧瞧这名字怎么念,这人可是红绡的情郎!”正逢她嬉笑调侃之际,眼前的柳沐烟与白芷等人却变了脸色,纷纷收声俯身跪下。商翠缕见状大抵知道来者是何人,赶忙慌慌张张地转身跪下,又将那纸随手折了挤到藏在袖子里。
商翠缕抬起眼,只见卫璃攸果然已站在侧院门口,正不声不响地看着她们。
这时天已渐渐转凉,璃攸郡主肩上披着杏色的云纹帔巾,愈发衬得肌肤雪白。
她脸上不似往常一般带着笑意,神情稍显冷淡。
翠缕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总觉得郡主看她的眼神带着点似有似无的哀怨,却想不起自己究竟何时得罪过郡主。
正值她心中忐忑,只听卫璃攸道:“你刚刚手上藏着的东西拿过来给我瞧瞧。”
商翠缕愣怔了下,斜着眼睛悄悄看向曲红绡,却见对方面不改色,神情淡漠。于是想着这纸上的两个字大抵不太要紧,便从袖子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欲要展平了递过去。却见卫璃攸摇头道:“不必打开,直接给我就好。”
翠缕闻言,只好悻悻地将纸团双手呈递到郡主跟前。
卫璃攸将那纸接过打开看了眼,忽神情怔忡,一切情绪又转眼间消失于眼底。
只见她将纸阖上,眉心舒展开来,脸上亦扬起了点笑意:“方才是你说这上面写着的,是红绡情郎的名字?”
商翠缕见郡主脸色缓和了不少,连忙解释道:“这个是红绡练字时随手写的,我既不识字也不知她写的究竟是什么。方才因与红绡开玩笑,随口瞎说了一句,算不得数的。”
“原来如此。”卫璃攸踱着步子,穿过众人慢慢往里走。曲红绡却始终低头跪着,不曾抬眼去看。
只见那张写着‘云舟’二字的纸轻悠悠地落在面前,曲红绡心中一紧,交叠于膝上双手不禁又相互握紧了几分。
这时卫璃攸已走到她身边,似笑非笑地说道:“自己写的东西自当好生收起来,别再给人瞧去,惹人闲话。”
曲红绡眼底如无波古井,垂首拜了拜道:“奴婢谨记。”便将纸收入袖中。
卫璃攸又问她道:“你身子可已好全了?”
“已经大好了。”曲红绡听一句答一句,嘴里绝不多说半个字。
卫璃攸笑道:“如此甚好,午后便来我屋里伺候吧,也该换海棠休息一天了。”说完又令人搬了张椅子过来,兀自于院中坐下,朝众女伶问道:“这也过了好些天了,不知各位师父授曲可还顺利,你们的徒弟学的如何?”原是她今日见院中无弦乐之声,心怀好奇出门瞧瞧,顺道抽查下自己布置下的“功课”可有认真完成。
卫璃攸见周围众人皆低头不敢正视自己,半天竟无人出声,不由长叹了口气,只得亲自点名,挨个地将人叫出来奏乐唱曲。
有人先弹了一节《梅花引》,此曲由柳沐烟所授。此人虽未学全,曲子乍听下也不甚流畅,但到底没出什么大错,抚琴的架势也像模像样。
轮到海棠,她刚一开口,卫璃攸就忍不住皱起眉来,只差要捂上耳朵。不等她多唱几句,就忙令她打住。
这首《喜鹊踏枝》本是由商翠缕所授,商翠缕倒是不计前嫌地倾囊相授,海棠也有认真钻研学习,两人这一来二往关系融洽了许多。无奈海棠天生不辨五音,学了半天也只能将词记住,至于曲调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以至海棠唱出的调子每次都能不重样。
卫璃攸哭笑不得,问海棠道:“你到底是怎么学的?”又问教曲的商翠缕:“你又是怎么教的?”
海棠心中羞愧,说道:“是奴婢蠢笨,怪不得别人。”她过去因觉得女伶们举止轻浮无礼,心中常怀成见。这次方晓得音律之精深,又见商翠缕对传授她曲艺一事格外上心,久而久之对此人有些改观。
只听商翠缕上前帮衬道:“其实海棠姑娘也已尽力,可这唱曲一事,实在是勉强不得...郡主也莫要怪罪她。”
卫璃攸瞧了瞧这两人,又看了看其他人满脸紧张的神色,轻轻笑道:“既然大家皆已尽力,这学曲一事便就此罢了,往后月钱分文不会少。至于清韵轩的姑娘们可选在白天练曲,莫打搅到其他人休息便好。不过若有人还想继续学曲,大可自便,我也不会阻拦。”
众人见郡主不再为难,皆长舒一口气。之后相处日渐和睦,除少数人外,再未生出什么嫌隙与事端,不过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