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皇族势微,皇帝居于帝都朝邑城,却早无实权。是以天下被五大藩王割据,相互牵制,已十载有余。
五藩之中,属崟王卫炯势力最强,据洛殷、邺阳、汉北三地,把控帝都朝邑城。外有大将百里亮、独孤靖持重兵驻关塞要地,以御其余四方诸侯;内有贾聪、叶玄芝等能臣辅政。
卫炯不是没有动过谋朝篡位的心思,但迟迟未着手执行,其中也有许多缘由:
一来,卫炯毕竟为人臣多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道德底线与心理障碍。这起兵谋反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万一霸业不成就要在史书中落下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重则诛连子孙。
二来,如今他挟制了帝都天子,还能美其名曰是维护天子安全抵御四方反贼,既占了舆论优势,又能与其他四王分庭抗礼。可他一旦起兵造反,其他四方诸王必将统一战线。虽说他崟国势力雄厚,可到时候敌众我寡,谁输谁赢就说不准了。
卫炯虽有权欲,但为人格外谨慎,故而对这造反称帝的计划一直踌躇不定。此时一拖再拖,不知不觉就拖到了他年事已高,体衰多病。近年来更是目昏耳闭,早无昔日雄心。
此时的崟王一心只想安享晚年,平时没事便与方士凑在一块研究如何炼丹续命,至于什么称帝大计也就抛诸脑后,心想着就交给子孙后代慢慢操办好了。
如此一来,表面上朝政之事落在了世子卫昶肩上,可背地里朝中大权实是被攥在了王妃贾氏及她背后贾家势力的手中。
后宫外戚干政实乃大忌,可世子昶却并不在意。
世子卫昶不爱文治武功,只好歌舞曲艺、吟风弄月。王妃贾氏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不曾提防。至于贾氏一族,能为他分忧解难,料理政事,他更是高兴都来不及了。
洛殷城人人皆知世子卫昶喜好音律,于是城中达官世家纷纷效仿,一时间音律曲艺一门在洛殷城中蔚然成风。因为谁都明白,无论世子昶再怎么荒唐,将来都会承袭王位成为崟国的主人,投其所好总是不会错的。
即便卫昶终日不务正业,同样不务正业的崟王没有精力管束他,而朝里朝外更无人敢指摘他半句。
当然,还是有让世子忌惮的人在,那便是他的生母——王妃贾惜颜。
“听说世子前日又惹得王妃不悦,被禁足三日不得离开东来阁。”
这日,崟王府中一条偏僻的小道边,婢女墨竹抛出了一句话,像在池塘里扔下了诱人的鱼饵,引得四周的婢女们纷纷凑拢过过来:“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世子卫昶所居的东来阁与郡主所居的栖云阁之间,除了一条主干回廊外,侧面还通有一条羊肠小道。此路道窄曲折,又无庇荫之处,府内的主子们鲜少路经此道,而多供仆人所用。
正因如此,这条小路便成了王府内仆人闲话唠嗑的绝佳场所。
墨竹道:“上个月世子宴请属臣,在外头找了好些女伶前来助兴。其中一个被世子相中,前些时被买进府里。”
碧菱一下子便失去了兴趣,转身就要走:“就这个?世子买下的歌姬艺伶多得去了,买个弹琴唱曲的回来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要知道清韵轩里供着的,可都是世子买回来的。哪个不是得了两日宠幸,等世子失了兴趣,就被扔在清韵轩里不管不问。还有些拎不清的,因失宠寻死觅活,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清韵轩是卫昶专为安置府内的女伶所建。碧菱原是东来阁的人,一年前专门被调到了清韵轩去负责这些女伶的生活起居,吃穿用度。
对于这些伶人,碧菱打心底是有些厌恶的,于她而言也算合乎情理:她父母皆是王府下人,自幼在王府长大,伺候主子于她而言也算天职,谁叫有些人出生便分出了高低贵贱。可清韵轩的这些伶人出身卑贱又不清不白,仗着一点姿色才艺便能得世子垂青,自己却要俯首帖耳去伺候她们,心里着实觉得有些不平。
“你又晓得什么,那日世子在东来阁与那女伶调情,竟然扬言要纳她做侍妾,不巧被路过的王妃听见了。王妃当时便气得甩了那人一巴掌,说她狐媚惑主,要将她赶出王府。世子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药,竟当场顶撞王妃,最后便被王妃关了禁闭。”
碧菱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这事确实新鲜......在府上,世子再怎么张扬跋扈,也不敢在王妃面前大声讲话,更别说出言顶撞了。那个女伶是长成什么狐媚样,竟能让世子开这种口?”
墨竹冷冷一笑:“确实是生了副狐媚样,一看就是祸水,她叫什么来着......白芷那日在场,你可记得那女人叫什么吗?”
白芷一直默默听着,这时被人问了才接话:“她叫曲红绡。”
白芷平日里负责打扫东来阁内外,那日世子宴请属臣时,她恰好在场服侍招待。
碧菱又问:“长得当真那么好看?和清韵轩里的那些狐狸精又有何不同?”
白芷沉吟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起来,那人确实生得好看:瓜子脸蛋,一双媚眼眸光清亮动人,举手投足间亦满是风情,却又与世子原先买来的女伶有些许不同之处。
白芷书读得不多,不知该如何准确地形容。只觉得此人虽是献艺的伶人,却无丝毫谄媚之态,身上始终笼着一层冷冷清清的气息,叫人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
那日,东来阁殿中央,一位女伶正唱着民间流行的小曲。她声音婉转柔媚,听得座下男宾喉咙发紧,只得不停得饮酒润喉。只是琼浆入口辛辣,灼得喉咙越发燥热。
“秋风远塞皂雕旗,明月高台金凤杯。红妆肯为苍生计,女妖娆能有几?”[注]
白芷忙着给宾客们斟酒上菜,根本分不出心思来欣赏歌舞,却不由被那女子的嗓音吸引,忍不住抬眼偷看。
“两蛾眉千古光辉:汉和番昭君去,越吞吴西子归。战马空肥。”[注]
“果真声若金雀,妙哉妙哉!赏黄金!”世子卫昶阖掌称好,座下宾客见了,忙不迭地跟着鼓起掌来,皆连连称赞。
女伶唱毕,即刻跪拜谢恩,不曾抬起头来。
卫昶朝着三公子卫琰举杯:“三弟真是好眼光,带来如此佳人。为兄敬三弟一杯。”目光却不在看他,似是钉在了那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
卫琰饮下一杯,回敬道:“跟随兄长多年,自当耳濡目染。但说到眼光,仍不及兄长十之一二。”
崟王众子中,数三公子卫琰与卫昶最为交好。卫琰生母身份低微,只是一府中婢子,早年便病逝了。好在他为人圆滑通透,又深得这王府未来继承者的欢心,故在府中也过得如鱼得水。
卫昶俯身问那地上的伶人:“可会奏乐?”
那女伶这才缓缓抬起头:“略懂一点琴技。”
卫昶闻之大喜,拍了拍手叫人取琴过来。
以女伶琴声为伴,众人又交谈畅饮起来,好不热闹。
席间,唯有少将军百里叡只是静静喝酒,未跟着嬉闹起哄,端正从容,显得与周围众贵族子弟格格不入。待到精彩处,众人皆频频称好,他也只是蜻蜓点水地看上一眼,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稍时便又面无表情地自顾自饮酒。旁人若不细察,根本注意不到他曾经笑过。
卫昶举着杯盏,一面饮酒一面打着节拍,看样子甚是沉醉。他已喝得迷糊,只觉得百里家公子目光里对这伶人甚是回避,却未曾察觉到百里叡脸上的细微表情:“怎么,百里兄是不喜欢吗?觉得弹得不好?还是怕被我妹妹知道了不嫁给你?”
百里叡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百里叡与郡主卫璃攸得崟王赐婚,若非郡主久病不愈,去年便该过门了。 而百里将军与其他世家子弟不同,从不沾花惹草,只钟情于郡主一人,因此百里少将军亦被坊间称赞为专情男子的表率。
“璃攸身子一直大不好,最近病得更厉害了,你今年怕是等不到她过门了。”卫昶忽然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妹子平日里只知道写字画画,也不爱听点小曲、多出来走动走动,整日闷在屋里怎能身体康安。”
“我这不就来兄长这里走动了吗。”
话音一落,只见一少女步入殿中。她皮肤白皙如雪,身子高挑,体态却较寻常女子要瘦削许多。
见是璃攸郡主来访,喧嚣的席间立刻噤了声。
卫璃攸脸上笑容可掬:“我刚刚出门散步,听说兄长这边正设宴,很是热闹,便过来瞧瞧。”
此时快要入夏,卫璃攸却还披着斗篷。白芷想迎上去想为她摘去斗篷,却见郡主的贴身婢女海棠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这才想起,郡主久病缠身,可能比常人要怕冷一些。
“妹妹你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差人去栖云阁接你。快些入座,先吃点东西。”卫昶很鸡贼地将她安排在百里叡对面的位置。
璃攸郡主只在入座时,朝百里叡点头笑一笑,再无其他交集。
卫昶倒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毕竟女子未嫁,即便已与对方定了亲,也该矜持一些。再者,他的心思全在殿中的伶人身上,就连璃攸郡主何时离席,事后也不太想得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酒过三巡,世子昶趴在案上,已醉得快不省人事。他的眼皮子耷拉下去,又勉强睁开,似乎只为了再多看这女子几眼。
“曲红绡。”
“分明是个清冷的美人,却叫红绡。有意思...”卫昶嚷嚷了几下,忽然没了声。转眼看去,已趴在案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主人已醉倒,宾客们不久便纷纷散去。
白芷留下来收拾残局,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心不在焉地快将案几中央擦出一个洞来。
从前只要郡主在场,百里将军的眼睛从不会看向其他女子。而那天,百里少将军虽十分自敛,目光却还是为那抚琴的伶人逗留三次,尽管每次都不过一瞬的功夫。
事后每每忆起这事,白芷都不禁在想,不知那日郡主有没有发现百里将军这细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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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世子被关了禁闭,那狐狸精又怎样了呢?”碧菱尖锐的声音打断了白芷的思绪。
墨竹笑道:“只听说王妃要把她逐出王府,想必已经不在府上了。不过说来也是,这等祸水是该早日泼出门去。”
正在众女嬉笑之时,白芷突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众姐妹身后正走近过来的人。
那人背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怀里抱着一把琴。她一身素衣布裳,粉黛未施,半垂着头跟在海棠身后,看起来应是府上新来的婢女。她看起来气色并不大好,嘴角微微肿着似带着伤。即便如此,姿容气质仍是十分出挑,叫人忍不住盯着她看。
海棠经过她们面前时,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身后的人道:“她是栖云阁新来的婢女,你们几个以后在府里碰见了,也帮忙照拂着点。”
“知道了,海棠姐姐。”众婢子面带微笑,纷纷点头应和。她们自然是不敢忤逆海棠,谁叫人家是栖云阁的掌事婢女。
但等那二人走远,前一刻还恭恭敬敬的婢子们,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墨竹嗤笑道:“这海棠姐姐果真是出了名的急性子,也不记得与我们说清楚那新来的叫什么名字,自己便急匆匆地走了。”
碧菱卸下了恭维的笑容,不冷不热地说:“这个新来的婢女看面相也是副祸水样,还好是去了郡主的栖云阁,要是去了东来阁,或是府上其他公子的住处,怕又是个魅惑主上的货色。”
此时,白芷却是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二人离开的方向,嘴里喃喃:“曲红绡。”
碧菱没有反应过来白芷在说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就跟那个曲红绡一样,一看就是祸水。”
白芷稍稍回过神:“我是说,她就是曲红绡。”
这下子,换成碧菱呆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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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曲词出自元曲《水仙子·怀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