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献给我>第33章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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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阳光炽烈,照得人睁不开眼,屋内开着空调,时静深坐在沙发上,腿上搭着一块薄毯。电视上的电影播到中途开始放广告,他拿过一旁的手机,半小时前萧随给他发了几条信息。

  萧随:【图片】

  萧随:星期六有空吗,一起去看展?

  时静深点开图片看了看,这段时间G市的艺术展尤其多,各大展厅几乎没有一日空闲的时候,排完一场接着一场。萧随邀他去看的展是一个装置艺术巡回展,今天开展,展出半个月,那位装置艺术家这段时间在国际上可谓是声名鹊起。

  时静深思索了一下,回复:好。

  萧随立刻回了:行,那星期六早上十一点我到你家楼下接你?

  萧随算得好好的,十一点他去接时静深,开车到艺术馆要四十分钟左右,堵车的话一个小时也有可能,刚好艺术馆周边有一个小商圈,可以顺便一起吃个午饭,

  吃完午饭差不多是下午开馆的时间,要是逛得久就更好了,晚饭也能一起吃。这样想着,时静深回复了。

  “好。”

  星期六是个阴天,但依旧闷热,时静深打着伞出来时,萧随的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了。他走进,敲了敲副驾的车窗。

  萧随扭头看了一眼,开了锁,时静深坐进副驾,和萧随打了声招呼。

  然后萧随发现,时静深穿的居然不是平时那两件套。暗门襟的立领衬衫,还是白色,最上面的三颗扣子都散开,从脖子处延伸出一个流畅有型的V,衬衫的左边是一片刺绣,向日葵的枝条从他扎进去的衣服褶皱里生出来,一路向上,在左胸处有一个开出花来。西装裤也不是黑色的,而是墨绿的,同色的皮带扣紧,显出一把瘦腰。头发全部扎起来,绑了个不算长的高马尾,尾端垂在衬衫领子下面一点,正面来看一张脸完整地露出来,没了碎发的遮挡,比平时更多了些生人勿近的凌厉。

  看得萧随很想给他脖子上扣个什么。

  车子开起来,萧随操作几下车前的显示屏,问:“放点音乐,你喜欢听什么?”

  “都行。”时静深正在收伞,伞叶一片一片地被按照褶皱折起来,最后完美地拢在一起。

  萧随放了一首舒缓的交响乐。

  车子驶上主干道,星期六又临近中午,出来玩的人多,道路不可避免地有些不顺畅。

  “我们到那儿可能要快十二点了,先吃个午饭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可以,别是辣的就行。”

  “行。上星期见到的你那两个朋友回去了吗?”

  “回了,星期一就回去了。对了,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和我讲了一路油画大师的朋友的朋友吗?就是那个银白头发的男生。”

  “哦。他们专门过来看你?”

  “当然不是,他们两个过来玩,顺便把我叫出去吃个饭而已。

  “那片确实有两三家餐馆做的不错。”

  “你还真是高要求啊,商业街里这么多餐馆也就两三家‘做的不错’。”时静深调侃道。

  “因为我只吃过那两三家。”

  时静深在一旁笑出了声。

  “这个装置艺术家最近在国际上名气不小啊。”时静深说。

  “刚拿了奖没多久,说一夜成名也不为过。”

  “你经常看艺术展?”

  “偶尔吧,当是陶冶一下情操。装置艺术展我也是第一次看。你呢?”

  “我不怎么看展,对装置艺术就更没什么了解了。不过对那个主展品倒是有一点背景知识。”

  “他拿奖的作品就是这个——湖水中的纳西索斯。”

  “这个诠释挺特别的,到了现场应该会很好看。”时静深双指放大了手机画面,湖水中伸出的手抓着岸上人的手臂。

  堵车的路段出乎意料地不长,到了地方吃过午饭,刚好是艺术馆下午开馆的时间。

  经过一排用作隔断的墙板,场地正中就是那座“湖水中的纳西索斯”,光源从后方穿过“湖水”,营造出水流波动的感觉,一个全息投影显现在湖水中,身形仿佛在随着水流摆动,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倒影,但是他的鼻尖却仿若实体。湖水中的纳西索斯双膝跪在河床上,零碎的水仙花瓣在他腿边散开,细细看竟然没有一片完整的。他一手撑着河流一侧的泥土,指缝间一朵垂着的水仙。湖水中的他仰起头,视线和另一只手一样探出水面。手臂跃出水面便有了实体,紧紧握着岸上人正要没入水中的肘关节。

  岸上的纳西索斯双腿折起来跪着,上半身伏得很低,几乎就贴着地面。他的左手把住岸边湿润的青草地,因为低姿态的身体,手臂弯曲,像一把弓指着天空。右手伸进水里,握住另一个纳西索斯的小臂。他膝盖的地方长着一簇很漂亮的水仙,一路开到湖边,仔细数却越开越少,花朵也越来越不那么明艳漂亮,甚至到了湖边,只有一朵垂着花瓣的水仙了。

  两个纳西索斯都紧握着对方的小臂,视线透过水面相接,岸上的纳西索斯的脸离水面很近,鼻子和嘴巴看起来已经碰到了水,他的鼻尖本应该没入水中,却连同他伸进水里的小臂一样,在水中倒影般的虚无。

  装置前立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装置的名字,往下一字更小,还没有装置的名字长:我说,爱自己。

  广为流传的故事里,纳西索斯拒绝了所有人的爱,只爱自己湖水中的倒影,乍一看这幅装置似乎是对这个故事的呈现,然而仔细观察品味,就会发现不同之处。

  为什么是装置的名字叫湖水中的纳西索斯?一定要在纳西索斯之前加个定语,好表明指的不是岸上那个活生生的纳西索斯?

  我说,爱自己。

  艺术家本人对这个装置作了非常精简的表达,按照当时的颁奖词来看,组委会将其理解成了另一种非常积极的再创作:自爱与找寻自己。

  然而在时静深看来,这个装置在原来故事的背景下,想表达的出来的东西与某个部分的他重叠在一起,难免有了疯狂和决绝的意味:纳西索斯在掉进湖中时,世人认为他已经死去。他要找到自己,就要先在世人眼中死去。

  为什么纳西索斯拒绝了所有人的爱,只爱自己?

  每当他来到湖边,凝视水中自己的面容时,他又在想些什么?

  他会是在想要不要把自己交给他吗?

  时静深盯着装置中荡漾的水中光影和摇摇晃晃的水仙花少年的倒影,一时入了神。

  萧随站在旁边,也对着这座装置思考了一会儿,很快就从沉浸的状态中出来,转过头想和时静深搭话,发现时静深可以说是愣在了一旁。

  他抱着双肘,挺拔地站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点是水中那个纳西索斯的虚影。

  萧随等了一会儿,见时静深好像没有回神的迹象,左手伸到他眼前晃了几下。

  “想到什么了这么入神?”

  时静深似乎是被惊了一惊,上半身小幅度地往上耸了一下,意识回来之后下意识挂了一抹笑,右手松握成拳,伸到萧随领口往前一拳多的地方,说:“在想对人类艺术保有一些天真的你会想些什么。”

  萧随挑了半边眉,低了低头,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刚好能落在时静深的手上。

  “我给你我没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时静深心神一震。

  “我给你我的落寞、迷惘、绝望。”

  “我试图用伪装、羁绊、死亡……”

  “来留住你。”

  时静深内心仿佛掀起一场海啸。萧随的吐息拂在他手上,只比他的体温高几乎感觉不到的一点儿,他每说一句,时静深内心的浪就高一丈。

  萧随说完,时静深表面一派平静地收回了手。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自己的核心’,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记错了。”时静深念出了诗的原来版本,又说,“但是改得也不怎么样。”

  “我自然不能和大文豪相提并论,他今晚不要来我梦里找我就好。”萧随笑笑,一点都没为时静深的批评生气,“这个装置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和深水给我的感觉有点像。”

  “和深水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和他的新书有大关系。他书里的主角就像这位纳西索斯,啊不对,应该说这两个角色有相同之处。不过你不喜欢他,我不说了。”

  时静深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两次来自他人的共鸣让他一时难以平静。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几口,转身自如地往下一个展品走去。

  两个人在三层的展馆里走走停停,交流不多。这次展览的名字就叫“我说”,每个展品的前面都会有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作品名和一句以“我说”开头的短话。

  然而这场一开始就在时静深心中掀起波澜的展却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理并不那么愉快,巧妙的色彩运用和零件摆放碰撞出的无与伦比的艺术效果在他这里通通大打折扣,甚至有些索然无味起来,原因无他——太格格不入了,与主展品的风格大相径庭到时静深怀疑自己过度解读了主展品的意义。或许这位装置艺术家就是一个深爱心灵鸡汤的具有艺术天赋的人罢了,他不无嘲讽地想。

  萧随看起来兴趣不减,他并没有一直试图和时静深讲话,落后在时静深大概两三米的地方,偶尔距离拉近,还能听到一些他自言自语的声音。

  时静深每个展品基本都是匆匆看过,顺着指引的路线走到三层最后一个展品前,萧随还是落在他后面,慢悠悠地逛着,于是他停在最后一个展品前等。

  总归也不用等太久,时静深干脆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展品上,这个展品的名字是“微笑”,短句是“我说,要记得笑。”

  陶土捏成的人头像线条流畅,因为没有捏出头发,所以分辨不出男女。嘴角恰到好处的微笑,想必经过了很多次的调整才能捏成这样。但是也没有什么亮点,就像是美术教室里用来练习的寻常石膏像。

  时静深上下打量着这个展品,在他看来,这个笑实在不太符合“要记得笑”这种心灵鸡汤式的表达。

  他往旁边迈了一小步,仔细地看,发现,塑像几乎和下颌线重合的地方有一道很细微的下陷,像是在脸上蒙了一块布。

  他突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