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听到她的那些话,我那时候有一种隐秘的棋逢对手的兴奋感。因为心里的某个被隐藏许久、布满灰尘的地方被人揭露,脑袋里的小人冒出来叽叽喳喳,一边兴奋于那个隐秘的地方终于被人揭露,一边又提醒着自己,她发现了又怎样?你们仍旧是敌人。

  我两只手拿着Alice的两包衣物,长久地凝视着我的敌人,最后我淡淡笑了笑,摇摇头,不是她,我说。

  闵悦不相信我的回答,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突然觉得一切都朝着有意思的方向发展,原来,她发现了我的敌意。

  “有一个词叫爱屋及乌。”

  她依旧一头雾水地望着我,我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样子,一米七的人松松散散地站在钢琴旁,思考着一个如果我不诉说,永远都不会猜到的问题答案,我突然间明白Alice为什么会喜欢她。

  接下来的话,我承认我是藏有一定私心的,我重新拾获起手边的东西,然后请求她帮我把这些东西一起搬到车上去,至于钢琴,我又看了眼那架崭新得泛着光的钢琴,我对她说,钢琴下周六同一时间我再过来取,希望下次过来,你不会让我等这么久。

  下周六,我开着从邻居家借来的车去到闵悦家,想来那天的话被她记在了心里,我到的时候,她家的大门敞开着,阳光投在上面,拉出棱形的阴影,隔壁家的女人正在院子里浇花,看见我从车上下来,举着洒水壶和我笑着打招呼。

  许是听见动静,闵悦从屋内走出来,站在原来的棱形阴影边上,她先和隔壁的女人打了声招呼,然后惊奇地看着我这辆车,朝我走过来,用那种多年好友的语气和我说,你这车也太酷了吧!

  我耸耸肩,也像是她的一个老朋友,我说我哪里买得起,给邻居打了一天黑工借来的。

  她好像没有意料到我也会开玩笑,而且开玩笑的样子,也不像是只和她见过两面的人。她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本正经地和我说,除了钢琴,还落了点东西,麻烦你一起带给她。

  除了钢琴之外的东西,是两盆绿植盆栽,我看到闵悦把她从窗台的阳光里拿下来,郑重地交到我手上,我忍不住问了句:“你这分得未免也太清楚,不会下次打电话让我来取她落下的发卡吧?”

  她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Alice前些天发信息给我,说我照顾不好它们,要我把这个也交给她。”

  我看着面前两盆长势喜人的绿植,暗自在心里笑Alice的借口未免太过生硬。两个人都是很可爱的人,可惜,可惜爱情有时候就是有先来后到的。

  闵悦帮我把钢琴一起搬到车上,然后再用绳子绑住,闵悦看着旁边的两盆绿植,眉头蹙了许久,最后又从家里拿出一条细绳,将它们牢牢绑住。

  我站在一旁,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看她处理完,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到我面前,帮我挡住一部分热烈的阳光,然后问我要不要在家里喝杯咖啡,吃点东西再走?

  好啊,我说。

  她厨艺还不赖,两份牛排,一份沙拉被摆到餐桌上时,我被漂亮的摆盘和食物散发的味道同时吸引住,并对她投去难以置信的赞赏目光。

  最后,在所有食物被我一扫而光的时候,我腆着脸,大言不惭地问她,以后可不可以来她这里蹭饭吃。

  她愣了愣,笑着说,好了,现在我相信你说的那个人不是Alice了。

  我有些生气,“原来你没信我说的话?”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你心里不会把我当成苦苦暗恋Alice多年,结果中途看着她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最后还要作为一个合格的备胎,帮她到前任家取东西的人吧?”

  一长串话说出来,很明显,闵悦开始还没有捋清楚我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她在脑海里捋清楚,然后坦诚地点点头。

  “我是这样的人吗?我——”

  看着闵悦平静的,却带有一丝笑意的双眸,我募地意识过来,这会不会是她丢给我的圈套。

  我停住话头,刀叉落在白色圆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站起身,赞扬了她的厨艺,然后掷出我的“白棋”:

  “想听故事,一顿牛排可换不来。”

  闵悦看着我,她的“黑棋”落在让我损失惨重的地方,她看进我的眼睛里,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很复杂,像是在可怜我,确切来说,像是在可怜我,还有她自己。

  她说:“你否认了Alice之后,我大概猜到是谁了。”

  身后的椅子和木质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我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撑在桌子上,祈求她不要继续讲下去,不要说她是谁。

  我落荒而逃。

  后来有几次,我又因为各种原因,留在她家吃饭,准确来说是蹭饭,蹭饭蹭得多了,我的良心开始浮出水面,有的时候会请她吃饭,或是送她几幅画对她的招待表示感谢。

  开始的几次见面,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那个人,我不说,她也不再问,其实我心里一直好奇,她真的知道那个人是谁吗?那天她掷下的那枚棋子,会不会也是在激我,其实她根本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呢?我从没有和任何人提到过我心里的那个人,我的这个秘密已经藏在心里好多年,我只写在我的博客里,设置为仅自己可见,她怎么可能知道?

  但是那段时间,我默认她知晓了我秘密,我感谢她知晓它,却从不提及,于是闵悦在我心里,慢慢从“敌人”的坐标往“朋友”的坐标慢慢移动,直到某一天,代表着闵悦的光标逐渐靠近“朋友”的极点。

  我才告诉她,那个我从未对任何人宣之于口的秘密。

  得不了又忘不掉的人,她叫Cecilia,Alice的母亲。

  刚搬到那里的时候,我常常看她坐在院子里,摆上画架,一画就是一整天。后来我开始在院子里,和邻居们一样,弄些花花草草,然后在浇水的时候,偷偷看她画画。

  之后因为一个撞碎我家玻璃的石子,我和她说了第一句话。那是盛夏的一天,她穿着碎花连衣裙,牵着哭红了双眼的Alice和我道歉,我安抚Alice,笑着和她说没关系,姐姐家里正好要换玻璃,不过换好了之后不能再打碎了,她顿时停止了哭泣,然后笃定地和我保证。Cecilia依旧歉疚地看着我,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她,紧张地和她说不出话,于是低下头和Alice说了好多话。

  几天过后,Alice按响我家门铃,郑重其事地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会。生日会上大多是和她同龄的小朋友,还有她暗恋的青梅竹马,当然,那时候Alice还没有告诉我她喜欢他。Cecilia看见我,将蛋糕递到我手上,然后夸我的衣服搭配很好看,那天,我和她也只说了几句话。

  我和她相熟是后来的事情。

  Alice的青梅竹马离开之后,她便喜欢粘着我一起玩,有时候她来我家里看电视、搭积木、浇花锄草,有时候她邀请我去她家,玩两个人合作的游戏,等她玩得累了,我偷偷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Cecilia画画。

  Cecilia画的画很有意思,以前我在院子里浇花的时候,总在想,她在画什么呢?画路过的汽车?画飞过去的小鸟?那会不会把我也画进她的画里呢?

  我坐在石阶上,终于知道了答案,她画的是她脑海里的东西,不是眼前的汽车,小鸟,和她家对面的浇花的女孩。她画两个相爱的人,牵着手走在海浪上;她画无垠宇宙里的一艘孤独的飞船;她画奶白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

  一开始,我以为是她的画吸引了我,吸引我乐此不疲地坐在那台石阶上,看她画下的世界。后来我编了个拙劣的借口,希望她能教我画画。她拒绝我要给她的课时费,象征性地收了很少的钱,收下了我这个学生。

  最开始,她教我最基本的画画知识,后来,她坐在画架前方,眼睛看着远方,成为我的画中人。记不清是在第多少次画她的时候,发觉眼前的她开始不一样,我只记得那次画完她之后,她走到我身后,清淡的香水围绕着我,让我思绪纷乱,她仔细看着那副画许久,然后问我这幅画能不能送给她。

  她的丈夫是对我很好的人,也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而那时的我,和她隔着十几岁的年龄,一无所有。

  后来呢?闵悦坐在木质圆椅上,小心翼翼地问我。

  “没有后来。”世间的很多事,都是没有后来的。

  “你有告诉过她吗?”

  我摇摇头,想了会儿,说:“她知道。”

  “那...”闵悦着急地看着我,好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措辞,“说不定她也...”

  “她也喜欢我吗?”我苦笑着摇摇头,“无论她喜不喜欢我,我们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样的话,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我笑她:“你不也一样?”

  “讲讲你和那个人的故事吧。”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程稀的名字,我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写下这两个字,然后开始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是闵悦讲故事的能力太过一般,还是那天的酒喝得太多,我听到后来,晕乎乎的,几欲倒头睡过去。

  但我在晕晕沉沉中仍然清晰地记得,她和程稀的故事,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只是我听到最后,忍不住骂她,原来你不仅仅伤了Alice的心,还在伤这个女孩的心?

  我把她的手机拿过来,找到姓名为程稀的电话号码,借着酒精给予的勇气径直播了过去。

  闵悦睁大着眼睛,慌忙要抢过我手里的手机,我伸直手,将手机拿在她够不到的地方。

  等待许久的嘟音过后,电话终于被接通,接通过后,闵悦安静地坐在一旁,神色凝重地看着它的手机。

  我听见女生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沙哑声音,我刻意用中文问她是否叫程稀,得到肯定回答后,我放下手机,用眼神示意闵悦,闵悦看着手机许久,像只小狗般,耷拉着脑袋,保持着沉默。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叹了声气过后,便恶作剧地朝着电话那头说了“i love you”。

  说完后,手机被闵悦抢走,电话也被她慌忙挂断。

  我嘲笑她,也像是在嘲笑我自己,我说,人到底为什么而活着?现在换我问你,认真想想吧,不要让自己后悔。

  有的故事在一开始就已经一锤定音,而有的却在结尾处仍然悬而未决。

  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可以有不一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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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结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