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最后一次调解在正式开庭前一周。

  殷沉玉因为临时有了别的要紧事要忙,这一回没能陪她来。但花落月先前已经答应了调解员会过来,也只得硬着头皮跑一趟。

  原本她们都以为这一次还会像之前的几次一样,要么委托陌生的年轻男人来,要么就干脆放她们鸽子,总之就是唯独见不到花父的影子。

  花落月先到了调解室,跟调解员一起静坐了十来分钟,也没见到对面冒出个人影。

  就在调解员叹了口气,准备站起来宣布这次调解提前结束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进了门来。

  他步履蹒跚,脊背微微有些佝偻,姿态看起来十分拘谨,如果不去看他的脸,一眼看过去就像是那种孤苦无依的年迈老人,惹人同情。

  然而抬头再仔细看他的脸,便知道他年纪还没有大到那个份上,眉间的皱纹也就屈指可数的几道。

  不过也并不影响别人对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同情。

  尤其是他脸上还有几道已经逐渐消下去的淤青,更显得凄苦可怜。

  调解员原本也有些不满,但在开口抱怨之前看到门口的老人,语气又不由自主地和缓了下来:“请问你找哪位?”

  老人看看调解员,又看看花落月,指向了后者,嗫嚅着说:“我来找我的女儿。”

  哦,那个人渣爹。

  调解员的面色一下子又绷紧了。

  各色人渣见得多了,她也就多少锻炼出了几分铁石心肠,有些人长得再好看也挡不住恶臭的灵魂,装可怜对比之前的作为就更显得讽刺。

  但工作要求她不能随意表现出明显的偏向,所以她调整了一下心情之后,便请老人坐下。

  花父全程盯着花落月看,一直看到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花落月自从他进来就微微抿紧了唇角,脸上和善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但她也没有发怒,反而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此时此刻,她心底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感叹,只有疑惑和警惕,一时搞不明白花父怎么突然之间就愿意出现了。

  就算是退而求其次想要从她这里拿钱了,也该明白这个时候她是不可能出钱的。

  前面的流程走得都很顺利,花父配合得过头,面对着调解员甚至有几分小意讨好的意味,张口闭口都说是自己过去太过混账,做了糊涂事,现在已经后悔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调解员虽然并不怎么相信,但语气还是不自觉地和缓了几分。

  花落月冷眼旁观的,能够想起的关于花父的记忆,也只有他在家时的颐指气使和喜怒无常,时不时就会砸过来的东西和突如其来的巴掌,还有数不尽的讽刺与谩骂,几乎构成了原主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其实严苛点来说,花母的沉默旁观也能算得上是帮凶。但花父带来的伤害以及孤立无援的痛苦加起来,远远盖过了那些不满。

  如果说原主真正从始至终憎恨着什么人,那甚至可能不是原本剧情中的白月光女主,而是她的父亲。

  不过剧情里可没有提及她父亲最终是个什么下场。

  但愿是早就随便死在了哪个角落里。

  花落月真心实意地这么想着。

  调解员问及花父最终的诉求,花父看向花落月的视线陡然间又炽热了几分,不像是在看自己多年未见亏欠良多的女儿,更像是在看一座金山银山。

  那种恶心的视线一下子就拉回了花落月的注意力。

  “我能有什么诉求?无非就是年纪大了,又没有儿子傍身。”花父用力咳嗽了几声,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有一阵子我挺糊涂的,但怎么说我也养她到大了,也没短过她吃喝。反倒是我和她妈两个人天天节衣缩食,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着花落月的脸色。

  花落月脸色越来越冷,没当场骂回去已经是她涵养极佳,而且毕竟不是原主,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事。

  但她也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咒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如果花父真的还要点脸面,那这场官司压根就不可能存在了。

  “我觉得,让我唯一的孩子把我接到身边照顾,这个要求应该也不过分吧。”花父继续说道,“我现在没钱没房子身体还有残疾找不到工作,无处可去,要是连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女儿都不管我,那我就只能到桥洞底下等死了。”

  说着他又咳嗽了好几声,一副命不久矣的虚弱模样。

  这回调解员可没被他的可怜样迷惑,纵然见多了奇葩,她也还是忍不住窝火。

  调解员强压着怒气,提醒道:“你女儿现在还在上学,在国外的名校读博士,大好的前程,你这——”

  ——你这又不是什么不治的绝症。

  花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打断她:“那直接回国不就行了吗?我知道她有钱,有钱了还要念什么书?再说国外那群人都说一堆听不懂的鸟语,哪有在国内自在。”

  调解员试着跟他讲道理,却毫无作用。

  花父似乎笃定了花落月其实是个隐藏的富豪,只是不愿意赡养自己这个有前科的老父亲,所以才装穷,甚至不惜出国躲开他。

  至于上学什么的,说不定也只是个幌子。

  调解员都快要被他气笑了,知道跟他讲不通道理,只能无奈地转向花落月,询问她的意见。

  其实调解员心底觉得这场调解到此为止就足够了。

  花落月第一次开口发表自己的意见,却是直接看着花父说的:“如果哪天能在新闻上看见你的尸体躺在桥洞下面,我会觉得很高兴的。”

  花父脸色变了变,瞬间而起的怒意转化成了阴鸷,叫花落月一下子将他跟原主记忆中那个可怕的父亲对上了号。

  但他现在已经老了,虚弱无比,毫无底气,说不定就连路上十来岁的小姑娘都能轻松地将他推倒在地。

  所以他才迫不得已识时务地弯下自己的腰,摆出可怜到让人同情的模样。

  他很快又强压下自己的怒气,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花落月平静地说:“也是害死我亲生母亲的罪魁祸首。”

  花父嘴唇颤了颤,下面的话就少了几分底气:“她是生病死的,跟我没有关系。”

  花落月已经不想再跟他继续扯皮下去,转头跟调解员示意自己并不愿意让步,就让这场调解到此为止吧。

  “有什么问题,咱们到开庭的时候再谈。”花落月跟调解员致歉,随即便起身准备离开。

  她先于花父走出了调解室。

  余光里还能瞥见花父也慌慌忙忙地起身,一下子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也绊住了他的脚步。

  花落月一直走到路口,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公交车,也没有见花父再追上来。

  坦白来说,这让她多少松了一口气。

  但在听到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心底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唐突一跳,反应过来花父根本没有她的新电话号码之后,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电话是殷沉玉打过来的,说她那边的事情暂时搞定,问花落月这边怎么样。

  花落月简要转述了一下花父到场之后的事。

  殷沉玉听到第一句就顿住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还是那边又临时有了事,匆匆问了一句:“你几点的票?”

  花落月看了看刚下单的车票,说道:“五点左右。如果没有晚点的话。”

  殷沉玉说:“你在车站等我,我去接你。咱们见面再聊。”

  幸运的是,火车没有晚点,花落月出了站,就看到殷沉玉在外面等她。

  这一次殷沉玉换了一件黑色的碎花衬衣。

  还是与之前相似的款式,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背了很大的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殷沉玉冲花落月招了招手,一边已经在手机软件上叫了出租车,等到花落月走过来,出租车刚好停在路边。

  两人直接上了车。

  “我刚从K市那边回来,有朋友有急事找我帮忙。”殷沉玉一边将包放下,一边简单解释了两句。

  这也是她这两天有点顾不上花落月这边的事的原因之一。

  而且花落月自己也并没有那么着急,能在回去之前解决完花父的事情就行了。

  不过殷沉玉也没有完全放弃打探花父那边的消息。

  “我叫我X市的朋友帮忙盯着了,晚上我问问他什么情况。”殷沉玉说着,又问花落月调解途中具体是什么情况。

  花落月原样给她复述了一遍。

  殷沉玉先前已经见识过她优于常人的记忆力,惊叹过了一阵,现在已经能直接将注意力放到对话之中。

  “他觉得你很有钱?”殷沉玉一下子就拎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花落月点了点头。

  殷沉玉问:“为什么?”

  花落月停顿了那么片刻。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花父为什么突然会那么笃定这件事。但如果是以她有钱这件事为前提逆推的话,她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郁折枝。

  花父或许是知道了她跟郁折枝之间的事。

  有钱人给的分手费,即便对于花父这种沉溺赌博的人来说也绝对是不小的巨款。

  说不定比他之前看中的「准女婿」的家产还要丰厚。

  果不其然,花落月刚在住所附近下了车,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

  在殷沉玉的示意下,花落月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花父的声音。

  跟在调解室里表现出的唯唯诺诺简直判若两人。

  “我要五百万。”花父张口就说道。

  花落月没有接话。

  但花父似乎有恃无恐:“我也不跟你卖关子,我知道你跟那个郁总的事了。听说她是个大方的主,五百万我要的也不多吧,只要钱到手,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去打扰你,不然——”

  他蓦地加重了语气,恶狠狠地说:“名牌大学生,哈哈,你以为你有什么光明的前途吗?我这个坐牢的爹还轮不到你来嫌弃,要是被人包养的事情再曝光出去,你以为谁还会把你当成什么优等生乖宝宝来优待吗?”

  -

  A市。

  正准备下班的时候,郁折枝被李助理叫住。

  李助理面露古怪,在郁折枝问她什么情况的时候,冲她使了个眼色,进了隔音最好的那间办公室。

  确认门窗都关好,也没什么人在外面偷听之后,李助理才小声跟她说,刚刚有个疑似花落月她亲爹的人给她打电话。

  花父大概误以为那是郁折枝的电话,张口就是一声谄媚的「郁总」。

  他倒是一点也不嫌害臊,毫不避讳自己坐牢刚出来的事,只是明里暗里说自己手上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要跟她好好聊聊。

  听起来很像是某种威胁。

  如果是别人,李助理就直接挂断了,要是有点闲暇可能就报警处理。但对方一开始就自报家门,说是花落月她爹。

  李助理知道郁折枝最近心思十分活泛,一听花落月的名字,倒也不敢随意隐瞒下去,自然是转头就给郁折枝实话转告。

  只是单单是花父在电话里的那些话听着就十分离谱,实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细聊。

  郁折枝从一开始听到花父的名字就眉头紧锁,听到后面按了按眉心,最后才从他七拐八绕的话语里总结出了精华——

  “他想要钱?”

  李助理点了点头:“他没直说,但听起来是这个意思。”

  郁折枝问:“你没问他?”

  李助理说她没听完对方磨磨唧唧的话就直接把电话挂了。

  郁折枝把桌上的文件拍得「啪啪作响」,问:“怎么没问?”

  这要是问实了,这就是板上钉钉的敲诈勒索。

  她正愁着要怎么把花父合情合理合法地再给送进去呢。

  李助理回答说:“他一直在骂花落月。”

  她听着都难听的话,要是让郁折枝听见了,怕是能连面前的桌子都给掀翻了。

  如果让对面的人听出郁折枝还在乎着花落月,那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李助理又说:“我跟他透露了一下我是助理,让他不要随便造谣生事。电话也留下来了。”

  郁折枝也冷静了一下。

  表现得太急切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李助理应对得倒是挺好,冷淡但又强调名声问题重要,也没有完全切断继续联系的渠道。

  花父肯定会再打电话来的。

  她一面在想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么不要脸又没有智商的人,一面又朝李助理挥了挥手:“录音里面骂人的那部分就不用给我听了。”

  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直接打飞的去套花父的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