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郁父一扭头,又原路走回去了。
郁折枝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人还呆着,另一边花落月就拿着喷雾回来了。
一边走,她已经一边看过了说明书。
“我帮你吧。”花落月很积极地说道。
郁折枝也想早点解决,也就顺从地抬头张嘴。
花落月下意识说了句:“乖……”
郁折枝不满地瞪她一眼,但仍然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动,就缺乏了一些威慑力。
花落月眨了眨眼睛,冲她笑了笑。
另一边,厨房里厨师正在准备最后一道菜,就见郁父从外面绕进来,最初他只当对方是来视察晚饭进度,并未在意。
然而直到他切完菜,郁父还没走,而是在后面转着圈长吁短叹。
厨师一抬头,就见郁父伸手要去拿旁边的一瓶白酒,似乎准备先喝上两口抒解一下心情。
厨师:“……”
厨师:“那是我等下炒菜要用的。”
郁父便把手缩回去,干笑了两声,又继续叹气。
厨师拎起刀,又放下来,泄了口气,扭头看他,问:“你这是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厨师与郁父认识挺久的了,因为后者那见鬼的厨艺,郁折枝时常私下里请他帮忙做饭。一来二去交情少说也有十几年,已经很熟悉了。
他也难得见到郁父这么一个……难以形容的状态。
说烦躁也不像,说是喜极而泣又有些过了。
但确实不像平时那么一副无欲无求永远乐呵呵的模样。
郁父摇了摇头,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已经能摸到一些皱纹:“我这是像不高兴吗?我这是觉得太高兴了。”
厨师问:“你老婆回来了?”
郁父:“……”
郁父:“没有……”
厨师:“哦……”
想想也是,真要是郁夫人回来,郁折枝那边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话只能扎郁父的心。
郁父平复了一下心情,抹了抹眼角,叹气:“我就是有点感慨,我们家折枝也到这个年纪了。”
厨师想吐槽你家折枝是二十六,不是十六。
就算再往前推六年,那就已经是没什么不能做的年纪了。
而且那时候郁折枝就比她爹有出息多了。
但厨师又想到自己家那个已经二十岁的独生女儿,大姑娘了,偶尔才抱着爸爸的胳膊撒娇,他也打心眼里觉得自家闺女还小,生怕她在外面受委屈。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到这里,厨师将心比心,也就释然了。
“这个年纪怎么了?”厨师配合地问道。
“谈恋爱了。”郁父说着,一度哽咽。
“……”这回厨师没办法再将心比心了,“她好像二十六了吧。”
过了年就二十七了。
别家结婚早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你不懂……”郁父顺手捞过桌上的酒,闷了一口,叹气,“我之前还担心她会孤老终生……我们给她做了一个坏榜样。”
说着他又闷了一口酒。
这回厨师没好意思再提醒他,想想也反应过来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夸张。
父母因为爱情而结婚,孩子本该是爱情的结晶,结果却成了多余的累赘。
早年父母不闻不问,一概交给保姆,后来母亲更是头也不回地离家。
家庭破碎,父亲才幡然醒悟,知道去照顾女儿。
但那些缺失的光阴与陪伴,无论如何也再弥补不回来了。
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但在孩子眼中,爱情和婚姻都与「不负责任」的印象挂上了钩。
郁父一直对此心有愧疚,却不敢明说,只能换成行动拼命补偿。
一眨眼郁折枝长大成人,同龄人不说结婚,至少都谈过恋爱,只有她一心扑在工作上。
若真的只是为了事业便罢了,郁折枝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名声在外,在面对周家少爷猛烈的追求的时候,却始终将之拒于门外。
周少爷为人虽偏执,但最初也还算是风度翩翩,几番保证将一切都送给郁折枝。
甚至甘愿立下协议分出周家企业的股份乃至几个子公司的控制权做聘礼。
彼时还没收拾好郁家烂摊子的郁折枝也仍然不为所动。
她说不想恋爱,不想结婚,没时间,也没精力。
后来才有底气直接说不喜欢。
在郁父看来,她就是抗拒恋爱、抗拒婚姻,连其中能得到的诸多利益都无法让她产生丝毫动摇。
郁父不敢多劝,却一度惶恐女儿会就这么孤老终生。
以郁折枝的能力,她当然可以一个人生存下去,甚至比多数人生活得更好——在物质条件上。
工作或许也会让她大半的人生都足够充实。
但恋爱与婚姻,以及其中真正代表着的长久陪伴,又是工作与物质条件难以取代的另一种东西。
女儿已经因为自己受过罪,他不希望她的后半生过得同样孤独寂寥。
厨师看到郁父眼眶湿润,递了张纸巾过去,安慰了两句:“像折枝这种天才,难免会在别的方面有些欠缺,有点小孩子气,但兴许只是晚熟了一些——你可别再哭了,一会儿被人看到了还以为你不高兴了呢。”
“我这叫激动到热泪盈眶。”郁父接过厨房纸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一时有感而发,倒也没有真的情绪失控,很快缓过神来,“我也不指望什么了,她愿意去接纳别人,我已经很欣慰了。”
厨师也点头,说:“有些事,也是要慢慢来的。”
-
一顿晚饭吃得气氛微妙。
郁折枝意外负伤,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为了陪花落月才坐在桌边。
花落月不知道郁父跟郁折枝之间那场短暂的对话,面对着郁父时不时投来的微妙视线如坐针毡。
但她还是尽力保持着微笑,飞快地吃完了晚饭。
最后还是郁折枝忍无可忍,捂着腮帮子解释:“只是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郁父连连点头:“嗯嗯我懂我懂,下次注意点。”
郁折枝:“……”
郁父又笑呵呵地问花落月:“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盛点饭?”
花落月连忙点头:“吃饱了……”
郁折枝放下筷子,拉着花落月上楼:“你累了吧,早点回去洗洗睡吧。”
郁父捧着碗跟旁边的保姆感叹:“她们关系真好。”
保姆也说:“是啊,难得看到郁小姐这么主动热情。”
「热情主动」的郁小姐回了房间就开始铺床。
花落月在旁边帮忙,还是不好意思真让郁折枝睡飘窗。
最近天气还是很冷,虽然别墅上下都铺了地暖,但并不包括飘窗上面,又是靠窗,夜里寒风一吹,当然没有床上舒服。
“还是我睡这边吧。”花落月说道,“明天我还能补眠,但郁总你明天不是一大早就要去公司开会吗?”
“不用……”郁折枝坐在飘窗边,看了眼床上的被子,说道,“床上被子换来换去更麻烦。”
花落月慢了一拍才「哦」了一下。
郁折枝看看她像是反应过来的神情,不自觉地又解释一句:“不是针对你,我从来不跟别人共用东西。”
花落月点点头,又说:“明天我去医院补眠也行,今天我问过护士,家属是可以陪床的。”
“你睡床。明早我走得早,都不一定碰到我爸,但肯定看到你,要是看到你没睡好,就该来烦我了。”
郁折枝依然拒绝,且态度坚决,几乎就是命令的语气,“就这么定了。”
花落月知道她再说下去就要生气,也就把话咽回去。
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善良」的金主。
花落月有些无奈。
飘窗上多铺了几床被子,郁折枝又从角落里找出一个热水袋塞进去,拉上窗帘,看起来还有几分温馨感。
花落月抱着抱枕坐在几倍大的大床床边,看看郁折枝,也无话可说。
这样坚定的洁癖大概也是原剧情中郁折枝从未对原主产生的原因之一吧。
照这么看,能叫郁折枝愿意主动亲近的女主角,大概就是所谓真爱战胜一切了。
洗漱过后,花落月靠在床上看书。
郁折枝洗完澡,拿着手机从外面推门进来。
“早上八点——”
她抬头看见花落月,卡了一下壳,像是才想起来自己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明天到公司再说吧,我要睡了。”郁折枝加快了语速,简单吩咐完就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放到桌上,一边拿毛巾擦了擦没干透的发尾,一边看向花落月。
“你没有说梦话或者磨牙的习惯吧?”她问道。
“应该没有。”花落月抬头看了她一眼,顺便又把书翻过一页,“以前没有人跟我本人投诉过这样的恶习。”
郁折枝说:“但愿真的是这样。”
花落月回道:“我也希望是这样。”
郁折枝坐在飘窗边,花落月的视线追着她转。
“还有什么事吗?”郁折枝问她。
“没有……”花落月仍然看着她,“如果要关灯的话,请直接跟我说。”
“等到十点吧。”郁折枝说道。
“好……”花落月看了眼时间,视线才收回去,又继续看书。
她好像是在说话交流的时候都在看着自己。
郁折枝擦干头发,翻了翻手机上的信息,一边在心里分神想。
花落月对她好像向来都这么「礼貌」。
但这样一想,那种在高档酒店里被服务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往常郁折枝并不会注意这些小事,可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便时不时地要跳出来刷一下存在感,反倒让人格外在意。
郁折枝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此感到不爽——从逻辑上来说,这应该才正合她意才是。
而事实是,情绪这种东西并不受本人的意志所控。
郁折枝不自觉地发散着思绪,如果这种相处模式叫父亲看见了会怎么样?仍然会误会她们关系亲密吗?还是因此露出失望的眼神?
花落月以前在宿舍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面对舍友吗?大概不是。
她的母亲还没有昏迷过去的时候、在她还年幼的时候,会将她抱在怀里一起入睡吗……
毫无意义的问题在她脑海里碰撞着,直到关灯以后反而愈演愈烈。
花落月低低地说了声「晚安」,郁折枝没有回答。
好在花落月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很快她的呼吸声就变得平稳下来。
事实证明,花落月睡眠习惯良好,不会梦游,不会说梦话打呼噜,也不会磨牙,她睡觉睡得也很安静。
但再怎么安静,另一个人轻微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仍然清晰。
郁折枝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正和花落月共处一室。
直线距离相隔不到两米,一晚上的时间她们都将伴随着对方的呼吸声入睡。
床上躺着的人,将她视为恩人、上司、老板、演戏的搭档……她对她礼貌有加,还有几分很明显的敬重感激,唯独没有什么亲密意义上的关系。
郁折枝知道自己不爱她,也不会爱上她。
可她们现在的关系却是人世间最亲密的一种,法律保护着这种关系。
时至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不必再去思考那些生意上的事和死缠烂打的神经病,郁折枝才头一回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荒唐感——
不足两米的、原本属于她自己的床上,躺着最亲密的陌路人。
或者说是最疏离的情人。
她在自己亲爸爸面前都要演戏,伪装出深情的模样。
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由她主导。
她当时的脑子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
郁折枝突然很想穿越回一开始,狠狠扇上自己一巴掌。
然后她一下子从混沌中惊醒过来。
跟花落月结婚的理由很多,摆脱周君曜的纠缠,利用同性婚姻关系获得合作对象的认同以及舆论的支持……还有,从她那张熟悉的脸上怀念过往。
现在或许又可以加上一条,让父亲不再为她担心。
但世上的选择从没有十全十美,选择其中一面,必然要承受另一面的压力。
包括忍耐下与别人共同度夜的不适——要知道大学的时候她都没跟人做过室友,从小到大,卧室和睡眠两个词永远关联,而且永远都是最为私人的事之一。
现在这种程度……也不是不能忍。
也就只有这一晚上而已。
短短几个小时。
郁折枝不断安慰着自己,一边试图强迫自己早点入睡,可惜没能见什么成效。
一闭上眼睛,她又听见花落月平稳的呼吸声。
然后她又忍不住开始想:为什么花落月不说梦话?
难道花落月不觉得这样的安静太过尴尬了吗?
然后她才又想起来,花落月已经睡着了。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屏幕因为新消息的接入陡然间亮了一下,郁折枝瞥见上面的时间。
凌晨两点十一分。
郁折枝伸手捂住了脸,终于承认——她失眠了。
因为花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