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视

  还有比自己人误会更尴尬一些的事情。

  比如同时又被其他人撞见。

  郁折枝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另一边又有人叫她。

  “小郁?”

  戴着眼镜的男人停下脚步,看了郁折枝一眼,又笑了笑:“真是你啊,还以为我认错了。好几年没见,你长大了。”

  男人看着三十上下,实际年龄就比郁折枝大四五岁,但从气质看更像是叔叔辈的人物。

  他家跟郁折枝父亲那一辈交集更深,也是少有的在郁家落魄的时候没有落井下石的人之一,郁折枝小时候经常能看到他。

  不过在郁折枝接手郁家之前,他们已经举家搬到国外,只逢年过节回来祭祖的时候才能碰上那么一面。

  现在回来……大概是为了参加钟小姐的婚礼。

  他家和新郎严家是亲戚。

  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圈子,难免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郁折枝很快认出他来,也不得不转头跟他打招呼:“姚哥,好久不见。”

  男人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

  郁折枝说:“来吃饭……”

  她已经顺手掐断了电话,花落月那边已经反应过来,正朝这边走过来。

  没等她们说些什么,旁边那个绿眼睛的女人就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胳膊,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之后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话,很难听得懂。

  郁折枝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后面围观的经理默默闭上了嘴巴。

  在众目睽睽之下,男人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扒拉下女人,轻声安抚了两句,转过头来介绍:“这是我的妻子,叫她罗莎就好。”

  郁折枝立刻反应过来,跟着问好,说久仰大名。

  姚先生是去年在国外结的婚,当时还给郁家寄了请柬。但当时郁折枝实在忙不过来,而且郁父亲自去了,她也就跟着随了一份厚礼。

  但那位姚夫人,她是还没见过的。

  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这儿遇上了。

  不过再想想也不算太奇怪,钟小姐的婚礼场地就在附近的酒店,参加婚礼总不能在临开场前才跑个长途天南地北地赶过来,要么是在附近有房子,要么干脆住进了钟严两家准备的酒店。

  在外面再多待一阵,说不准还会遇到更多的熟人。

  郁折枝觉得麻烦,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况且她跟这位姚先生关系也不算差。

  花落月在旁边小声给她解释:“她跟那位姚先生走散了,我刚刚带她去找人。”

  绿眼睛的女人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声「你好」。

  郁折枝立刻就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花落月带着她去找人了——这一句简单的中文问好都得花落月在旁边翻译,她才听懂。

  然后她才想起来花落月学的好像就是外语类的专业,大概正好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姚先生听妻子解释了几句,又去看花落月,看了片刻忽的问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花落月下意识回答:【抱歉,我不记得。】

  郁折枝投来疑问的视线,花落月才反应过来姚先生说的不是中文。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见姚先生「哦」了一声,说抱歉他大概认错人了,转头才换成中文,对郁折枝说:“这位就是你的结婚对象了吧。”

  郁折枝说:“对……”

  跟着就简单介绍了一下花落月的名字,前段时间刚领证,第一次来A市带她转转云云。

  姚先生笑了笑,说:“我刚回来就听他们都在说这件事,好多人都以为是谣言呢。”

  郁折枝扯了扯嘴角:“眼见为实嘛。”

  姚先生问:“郁叔最近身体怎么样?我本来想去看他的,但航班推迟,昨天凌晨才到,早上倒时差又起迟了,还想着明天再去看看他。”

  郁折枝说道:“挺好的,最近又养了条狗,在小区里还主持了一个什么象棋比赛……”

  许久未见,又是跟父辈交集颇深的人,临时碰见了少不得多寒暄几句。

  而且姚先生这次回来还有些发展生意先探探情况的想法,顺道先给郁折枝透了个底,晚上也好牵个线。

  罗莎显然不问这些事,虽然能听懂个大概,但明显兴致缺缺。

  姚先生说着便停下来,朝妻子歉意地笑笑,又去请求花落月:“拜托花小姐带她下去转转好吗,她喜欢逛街,一个人怕是太无聊了。”

  花落月看向郁折枝。

  郁折枝朝她点点头,说:“一会儿聊完了我再打电话给你。别走太远,咱们下午还约了人。”

  花落月没什么异议,她比郁折枝本人更不想听见那些生意上的交流——避嫌,同时也是觉得麻烦。

  罗莎直接欢呼一声,拉着花落月便朝另一边走。

  姚先生目送着她们都下了楼,才转过头,朝郁折枝笑笑,说:“我还以为你会找一个更好控制一些的。”

  郁折枝心头一跳。

  但惊讶也只持续了片刻,她面上没显露,只是笑笑说:“她挺乖的。”

  姚先生对郁家过去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小时候郁夫人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还被父母再三嘱咐好好照顾开解这个小妹妹。

  对郁折枝不说了如指掌,但某些阴影他还是清楚的。

  不熟悉的人都对郁折枝的闪婚感到不可思议,更不必说姚家的人——

  如果真是正儿八经的正常婚姻,怎么说也都是要给姚家寄请帖的。但就连郁折枝结婚的事情,姚先生也是回国之后才听别人提起。

  至少说明郁折枝对这桩婚姻一点也不上心。

  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姑娘结婚,而不是选择跟某位少爷小姐联姻,轻慢而不自知,只能是好控制的工具。

  姚先生对郁折枝嘴里的「乖」不置可否:“只是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郁折枝冷静下来,明白他不会对外乱说,笑了一下,还有心思反问:“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姚先生说:“漂亮,但不起眼。”

  最好还是胆小怯懦没主见。

  后面的话,姚先生没继续说出来。

  这话直说出来就挺没礼貌的。

  郁折枝问:“你觉得她不是吗?”

  姚先生笑了笑,最后只说:“我倒是觉得她跟你挺般配的。要是就这么一起走出去,大概没什么人会怀疑你的品位。”

  郁折枝挑了下眉,不怎么真情实感地说:“哦,是吗,那真是个好消息。”

  这个话题没再继续下去。

  姚先生也不想去干涉郁折枝的事,只是确实感到惊讶,才试探着多问了两句。

  郁折枝的态度也很明显,对这个新婚妻子的事并不怎么上心。

  如果真的是因为感情而结婚,郁折枝找上这么一个人也并不令人奇怪。

  只是姚先生已经预设郁折枝为了什么目的才找了个没权没势的年轻姑娘结婚,才能鲜明地体会到这其中的反差。

  气质,以及气势,都是潜移默化熏陶出来的东西。

  郁折枝这样的大小姐,虽说家庭并不如何圆满,但也是锦衣玉食着长大,哪怕遭受了人情冷暖,也是人心深处的东西,明面上都是光鲜亮丽落落大方,光是仪态就能甩那些市井小民们十万八千里,还有优裕的生活培养出来的自信仿佛与生俱来,却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一辈子也难以学来的东西。

  站在脏兮兮的菜场里跟摊贩为几毛钱来回扯皮,甚至还会为了吃饭生存而发愁,大概是郁折枝这样的人一辈子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而这样的生活理应是花落月这样背景的家庭的日常。

  这样迥异的环境培养出来的孩子,站在一起时一言不发也能叫后者轻易地落于下风,也应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天差地别。

  更何况郁折枝已经被叫了许多年的「郁总」,有时候一些长辈站在她面前,被她冷眼一扫都会觉得发憷。

  但花落月站在郁折枝身边的时候,却叫人几乎感觉不到那种天然的压制感。

  她或许确实沉默,也温和内敛,几乎感觉不出半点攻击性。

  大概这也是让郁折枝产生「乖」的错觉的原因之一。

  于是郁折枝也就没有注意到,花落月的身姿永远是端正而挺拔的。无论是单独坐在家里的餐桌前,还是出门跟在郁折枝的身边,几乎都没有过多余的小动作。除了刻意假装害羞低下头,说话的时候也从不会躲避他人的目光。

  她说话语调温和,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却有条理,很容易叫人信服,鲜少有慌张的时刻。

  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很难说出她除了外貌上还有什么格外突出的特点,只是叫人觉得舒服。

  因为协调,因为镇定,因为藏在骨子里的自信,才叫她在任何人面前也能挺直脊背。

  看到这样的人,就很难想象到什么样的东西能将她压垮。

  跟那些千金大小姐们也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郁折枝介绍说她还是个学生,姚先生第一眼就会觉得她是久经风浪的成熟职业人士——教授、研究员,甚至心理医生什么的。

  气质这种东西,是很难伪装出来的。

  但郁折枝似乎对此并无所觉。

  或者说,她压根不在乎。

  姚先生看出了她的态度,便不再多提。

  两人聊了聊生意上的事,又约好隔天去郁家看望郁父,郁折枝打电话给花落月,另外两人已经到了一楼,她让两人在那里等着,他们一会儿直接下去找他们。

  罗莎依依不舍地跟花落月挥手告别,转过头又去跟姚先生说着什么。

  郁折枝还能感觉到他们时不时投来的视线,便问花落月:“他们在说什么?”

  “午饭……”花落月说道,“他们还没吃饭,我给她推荐了一下你们家的店,她在问姚先生报你的名字能不能打折。”

  听着像是花落月的主意。

  而且是无聊的闲话。

  郁折枝嘴角抽动了一下,说:“他们本来就订的我们那一家。我已经跟经理打过招呼给他们免单了。”

  花落月「哦」了一声,恭维一句:“还是郁总想得周到。”

  在郁折枝再问些什么之前,花落月又主动补上一句:“我没跟她说别的,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家商场。”

  郁折枝瞥她一眼,有些问题到了嘴边最后也没问出来,因为似乎无关紧要了。

  “走吧……”郁折枝说道,“造型师快到了。”

  她加快了脚步。

  实际上时间还算宽裕,但她实在担心在路上再偶遇什么「熟人」。

  好在之后的行程再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郁折枝参加类似的活动已经多到熟能生巧,从头到尾收拾好的时候,花落月还被按在镜子面前由专门的化妆师给她化妆。

  郁折枝就坐在一旁看着。

  花落月闭着一只眼睛,只能从镜子里对上郁折枝的视线。

  毫无意外,郁折枝总是会先看向她的脸。

  不过到底也相处了一段时间,郁折枝终于生出几分抵抗力,像初见时候那样的震惊恍惚已经少有,只是对着那张脸好像看向了另一个人的感觉依然强烈。

  “闭一下眼睛。”化妆师语气温柔地提醒。

  花落月听话地闭上眼睛,想着最后看见的郁折枝的那个眼神,清楚她是在看谁,视野变得漆黑的时候,她脑海里蓦地又闪过什么——

  下午的时候,姚先生问她之前他们是不是见过。

  这话花落月不太好答,姚先生原先是A市人,后来常年在国外,理应是没有与X市土生土长的她碰过面的。

  但原主的记忆她很多都想不起来,或许过去什么时候真的见过,只能说不记得。

  但在这一刻,她才又突然冒出来另一个想法。

  如果姚先生见过的那个人,不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