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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饯别宴席间,冯素贞与李兆廷细细道来夙安楼的历程,提到归义军军需补给都由夙安楼提供,李兆廷心里已明白了几分。

  武力护卫下的商行,自然是将那天底下最紧要的行当垄断在了手里,取得的超额利益再反哺归义军,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而霸道的“商业”帝国。

  “便是如此,夙安楼已无可避免地嵌入了归义部的军政系统,正是因为它太关键了,所以必须交到公主手上。夙安楼收益将归宣慰使府库所有,用于税收不振时的财政支出,不可能继续由我等私人掌控。”

  李兆廷微微颔首颇为认可,他一门心思走仕途,对工商业,一不擅长,二无兴趣,三不愿沾惹,以免影响了他清贵的士人地位。

  “除了涉及军事机密的账目外,李大人可查阅核实其他文件,确认无误后,素贞将奉上李大人的本金与红利。”

  李兆廷假作听不明白,打着哈哈道,“当初银子是借给冯兄的,兆廷实未涉及商贾一行,哪里需要分得红利?”

  天香看似在与旁人推杯换盏,但明显竖起了尖尖的小耳朵仔细听着这边的动静。

  李兆廷确是被天香几句话吓得心惊胆寒,唯恐与逼婚大明的女驸马扯上利益关系,万一,他清清白白的首席御史被别人以此大做文章弹劾了,那委实得不偿失。

  冯素贞如何不知天香当着她的面,明里暗里将人威胁了一番,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李兆廷的说辞。

  她轻轻一叹,他大概对自己放弃了多少银钱完全没有概念,为了李兆廷不至悔恨终身,还是不告诉他为好。

  “那宴席结束后,李大人与我立个字据,素贞将所欠本金与利息全数奉还。”

  李兆廷一梗脖子,斩钉截铁道,“也没有利息!”

  “……”冯素贞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默默低头抿了一口温水。

  人家都要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地划清界限了,她又何必上赶着定要给他送钱,听他意思返还本金便罢。

  小耳朵接收到信号后开心地稍稍颤动,达到了目的的天香公主将小脸儿适时地凑过来,笑眯眯道,“李大人,你真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儿。”

  她唇上沾着酒水,泛着湿润的水光,一脸毫不掩饰的得逞笑意,冯素贞看着她粉嫩粉嫩水灵水灵的,简直又好气又可爱,险些当众上手捏一捏她的脸颊。

  实在是忍不住想与天香亲近,冯素贞便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轻嗔道,“给长赢兄退股时,公主可不许再耍赖了。”

  “嘻嘻,知道啦。”天香冲她眨眨眼,刚答应下却又补了一句,“只要他不是给我那个讨厌的皇帝老兄卖命,而是领了本公主的求贤令愿意来到这里。”

  冯素贞恼得还是捏住了她的脸,来回扯了一扯,“本就是属于人家的,哪有那许多条件。”

  “那就看他有没有胆子从你这臭名昭彰的女驸马手里收个几千万两咯。”天香顺着那点手劲儿,赖赖唧唧歪在冯素贞肩上,不知悔改地对她咬耳朵,“就算皇帝老兄不办了他,其他眼红的大臣还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本公主可是为了他们好。”

  冯素贞哼了一声没接茬,她并非忽略了天香的这层考虑,她只是更不想亏欠了别人。

  得意洋洋的天香被贴在脸颊旁的玲珑耳廓蓦地烫了一下,轻轻咦了一声,“驸马,你耳朵怎么红了?”

  冯素贞坐直了身子,与天香拉开距离,脸上却不知为何染上了淡淡霞色,她故作冷淡道,“替公主羞愧难当。”

  天香噗嗤一笑,“嘴硬。”

  她挽起冯素贞的胳膊,耳语道,“驸马,你说实话,是不是想念本公主了?”

  冯素贞微凉的手指覆上天香的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会儿,稍敛神色柔声道,“臣又未曾许久不见公主。”

  语毕,她不等天香回应,抬手为自己斟上一盏酒,提了衣袍款款起身去到薛斐桌前,向他郑重举杯。

  “薛将军,至今未得机会向将军致谢,素贞敬你一杯,多谢将军高义。”

  薛斐知道她是谢他以身代杖,忙站直了作揖回礼,“先生言重了,末将并未受伤。”他给自己换了个更大的酒盏,倒了满杯,仰头咕咚几下饮毕,抬袖擦了擦嘴角,爽朗地咧嘴一笑。

  冯素贞许久不曾饮酒,一下子被甘冽的酒气呛到喉咙,不由得咳了几下,薛斐立刻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刺在身上,一时间如芒在背。

  缓了一口气,冯素贞才道,“不日我会上表为将军请功。”

  薛斐撇一撇嘴,不太领情,“谁稀罕,末将做的事,都是为了先生,不是为了军功。”

  冯素贞微微蹙了眉,但见他目光坦荡,应是一片赤诚之心,便好意道,“薛将军切忌在公主面前如此坦言。”

  咳,薛斐眸光闪躲,笑得尴尬,暗暗庆幸先生还不知道他跟公主求娶过她,万一要是哪天公主说漏了嘴,他痴汉形象不就在先生心里定型了吗。

  “那个…末将有一事,一直想请教先生,不过……”

  冯素贞见他吞吞吐吐,遂鼓励道,“不必讳言,请讲。”

  “当初,七娘与先生,难道也是……”薛斐期期艾艾半天,最终给了冯素贞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冯素贞扶额一叹,“……你想多了,不过是为她做个遮掩罢了。”

  “是嘛…我还以为找到了什么关键。”薛斐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见她目露疑色,解释道,“七娘对喜欢她的男子一向不假辞色,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我有一次差点被她划了眼睛……”

  幸亏他功夫高,躲得快。

  冯素贞轻扬了眉,听懂了,“你觉得她喜欢女人,所以才不喜欢你?”

  薛斐干笑了一声,先生也太敏锐了吧,他话还未说完呢,“反正,先生身份暴露后,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冯素贞不知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公案,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后又因安定那场刑狱不得联系。

  原本该渐渐淡忘了的人,最近因她身份转变,又在薛斐心中牵出了一团疑雾。

  “她人现在东女,你在西路军中,自然不知,但李将军路过东女与她必有接触,他怎不告诉你,其实她已……”

  “什么?!”薛斐面色一僵,反手狠狠拍了桌子,“四哥误我!”

  眼看他目眦尽裂,一副要去找李天渊算账的架势,冯素贞肃容在他肩上一按。

  “薛将军,往日之事不可追。柒娘不曾对你另眼相看,且已经与他人成亲,你该尽快放下早年心结才好。”

  听到成亲二字,薛斐白玉般的面容没了血色,他颓然退了两步,低头喃喃道,“末将不曾有心结……”

  “那是最好。”

  冯素贞挽了空杯准备离去,却不想又被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袖角,此举于二人身份而明显过界,更别提此间尚有男女之别。

  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薛将军对冯先生可不一般呐,在刑场上那是明着抗旨,更是不惜代价替她挨了几十板子。

  天香在冯素贞饮酒之时就已然坐不住了,现下则是直接扔下排队向她敬酒的人,起身径直走了过来。

  只听薛斐急切问道,“先生,你可知她嫁了什么人?那人怎么没被划了眼睛?”

  冯素贞据实以告,“是东女的三王子,性子柔和,很让着她。”

  王子吗?想必是才貌出众的人了。还很礼让她,那定是与她举案齐眉的了。

  薛斐心中酸涩,苦笑道,“那她…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冯素贞将蟠龙锦袍从他手里拽出来,垂眸沉默了片刻,淡漠道,“我对她的生活并不了解,以后,你们同朝为官,你大可直接问她。”

  “真的?!”

  冯素贞拂袖一叹,“你自可去与公主求证。”

  薛斐脑子飞速一转,“不对,那她不该还在东女……”

  天香不知何时站在了冯素贞身后,面色不虞地讽道,“保胎待产,不在东女,难道跟着你我行军打仗?”

  她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薛斐雷得外焦里嫩、神思恍惚,长久地呆怔在了原处。

  天香拉起冯素贞就走,扔下薛斐自个儿在风中凌乱。

  “薛将军颇有些痴呢……”

  冯素贞点头附和道,“的确。”

  天香牵着她,将指尖偷偷地拂过她掌心,再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反复描摹她的指缝,幽幽叹一口气,道,“爱而不能得,本公主感同身受。”

  “???”

  公主故意词语歪用…面对她语焉不详的暗示,冯素贞自有应对之道。

  她语气平淡,面无表情,“臣身子已无大碍,公主若想臣,不必拘着自己。”

  天香听懂了她的明示,嘭的一下红透了那张小脸儿,“谁、谁想你啦?也不知一天到晚给本公主传话上百句的都是谁。”

  冯素贞拿大眼睛觑她一下,辩道,“那还不都是回复公主的?”

  “你!”天香被她的抢白噎得一阵胸闷气短,“哼,那每天都是谁主动起的头?”

  冯素贞轻笑,“公主是君,臣派人问安是本分 。”

  臭驸马真是寸步不让啊……

  天香被她气得咬牙切齿,“好好好,你心如止水,倒是本公主,难耐寂寞……”

  冯素贞忙握紧了她的手,浅笑着摇一摇头,止住她口不择言,“是驸马尚公主,而非公主尚驸马,所以,即便臣有意……”

  言下之意,按章程,那她也得等候公主召唤。

  天香不禁心头一梗,这人的呆气已经漫出天际了!

  “你都娶女人了,还在乎这个?!”

  她的嗓音不自觉地拔高八度,周围有人投来疑惑的视线。

  冯素贞垂下长睫,抚唇轻咳一声,难掩羞涩道,“还是有一点在意的。”

  “……”天香心里那个恨铁不成钢啊,已经不知道是该抽甘蔗还是该砸酒杯了。

  有不少人正瞅机会敬酒,见两人回主位坐定了,便赶紧上前来恭敬地行礼,还未及开口说话,便听公主殿下磨牙霍霍地对驸马爷放了句狠话。

  “今晚过来侍寝,再敢逃避驸马之责,本宫要重重治你的罪。”

  冯素贞轻蹙了眉,无辜地辩驳道,“……臣哪有逃避?其实,公主只需派人唤臣便是,有些事哪里需要堂堂公主殿下亲自出马呢?”

  天香瞪着眼睛露出要吃人的表情。

  几人震惊地交换个眼神,谁也不敢上前触霉头,都不动声色地缓缓退后…退后……

  直到将身形渐渐隐匿了…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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