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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赐婚的谕旨并不能任由他亲自拟定,几位文渊阁大学士捋着胡子反复斟酌,最终出炉了这么一份圣旨,目的嘛,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一是恢复祖制,驸马仅授爵位不予官职;二是军政实权不掌握在外戚手中。

  疑惑的皇帝陛下读了读圣旨,“这……冯绍民不会悔婚吧?”谁会情愿结个亲就把安身立命之本拱手相让呢?

  “如此一来……也并无不可。”

  大学士们相互之间目光交流,纷纷点了点头取得共识,大不了把长公主嫁给辽东的大汗,他们就不信大明非得依靠那个离经叛道的女驸马。

  面子和里子必须得一份。

  皇帝万万没想到,闹着要悔婚的不是冯素贞,而是他那个刁蛮任性的亲妹子。

  “公主,这可是圣旨,不是想不接就不接的呀!”李兆廷无助地挥舞着手里的圣旨,一瘸一拐地跟在扬长而去的天香身后紧追了几步。

  不对啊。

  恍然间醒悟的李兆廷蓦地顿住脚步,自己完全没必要劝天香领旨,倘若婚事就此作罢,只要尽速回京城述职即可,也许,有一天他与冯家小姐之间还能……

  冯素贞哪里知道她这块天鹅肉正被人惦记着,只明白天香抗旨不遵是为她鸣不平,然孰轻孰重她心中自有权衡,为了大明,二人婚事决计无可转圜。

  “臣领旨谢恩!”

  掷地有声的回应打断了李兆廷的思绪,他立足原地迟疑不决,对拥有绝世美貌、无双才智的前缘一旦起了念,便舍不得眼睁睁将她拱手让人。

  冯素贞见状微颦了眉,踱步至他面前,用尽全力自那紧攥着的指间扯过圣旨。

  抚平被捏起了褶的圣旨,她无奈地在心底喟然长叹,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李大人,有劳了,绍民与公主还有要事相商,不便作陪,请自便。”

  “冯兄,公主分明有抗旨之意,我想……你也不必强人所难。”李兆廷赶在冯素贞转身离开之前匆忙道出心里话。

  强人所难?

  冯素贞少有的神情冷峻,轻蔑地睨视于这个自己曾经倾心相待的男人,“皇上下的这道旨意,是迫使臣在权力与公主之间选择,李大人,难道这才不算强人所难吗?”

  而他却在想着趁人之危。

  那眸中属于凛冬的数九寒意逼迫李兆廷垂下眼睑不敢与她对视,但他有些话亦不吐不快,“世事自古难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冯兄,听我一句劝,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不要放弃军政大权!”

  这是在明示自己该放弃天香公主。

  自以为看穿人心冷暖的,最是不懂赤诚真心,冯素贞不禁冷笑,“绍民与公主夫妻一体,无分彼此,李大人多虑了,倒是该想想如何行使左都御史职权,好好为大明江山清清君侧!”

  一向温和待人的冯素贞被气得拂袖而去,李兆廷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来,卷起衣袖擦了擦鬓角流下来的汗。

  他心下一叹,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好脸色瞧了,这冯素贞真是一味毒药啊,离别日久,他以为放下了看开了,可再见面时才发现她在自己心目中依旧是那个倚窗顾盼的梦中人。

  灰烬尚有重燃时,更遑论余情未了的那颗心。

  心事重重的天香公主在军镇整洁规整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遇的巡守队列一一停下脚步向她行军礼,她喉头发紧双唇翕动无声,只得神情索然地抬手示意免礼。

  斜阳坠入城垛,沉凝的天色一如她晦暗的心情。

  她不得不承认,大明那班伪善的卫道士容不下冯素贞,想要维护她就不该让她做自己的驸马,可如此一来,大明的百姓就必须继续承受战争引起的兵役赋税之苦。

  天平的两端在她脑海中往复倾斜,天香左右为难,心事无人倾诉,无可纾解,只能深恨自己无能为力。

  刚踏入下榻的将军府,就听到剑锋破空之声绵绵不绝,她凝神循声望去,不出所料,闯入眼帘的是那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影。

  如同在泠泠水波上舞动行走,溅起的尘埃仿佛水沫浪尖,映照着烛光的剑花飘忽如回风旋雪,蓦然回首间,凝视着她的眸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

  无法抑制的心神摇曳,对那人的思慕之情澎湃如潮,却止不住泪水涟涟沾湿了衣襟。

  “天香!”

  冯素贞挽个剑花收起招式,足尖轻轻一点转瞬间翩然而至,满眼关切地为她擦拭不停滚落的泪滴。

  泪眼朦胧的天香见她运功刚毕,周身腾起如氤氲雾霭般的水汽,便解下自己毛茸茸的狐裘披在她的肩上。

  冯素贞欣然接受了她的温柔,只是顺手将天香扯进自己怀里,用滚烫的身体温暖着紧紧依偎着的人儿。

  她们静谧着拥在一处,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朔风凛凛也无法冰冻两颗火热的心。

  天香敛容定神渐渐收了泪,哽咽着轻声道,“我反悔了,不要你做我的驸马了。”察觉到怀里温软的躯体瞬间僵直,她忙噙着泪补充道,“我的意思可不是不要你,而是,不要那些虚名浮利,什么护国公主,什么宣慰使,让它们统统见鬼去。我只要陪在你身边,不囿于以任何名义。”

  所以,那决堤的泪水便是她因选择了自己而对大明百姓的深切愧疚。

  冯素贞想起为父亲安危夜半辗转的煎熬,对她两难抉择的痛苦感同身受,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发,故作轻松道,“可臣已接了旨,公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天香猛然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温柔眉眼,“你!你糊涂!你是猪脑子吗!?”

  “公主心里想什么,臣都明了。”冯素贞并不反驳她,反而笑着解释道,“宣慰使由公主担任实则利大于弊:

  公主与皇上毕竟是一家人,以辽东视角,归义军将更易于遵从皇上调遣,实实在在震慑了叛军,有利于止战,此为其一;

  为长远计,臣身为女子之事终有一日将大白于天下,归义军可能会因此背叛臣,却没有理由背叛公主,有利于稳定,此为其二;

  公主以女子之身领宣慰使,开了大明女子为一方诸侯的先例,臣拔擢女官入仕自然有了底气,有利于推行新法,此为其三。

  如此好事,臣何乐而不为?”

  在天香心里,大明是以退为进,通过她篡夺了冯素贞呕心沥血浇灌的丰硕果实,即便是名义上的,即便冯素贞已欣然领旨,那也无可更改如此行径的卑劣性质。

  “本宫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皇兄也不可以,所以……”

  冯素贞伸指轻轻在她唇瓣上一按,“所以,请千万不要拒绝臣,让臣如愿做公主的驸马。”

  泪水再一次顺着天香的脸颊流下,冯素贞恳切的目光令她心酸不已,哪有人像她这样求着别人损害自己利益的。

  “只有你这个猪脑子才会傻乎乎地跳进他们圈套!”正动情落泪的天香仍忍不住数落她,“还有,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接了旨,就不怕本公主偏不嫁给你?谁给你的自信!”

  当然是公主你呀。

  冯素贞只敢在肚子里腹诽,她一边徒劳地为她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一边柔声劝慰道,“臣只是自信于你我之情坚若磐石,断不会被此等微末小事所耽。”

  她却偏偏未曾料到,天香为了她情愿放弃归义军与大明的联合,若果真如此,她与天香恐怕后半生都将在悔恨中度过。

  “那算什么微末小事!宣慰使军政一把抓,什么都要管,你是想做个甩手掌柜累死本公主吗?”天香故作恼怒地拍下她的手,反手扯过她的衣袖擦了擦自己涕泗横流的小脸儿。

  冯素贞对她的心意无比了然,笑应道,“公主放心,庞杂烦务交给臣来处理便是。

  天香对她的回应不是很满意,扔下手里湿哒哒黏糊糊的袖角,“你最好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要让本公主操心!”

  “好,一切如公主所愿。”

  瞪着眼前这个因最终得逞而笑靥如花的人,天香气不过鼓着双颊道,“哼,那你就不该接旨,一天到晚糊弄本公主,故意……”

  冯素贞哪会给她机会抖落出心照不宣的真相,指尖勾起天香尚有泪滴的下巴,将她湿润的薄唇送到自己脸侧,微微俯首就不费吹灰之力地一吻封喉。

  “唔……”天香能感受到她清甜唇齿间极尽温柔的缠绵,身心渐渐融化成一泓清泉,缓缓地软在了她的臂弯里。

  “讨厌……本公主话还没说完呢!”

  明知道冯素贞肯定又是故意的,天香却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公主可以说点其他的,比如……”转移注意怎能不作出些牺牲,冯素贞羞涩地错开视线,红着脸低声嗫嚅道,“告诉臣……今晚要如何罚臣。”

  “诶呀!本公主差点儿忘了!”天香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自己额头,下一刻却忍不住嘴角上扬显出两颗深深的梨漩,“看你还算老实,本公主今晚一定手下留情!发什么呆,走吧!”

  如旋风过境一般,天香转眼忘了擅领圣旨的事,牵起冯素贞的手就直奔厢房而去。

  “公主,慢些跑……”

  冯素贞被她拖着手急速穿堂过室,激起一众惊异目光,完全背离了自己从容淡定的形象,转念想到两人着急忙慌的是为了什么,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啧,就你事儿多!”天香匆忙中回首白了她一眼,“乖乖领罚,说不定本公主高抬贵手……”说到此处,看着她羞红的脸露出意味深长地一笑。

  “……”

  灵动的小狐仙可能幻化成无法控制的小妖精,冯素贞唯有长袖掩面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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