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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柒独酌于前庭花下,她在等,像死囚等待行刑的那一刻,明明怕极了,却知道躲不掉。

  身披的深衣为她带来抵御春夜清寒的温暖,醉酒的苏柒埋首于自己臂弯,沉迷在冯素贞清新的体香里,想象着被她自身后温柔地拥在怀里。

  心底里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却忍不住还在幻想。

  苏柒宁愿从未遇见过她,不知道温暖的滋味就不会因眷恋而软弱——明明一个人时,她也可以过得很恣意洒脱。

  爱而不得最是伤人,尤其是,对自己而言高不可攀谪仙般的人,却任他人予取予求而甘之如饴。

  与冯素贞共处一室已是折磨,苏柒不得不躲出来灌醉自己,何况,即将面临冯素贞的愤怒与悲伤更需酒壮人胆。

  竹帘终于在某一刻被轻轻掀起,一个白色的身影步态轻盈地低头迈出,随着帘幕无力地垂落,那道身影便无声地停在了门前。

  苏柒不敢看,却不得不逼着自己扯出戏谑的笑容,抬眸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容颜,“冯大人,昨晚睡得好吗?”

  花下微醺的女子,长发披垂于膝,美则美矣,于冯素贞而言却仿佛如同梦魇。

  屋内凌乱的东女官服,自己的衣服被她穿在身上……冯素贞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

  却不能代表什么都没发生。

  “公子在哪里?”冯素贞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天香的安危。

  苏柒闻言勃然变色,她笑容冷冽而无情,“公子公子,除了她,你心里还有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先告诉我,公子安危如何。”冯素贞收敛自己的怒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出使失败,她的首要任务也该保证天香的安全。

  “闻臭在温柔乡酣睡正香,冯大人一往深情,实在令人叹惋。”知道冯素贞历来吃软不吃硬,苏柒压下满腔怒火,款款起身踱步到她身前,低眉温柔道,“昨夜你我之间,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冯大人如今如此冷冰冰,难道只能醉缠绵,不可共春风吗?”

  天香安然无恙的消息令冯素贞松了一口气,可所谓在温柔乡安睡又该如何理解?面对着与自己脚尖几近相触的女子,冯素贞不得不分神应对她的咄咄逼人。

  她神色疏离,客气一礼,“你我俱是女子,谈何醉缠绵?苏大人还是少饮些酒罢,在下就当你醉言醉语作不得真。”

  苏柒眸色渐渐转深,放弃与她客客气气绕弯子,步步紧逼道,“闻臭也是女子,先生与她不也一样……”

  “住口!”

  冯素贞痛彻心扉,不得不厉声打断她——苏柒确凿是那个对她行过师礼的弟子啊……

  “先生总喜欢自欺欺人,柒娘不说便是没发生吗?”苏柒垂下长睫不忍心看她哀痛的神情,私心作祟又令她继续杀人诛心,“先生若对我如同…如同对闻臭那般,柒娘不说也罢。”

  冯素贞窒息到无法呼吸,默默流下悔恨的泪水,自己的弟子竟然想要与她继续不伦之事……

  “我会与公子交待清楚,你我却不能再相见了。”

  转身取出随身的长剑,剑锋出鞘轻鸣,苏柒心里一沉,眼睁睁看着剑气在自己身前划过,又在冯素贞自己鬓前掠过。

  两人的鬓发几乎同时飘落,冯素贞回剑入鞘,挺直背脊一展臂,送客道,“你我之间,自此以后,再无瓜葛。苏大人,请吧。”

  天香愁眉苦脸推门而入,有一件大事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冯素贞交待。

  苏柒不曾想过,冯素贞会决绝地断绝了与她的师生之谊,从此以后,二人再见便是陌生人。

  拜师时的誓言,没有应验在虓山,原来竟是应验在东女。

  失去心中唯一的羁绊和依恋,茫茫天地间只剩她自己孤苦伶仃,苏柒胸口撕心裂肺地痛一阵,而后便全然麻木了。

  侧目看到天香愣在庭院外,她并无回避之举,反而自顾自笑起来,“冯大人,你该如何向闻公子解释,昨夜与我的春风一度呢?”

  “天香……”

  只念出爱人的名字,就已用尽了冯素贞全身气力,长剑自指缝中滑落,向她迈出的脚步因踟蹰胆怯而显得蹒跚。

  “冯大人,小心啊。”

  苏柒眉眼含笑上前半步,握住她清凉的腕,揽住她纤细的腰,以极尽暧昧的方式帮她稳住身形。

  “别碰我!”

  冯素贞轻推之下未能脱身,掌心便用上了一层内力,将她直送出两丈远去。

  苏柒是会武功的,却仍被推到了庭院的另一边,可她就算被冯素贞的拒绝惹到恼羞成怒,也不忘继续火上浇油。

  “有必要装作这么讨厌我吗?昨晚你可不是这样的。”

  “够了……”冯素贞绝望地摇了摇头。

  苏柒心满意足地望向一脸阴霾的天香,冯素贞现在就算知道真相也是百口莫辩,更何况,她已陷入了心理暗示的泥沼中无可自拔。

  “昨晚发生了什么?”天香冷问。

  “闻公子难道看不出来吗?”苏柒笑答。

  天香并不看她,只凝眸在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上,“我在问冯素贞。”

  “公子,我…不记得……”

  冯素贞据实以告,但听起来却像是顾左右而言他,更使她觉得自己错得离谱,实是百身莫赎。

  “你也……”天香皱眉。

  冯素贞身在迷雾中找不到出口,天香却比她掌握了更多信息,因此便清醒得多。两人同时失去了对昨晚的全部印象,而且冯素贞并未饮酒过量,这如何解释得通呢?

  偏偏就在永宁同意蓝景川以平妻之礼嫁于闻臭之时,冯素贞便身犯七出之罪中的“淫”。对象却是苏柒,如此又该置永宁季子蓝景江于何地?

  除非,所谓“淫”之一事,只是一个表象,而永宁默许甚至安排了这一切。过于巧合的一桩桩一件件,让天香嗅出阴谋的味道。

  她强忍下因心痛而引发的身体不适,伸一截甘蔗挑开竹帘,步入凌乱的内室细致查看。

  床褥中的体温已经凉了,除了熟悉的清雅味道,并无自己之外第三人的气息。

  结合自己的经历,天香心里有了计较,她转身出了内室,对苏柒冷笑道,“苏大人,不是我小看你,你们女子之间,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闻公子,你自己也是女子,又何须问我。”苏柒轻笑,“若你只想自欺欺人,我奉劝你清醒些,冯大人可是将自己完完全全给了我。”

  冯素贞被她深深地刺痛了敏感的神经,她闭上眼睛不去看,不想听,只希望此时能五感全无、与世隔绝。

  果然是萧七娘。天香反而更松了一口气。

  冯素贞对于与天香相爱直到交付彼此尚且挣扎许久,怎么可能一夕之间逾越师生之礼做出不伦之事来。

  天香笃定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遂故作惊讶问道,“哦?那如何未见落红?她可一直是完璧之身呐。”

  “不可能,她身上明明那么多……”

  被意料之外的消息突如其来地震惊到,苏柒明显怔忡了片刻,因没有任何女子之间的经验,自然是底气不足。

  那么多吻痕和齿印,难道都是假的吗?

  看穿了她并不高明的伪装,天香微微冷笑,“怎么不可能,本公子取悦她的方式可有很多种。”

  “别再说了……”冯素贞浑身上下冰凉一片,心中无一处不羞愤。

  她早已将自己全副身心交付给天香,因此明白她在试探对方,即便如此,仍是无法就此无动于衷地继续听下去。

  苏柒察觉到自己已露出破绽,再纠缠下去恐怕会暴露更多马脚,“闻公子,那又能证明什么呢?毕竟,昨晚我与冯大人着实谈不上清白。”

  她并不等天香回应,直接进内室换回东女官服,从容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出来后又将那件深衣披回冯素贞肩上。

  咬唇忍住自身后紧紧拥抱她的欲念,苏柒深悔自己再一次伤害了她,却又深憾昨夜没有真的做些什么。

  “冯大人昨夜醉酒,今日请先暂歇半日,王上若有传召,我会及时向二位传报。”

  苏柒转身离去之前深深看了眼冯素贞,自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回应自己唤的那一声“先生”了。

  除却竹叶的轻语,满园一片寂静无声。

  天香咬着牙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扯下冯素贞披着的深衣扔在地上。

  庭院里,精致的酒具被砸落一地,青色的酒液流得满园遍地,酒香飘散弥漫在空气中。

  竹椅也在脚下遭了殃,天香耳边响起一道凄恻的嗓音,“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我?”

  循声望过去,冯素贞哀婉的模样落在天香眸里,瞬间浇灭了她的怒火。

  “说什么傻话。”天香心疼极了,伸手为她轻轻拭去泪水,明白自己的举动让冯素贞产生了误解。

  天香语气温柔到极致,拥抱也轻柔到极致,在她耳畔软语道,“且不论你们没什么,就算有,不是你的错,也不该你来受过。”

  “对不起……”天香反省自己不该肆意发脾气伤她的心,转念又想起还有一件头疼的事,发愁得眉心打了结,“还有件事,你能别生我的气,我就烧高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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