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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零三章

  小将同样觉得冯先生变了,他望向前方的眼睛里多了些深沉的情感,好奇心使然,他便多看了两眼牵动了先生心的人,这位手里转着甘蔗的少年看起来亲切和煦,但眼睛里却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赞普呢?”天香扬着眉毛笑问。

  “应是倚仗亲卫保护,走脱了。”他没有认出小劳力那张小花脸之下的真实,见他对先生态度里明显带着倨傲,亦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回答。

  “怎么办?”天香转向冯素贞歪头询问,她负手而立,甘蔗乱转暴露了她的不安与烦躁,“本宫未来的夫君在哪里,本宫就得在哪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正如当年一样。姓冯的,你打算护送我过去吗?”

  气鼓鼓的天香话里有话,当年不情不愿嫁了冯绍民,今天依旧身不由己,随便暗讽冯素贞刚才乱吹牛皮。

  什么活不过今晚?明明还活蹦乱跳呢!

  知道她在说气话,冯素贞也不以为意,语气轻柔地驳道,“未来的夫君便不是夫君,也正如当年一样。”

  天香冷横她一眼,李兆廷那只能动嘴皮子的弱鸡,能与手握重兵的赞普一样吗?

  明白她的忧虑,冯素贞心有灵犀地安抚道,“无妨,他手中仅有残兵败将几百人,必是回大本营喀则。沿途我已布好两处埋伏,如此他若还能逃出生天,一剑飘红会在最后等着他。”

  冯素贞冲小将点点头,打发他去清查收拾战场,另安排一队人马沿途跟踪追杀过去,防止赞普遭遇埋伏后引兵回窜。

  “都说穷寇莫追,你还真是——”

  斩尽杀绝。天香顿住没说出口,可若不如此……

  唯独赞普不得不死,这既然是她的筹谋,自己何须多言。天香扯过冯素贞的衣袖擦了擦甘蔗,转了话题,“剑哥哥原来在这儿?这些年,我常常想起他……”

  冯素贞垂下眼眸,掩过转瞬而逝的复杂表情。

  天香公主的心思到底如何,事到如今她终究是拿不准了,天香不愿嫁给赞普,却也并未向她传递情意。三年了,自己会不会同当年的一剑飘红那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低眉顺目道,“公主,你和剑兄明日必然得见。”

  “然后呢?”天香眼睛忽闪忽闪,映着明澈清亮的汉河星辰、璀璨寰宇。她想问明白,冯素贞设计的与她携手的未来,到底是怎样的图景?

  “然后……?”冯素贞不解其意,又被她灵动的眼眸摄去魂魄,一时失神,她伸出刻有风霜剑戟痕迹的手,忽地在空气中凝滞住,面上浮现局促不安的浅笑,喃喃解释道,“公主……你眉梢,沾了血迹。”

  天香不置可否。

  于是,带着古琴梓木香的手指,鼓起勇气掠过她飞扬的眉,那么近,那么轻。

  那仿佛怕再次被拒绝的小心翼翼,令天香心口生疼,她泪水凝聚在眼底,压下主动靠近的欲望,转身走开几步。

  天香暗恨自己心旌动摇。

  “本宫是问,今夜之后,不论赞普是死是活,你如何打算?”

  这些年,她对冯素贞所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若是,她因此一役失去立足之地……

  冯素贞失望地放下手,她并不怨天香恼了自己,她只怨自己无能为力,无法主宰命运,无法成为天香的依靠。

  “公主既然问起——”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天香,徐徐道来。

  原来她最初沿着商路一直向西,控制了西海,又将瓦剌挤出北海,在三方势力的夹缝中站稳了脚。

  她的归义军与北方的瓦剌一直互有攻伐,大明则因前有嫌隙无法联合,想要生存壮大,冯素贞选择了向南部羌人生活的高原发展。

  于是,她就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军师,手把手地辅佐赞普统一了高原。经两年征战,蕃地在赞普手中终于一统,可部族间宗教习俗冲突不止,难以融合。

  “统一之后,赞普强行推动外来佛教,剔除本土原始宗教,更是激化了矛盾。”

  “你故意的?”

  “……”冯素贞讶然语顿,该说天香是过于了解自己,还是她本身的优秀就足以筹谋天下。

  见她没有否认,天香了然地颔首,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衣着迥异的兵士,怪不得。

  “所以,这次,不止你一方参与。”

  冯素贞赞赏地轻笑,“除此之外,对于赞普之位,其叔父和兄弟亦有野心,蛰伏寻找时机,欲取而代之,若他身死,恐怕将内争不断。”

  “你欲挑动纷争,分而治之?”天香恍然大悟。

  可火星飞溅并不一定会燃起大火,时机要把握得非常精准并不容易,倘若天香嫁入藩地时,她没有联络到足够的力量……

  天香当然不知道,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冯素贞借着臣服于赞普的机会,将势力范围渗透到了高原之上。冯绍民在赞普心目中的形象与清流毫不相干,牧场土地、人口牛羊,他总是不嫌多的,唯独没要过女人。

  “我归附赞普,并不是因他势力最强,而是他愿意听从我的建言,更对大明,对公主你,心向往之。”

  公主的画像是冯素贞照着天香在她心目中的样子,一笔一划描摹的,那巧笑盼兮的模样一下就戳中了赞普的心。

  若赞普最终身死族灭,他可会知道,战争、求亲、统一、求亲、两国战争、叛乱、覆灭——战火四起,生灵涂炭,这一切的缘起,到底是她这么一个红颜祸水。

  “……”

  天香怔了半晌,朝臣们雪片般飞上皇兄案头的奏折,对她或隐晦或直白的申饬,原来,并非无稽之谈。

  该喜,还是该悲?喜她一刻未曾忘怀自己,悲她双手沾满无辜鲜血。自觉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天香痛苦地捏紧手心,长久的缄默无言。

  冯素贞不曾察觉异样,仍旧柔声絮絮言述。

  她在部族间声望日隆,一方面来自于赞普全然信任赋予的权力,另一方面则是源于麾下归义军不容小觑的实力,更重要的,是她统辖地区的人心所向。

  “赞普死后难免混乱一时,但由归义部再行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届时人心归服,也不枉我厉兵秣马、韬光养晦多时。”

  天香不得不服,她借赞普之名激化矛盾释放戾气,再站到道义高点平息战乱,收拢人心,简直是高超的政治家应有的手段。

  “如汉承秦制,秦十五年而亡,汉则一统江山,国祚绵延四百年。”天香怅然叹息,“只是可怜了百姓。”

  冯素贞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将自己的妇人之仁割舍掉,她只是见多了九黎百姓的苦难。

  听到天香的叹息,冯素贞为她挽起鬓发拢到耳后,淡淡道,“岂不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将功成万骨枯。天香作为大明延嗣两百余年的皇族一员,又如何不明白?可她不该,也不愿,是那个缘起。

  “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我?”

  “是为了我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去做。”冯素贞毫不迟疑的回答,不容天香有半点自责和犹疑,“而且,只有手握权柄,才能为百姓做些事。”

  羽毛编就的凫靥裘被烈风灌起,冯素贞仿佛展开了五色的羽翼,她风姿绝代,登上泛着寒光的战车,俯身向天香伸出手来。

  “公主,如若没有遇见你,我应该是在相夫教子中了此残生,永远不会找到真正的自我。”

  听闻此言,天香方敛去眉宇间郁结的愁绪,欣然握住她冰冷的手。

  天香被坚定而决然的力量拉至冯素贞的近前,耳畔响起了她清浅的嗓音,“再一次,第二次,令公主守了寡,我仍旧是那个罪魁,公主可会怨我?”

  怨吗?天香扪心自问。如何不怨。

  怨她的,又何止一处。但却无一与失去赞普这个未成礼的名义上的夫君有关。

  冯素贞该知道她在皇陵孤寂的等待着,可为什么隐匿了行踪,甚至不愿报个平安?天香想过要肆无忌惮跳着脚去恼她,打她,可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至于何种苦衷……天香不得而知,可她再也不会缠着那人刨根问底。

  再多的怨,都未曾磨灭对她的思念。在每一个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晚上尤甚。天香曾以为,岁月已将她的心肠雕刻成金石草木,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幡然了悟。

  离得过近,冯素贞的呼吸,带着高原早春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天香心脏蹦得像迷失方向的小鹿到处乱撞,早就方寸已乱。

  她下意识将人反手一推。

  冯素贞退开半步,羚鹿般无辜的眼睛逃避般转向他处,鼻子一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天香竟是这般嫌恶自己。

  天香奋力按下狂跳的心脏,勉强透出口气,为避免令人难堪的情动不小心泄露出来,顿了半晌才故作轻松道,“倘若今天吹得牛皮兑现不了,本宫自然是要怨你的。”

  颇大一张牛皮被她吹起来,天香早已殷殷期盼着——倘若从昆仑之巅,溯至北海之滨,都在归义军的统辖之下,大明又岂会拒绝与她的联姻。

  呸,是联合。天香立刻纠正自己。

  冯素贞咀嚼出天香言语中暗含的深意,她漾起成竹在胸的笑容。

  “公主,你忘了,我是你的有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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