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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与当年冯素贞回答自己时,分毫不差,赶鸭子上架的驸马言不由衷,天香却不以为意,因为那时的她一点也不喜欢新科状元冯绍民。

  如今,她发自真心的赞美却寒了天香的心——自己即将嫁做人妇,她竟然笑得出来!

  冯素贞很快收回视线不敢再作停留,她怕自己对天香的爱意会从贪恋的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她敛眉转向赞普,躬身施礼,淡淡道,“恭喜赞普,得偿所愿。”

  她选了一处角落从容落座,感受到天香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流连在自己身上,冯素贞神情淡漠,八风不动,压抑着沉淀了三年的深情,在阴影下柔和地回望。

  “绍民,若是没有你为本王筹划,本王也得不到大明高贵的公主。”赞普对她举起酒杯,诚心实意道,“本王给你记头功,说,想要什么?女人?牛羊?土地?”

  冯素贞微笑着回应,“怎么办,臣很贪心,都想要。”

  “哈哈哈,那就都赏。”赞普见她有所求,反而放宽了心,开怀痛饮几杯。

  天香起先听着二人对话面露疑惑,几句过后已经心如明镜,她对藩王屡次点名和亲以及所谓画像的不解,都一一有了答案。

  冷笑浮现在长公主俏丽的脸上,她伸手为赞普满上马奶酒,举起酒杯体贴地送到他唇边,讽道,“看来这位绍民兄弟,为赞普与大明的联姻费尽心机,是该好好嘉奖。”

  赞普分辨不清她言语中的讥诮,但见长公主如此温柔,他受宠若惊,略怔了怔便放声大笑,就着天香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公主余光瞥见冯素贞丹唇粉腮颜色俱失,却并不解恨,她一手挽上赞普的臂弯,一手执杯向冯素贞颔首致意,诛心道,“多谢。”

  高原之上空气稀薄,冯素贞前所未有的窒息。赞普神采飞扬的笑脸如此刺眼,她刹那间觉得他面目可憎起来。

  净白的手缓缓端起粗糙的酒具,她迎着长公主冰冷的目光,失温的唇瓣清浅地沾了沾酒水。

  冯素贞不甘愿回敬那句道谢的话,天香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横眉冷道,“怎么,本宫不配敬你这一杯吗?”

  呵,看这架势,公主可是被他的怠慢大大得罪了。旁人斜睨着冯绍民,倒要看他如何化解公主不加掩饰的敌意。

  “臣,不敢。”冯素贞轻提袍裾缓缓起身,对天香的位置恭顺地举杯,“臣迟了,理应自罚三杯。”

  她是迟了,不是迟了一个时辰,或者悠悠三载那么简单。

  冯素贞空腹将三杯酒饮下,被急灌入喉的酒水呛得连连咳嗽。她有赌气的成分在,天香与赞普的亲密互动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令人难堪的羞辱与折磨。

  她借着低嗽假意道,“臣为赞普大婚送贺礼,路上不慎着了风寒,实在不胜酒力,望殿下海涵。”

  贺礼?

  天香的回应是冷笑出声,很好,姓冯的,原来你每日操劳的是如何将自己心爱之人风光嫁给旁人。

  赞普察觉到,攀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掌心滚烫,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怕冯绍民不小心再度开罪公主了,随意地一挥手,息事宁人道,“罢了罢了,你这人看着就弱不禁风,只脑子灵光有什么用,还得身体好才活得久啊。来来来,吃肉吃肉。”

  他转向天香,安抚道,“美丽的公主,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人向来无趣的很,拉着他去喝花酒,姑娘们围着他团团转,他惯常板着脸不领情,每次激得人家要用强,他却……”

  酒杯被用力顿在几上,打断了赞普的话,天香杯中所剩无多的浆液四散飞溅。

  他的温言抚慰不仅毫无作用,反倒火上浇油,天香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她盛怒之下眯起狭长的凤目,连冷笑都隐去了。

  冯素贞惨白着脸长叹一声,自己的清誉今日就断送在赞普手中。

  “公主,今天就先让他下去休息吧,万一渡了病气给你,本王不好向大明皇帝交待嘛。”赞普无计可施,绞尽脑汁找了借口要将搅扰公主兴致的人支走。他悄悄给冯绍民使个眼色,还不赶紧告退?!

  再多逗留片刻都是煎熬,冯素贞竭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施施然起身行礼,拱手笑道,“多谢赞普体谅,绍民先行告退。”

  说完,一撩袍子,走了。

  天香的目光追逐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直到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方垂下眼眸。她撤回挽着赞普臂弯的手,神情落寞,强作欢颜,勉力应酬着陌生的人们。

  公主在赞普眼中笑得沁人心脾,他拉起天香置于膝上的手,与高原女儿不同的冰肌玉骨令他自己骨头先酥了,忘乎所以之下,将天香直往自己怀里扯来。

  天香被他粗糙的大手死死钳制,挣不开反被拉了过去,眼看就要落入赞普怀中,她厌恶到反胃的地步——这恐怕就是所谓,给了三分颜色就开染房。

  可无辜的赞普如何知道,这三分颜色,原本却不是为了他。

  舞枪弄棒的天香公主岂会容他拿捏,在他大意间,顺着赞普力道将臂弯狠狠顶去,在凤冠霞帔的遮掩下,不着痕迹就给他胸肋一个毫不留情的肘击。

  赞普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天香抽身与他拉开距离后,还不忘对着他展露温婉笑容。

  让你得意忘形!

  大明长公主果然狡猾,这一套若即若离,玩得炉火纯青。他拔出尖刀,扎在一块半生不熟的烤肉上,忿忿扯下一块,嚼得嘎吱作响。

  旁人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赞普咬牙切齿不便发作,只暂时咽下这口气。

  没多久,赞普黑着脸结束了宴席,起身要送天香回营帐,侵入她私人领域的算盘毫不掩饰。

  天香冷着脸,“赞普,你汉学不错,可听过适可而止这个词?”不等他开口,稍一施礼,拂袖而去。

  回帐中略待了待,天香命近卫不要跟着,独自向营外走去。

  繁星满天,月明千里,雪峰隐现,天地辽阔。山风吹来,她云鬓微散,寒意侵体。

  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声,天香拢一拢鬓发,缓缓转回身去。

  “冯绍民,本宫在等你。”

  这句话,一语双关,此刻,她在等她;此前,她一直在等她。

  冯素贞微微一怔,她懂,因此,她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睛笼上轻雾,一声轻叹被晚风送到天香的耳畔,她温柔如水,一如往昔。

  “公主,久等了。”

  是啊,很久很久,久到她已近遗忘了初始,这孽海惊情的开篇。

  如火衣裳随风猎猎,勾勒出长公主曼妙身姿,如一支迎风绽放的国色牡丹。冯素贞惊觉,将近三年的光阴无声潜度,无论身心,她都已经是花开正艳的成熟女性。

  她私心骤起,不愿任何人,有可能一窥她动人心魄的魅力。冯素贞扯落身上的大氅为天香披上,“春寒料峭,高原尤甚,别着了凉。”

  长公主并不为之动容,按下那双在她领口的手。

  “我们现在这样,于礼不合。”天香不允许自己贪恋她的温柔,褪下带着冯素贞体温的大氅推还到她怀中,“穿上吧,你还在病中。”

  “于礼不合?”冯素贞困惑而茫然地看着刻意撤后一步与她保持距离的天香。

  她的公主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

  “本宫现在是赞普未过门的妻子啊,大明的国格系于一身。”长公主怅然一笑,“拜你所赐。”

  是啊,她为大明而来,她不是天香亦或闻臭,她是大明长公主。天香的深沉情思,敛于明眸,澈如清泉,深如幽潭,不容亵渎。

  冯素贞不曾了解,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才练就了天香轻描淡写的从容不迫。

  不忍直视她哀楚笑靥,冯素贞长睫微阖,落了一滴泪,月光下也只一瞬,便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

  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低头伫立于夜风中,月白色发带飘动在身前,向天香发出凄美而犹疑的邀约。

  心上人白衣单薄,默然俏立于寒风中,天穹中星河灿烂,闪着练练寒光,中间隔了两国婚约,天香觉得她如那繁星般,遥不可及。

  许久,天香涩然道,“若无甚可说,便早些回去吧。”终是没能忍住,她踟蹰着提步上前,为冯素贞披上厚厚的大氅,“好好照顾自己。”

  莫使我担心。

  忽然眼前一花,长公主不期然落入一个温软怀抱,清冽干净的味道,是久违了的。

  漏刻的水滴,放慢了动作,滴了一滴——天香心中在默数。这是她对自己,最大的纵容。

  眷恋重重,纵使另她心痛如割,长公主仍是香肩一挣,双手将她推开,低斥道,“冯绍民,休得无礼!”

  “……天香……”冯素贞轻声唤了她的名讳,那是她梦中唤过无数遍的。她艰难咽下被断然拒绝的苦涩,低喃道,“夜黑风高,无人在侧,你不必担心旁人知晓,而有损大明尊严。”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长公主傲骨天成,又怎会屈身于爱欲,作出蝇营狗苟之事,她冷道,“本宫单独见你,若是令你浮想联翩,以后便见不得了。”

  她转身拂衣而去,似那被花色吸引的翩翩蝴蝶,略作停留,采撷一番,发现此花徒有其表,毫无留恋地振翅远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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