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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骨肉血亲可能会对自己的毕生挚爱带来生命安全的威胁吗?天香被萧七娘的一个疑问搅得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印象中善良仁弱的木鸟皇兄,真的会对冯素贞痛下杀手吗?罪名是什么呢?

  天香想不出。

  心中霍然一动,除非……除非皇兄知晓了自己与冯素贞的私情。

  侥幸心理是作为皇室成员最不该奢念的,因为一朝行差踏错便是生与死的区别,天香清醒地将自己摆到木鸟皇帝的位置细细推敲琢磨——

  皇妹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离经叛道、欺君罔上的女人才推拒了皇帝为她和重臣张绍民的指婚,而只有扫除这个阴魂不散的绊脚石方可利用皇妹达到平衡朝政的政治目的。

  只要皇帝有了动机,除掉冯素贞的理由自然有人为她量身打造。冷汗悄无声息的滑落脖颈,等天香惊觉之时,她贴身的亵衣已被汗水浸透。

  “小兄弟,再不吃,泡馍可就凉了。”一个干净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嗯……”天香心神不宁,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只淡淡回应一声,希望这人知情识趣不再作打扰。

  “不介意我与你拼个桌吧。”不等天香有所反应,那人一迈腿就坐在了对面。

  好厚的脸皮,天香心中烦躁,抬眼冷冷盯住他的脸,想说自己介意得很,但看到那人模样,旋即一愣,“咦?是你?”

  “是我,”胡商打扮的男子眉目温和,薄唇挂着了然的微笑,“小兄弟有心事?”

  天香被他问到心坎上,脸上骤然变色,冷道,“我能有什么心事。”

  “贵楼冯先生的事。”那人仿佛看穿她在竭力掩藏情绪,于是轻飘飘地、毫不客气地点出关键。

  天香略显惊讶地扬起眉,下一刻,她原本澄澈的眼中满溢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备。

  那人却并不介怀,反而关切道,“冯先生他,伤势还好吗?”

  这一问,正问到天香的死穴,她呆怔半晌,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冯素贞每日昏睡超过六个时辰,天香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身体在缓慢恢复,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她原本的模样?

  就算努力压制了心中伤痛,天香的眼眶仍旧微微发了红,她缓缓摇了摇头,“她…不好……”

  胡商被她情绪感染,暗自叹息一回,沉吟良久,方慢慢道,“在下略通医术,可以为他诊上一脉。”

  “你?”天香讶然惊道,一脸不可置信。一个胡人行商,也懂医术?

  男子挺了挺胸膛,露出自信笑容,“可不要小看在下,我以前一直向往做个悬壶济世的名医呢。”

  冯素贞受伤的事并未被严格保密,消息灵通的商人对此有所了解似乎并无可疑之处。天香思忖片刻,最终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希望,“……也好,稍后你随我来。”

  天香怕搅扰了冯素贞休息,轻悄悄推门而入,却发现她正斜倚在床塌上看书。

  天色已过傍晚,残阳沉入天际,窗外洒入的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速衰减。未点燃的火烛远远搁在书案上,读书之人轻蹙了眉努力辨认字迹的模样,印刻在天香脑海中,更为她添上几分愁情。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冯素贞拿书的姿势未变,视线却已落到天香身上,见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鼓着腮吹了吹,着实可亲可爱,眉目便悄然舒展开来,笑问道,“公子,你刚才去哪了?”丝丝缕缕的依恋之意从她温柔口吻中泄露出来,与平日里纯粹的温和又有些许不同。

  天香点了烛火擎过来,光焰照亮冯素贞墨色的瞳,晃得她虚目闪躲。

  我该时刻陪伴她身侧的,天香心下自责,只呐呐回道,“就在堂下发了会儿呆。”倘若自己不在,又没有旁人为她掌灯,冯素贞独坐暗夜里会想些什么呢?不忍揣度,不能深思,天香默默垂下眼帘暗自神伤。

  卧榻中的那人一双美目微微上挑,探寻地望入她的眼睛,见天香神情黯然,便放下手中的书,将天香拉近自己,问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还没放置稳当的火烛忽地一颤,天香惊了一跳,不知她所指是准备马车回京一事、萧七娘滥杀无辜一事,还是她忧心皇兄可能对她不利一事。

  “哪有什么事瞒得过你这个举世无双状元郎,”天香自知悲喜外显,已引得冯素贞挂怀,便笑嘻嘻岔开话题,“我特意找了个大夫来,想再给你看一下伤。”

  如此而已?冯素贞将信将疑。

  “公子其实不必费心劳力,迄今为止,大夫的处置并无不妥之处。”她本就精通医术,对自己的伤势究竟如何,心里明镜一般,早已平静接受了现实。

  “这是个胡人,和中医定是不同,万一呢……”天香抓着她的手轻轻摇晃,颇有撒娇耍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你就让他瞧瞧吧。”

  胡人?华夏为中,四方皆为胡人,敌友参差,身为大明长公主的天香接触胡人一事,可大可小,岂可轻率。

  “哪里来的胡人?公子知道他的底细吗?”

  “是我在安定结实的朋友,为人很可靠。”为了说服冯素贞接受诊疗,天香大话讲得掷地有声,顺便得意地一仰脖,毕竟她可是大名鼎鼎的闻臭大侠,豪气云天,朋友来自五湖四海,见她有事都愿出手相助。

  不过说到那人的底细嘛……

  ——天香回想半天,竟是连那人来自哪里,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冯素贞则是另有思量,若是个陌生的胡医,她尚不会如此在意,能让天香称之为朋友的人,她总归是要掌目一二。

  “那公子请他进来吧。”

  在天香急切的催促声中,胡人着装的男子迈步进来,面对了冯素贞浅浅躬身施礼,“见过冯先生。”

  “不必多礼。”冯素贞抬手虚扶态度谦和,却并不掩饰目光中对眼前人的审视,此人身形相貌并没有明显的胡人特征,行为举止更是自然流露汉家仪态,“这位大夫贵姓?”

  “免贵姓易。”

  “请坐,易大夫。”冯素贞向一侧的圆凳作出一个礼让的手势,“你现居安定吗?”

  “不在安定。”易大夫撩袍坐下,平视着冯素贞的眼睛,“在辽东。”

  “辽东?两地相隔千里,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呢?”冯素贞觉得此人眉眼熟悉,仿佛哪里遇见过。

  “路途虽远,但家父需要采买一批此处特产名贵药材,价值不菲,须得我亲自督办。”

  易大夫面上挂着笑意,分明态度坦诚,可冯素贞心底泛起狐疑,他不像是位医者,恰似倒卖药材的商人,而商人重利轻离别,千里行商又何须解释,这听起来像是设计好的脚本。

  “那你家学师承……”

  “姓冯的,做什么啰哩啰嗦,请大夫来可不是为了与你闲谈的。”天香并不关心易大夫到底是谁,来自哪里,要去何方,她只在意冯素贞的身体,“易大夫,你专心给她看伤,旁的什么都不要理睬。”

  “那么……冯先生?”易大夫温和有礼,用目光询问着冯素贞的意见,经她点头之后,才伸出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

  天香揪着一颗心七上八下,见他神色渐渐凝重,忍不住问道,“如何?”

  易大夫抬起诊脉的双指,“小兄弟,我们外面说。”

  “且慢,”冯素贞脱口而出,出人意料的,不待他起身反而小擒拿捏住他手腕,片刻停顿之后,似笑非笑道,“易大夫无须回避,我有权知晓。”

  信息交换的过程静悄悄的,被捉住手腕的人明显一愣,没想到卧榻中病恹恹的人,竟在一个呼吸之间探知了自己掩饰已久的身份。

  冯素贞松开力道,易大夫收回手,两人颇为默契地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冯先生,你的内伤处置及时,已无大碍,静养些时日即可,不过……”

  “不过什么?”天香紧张得握紧手中甘蔗,难道有什么其他重症是安定的中医大夫没诊断出来的?

  “冯先生腰椎之下经脉不通,以在下仅有的经验来看,经脉若断,则冯先生此生只得以床榻为伴;若经脉未断,只是被骨骼压迫,则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可惜在下才疏学浅……”

  易大夫当然见过冯先生摄人心魂的风姿,她在大明西陲之地已名声在外,站在光明之所在的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对他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多多少少有点惺惺相惜,却又忍不住不去忿忿不平。

  如今的她可惜吗?确实可惜。可残缺的美更动人,过于圆满就失却了令人叹息、令人惦念的回味无穷的滋味。

  天香的情绪随着他的话语跌宕起伏,若他才疏学浅,“那这世间定有什么办法或者什么人……”

  “记载有这一方法的孤本,已在很久前被藏于大明皇宫内,虽然民间手抄本有之,偏这一章因用的人太少,抄本中并未记载。”

  这得来不易的唯一的救命稻草,天香决计要牢牢抓到手里,她脱口而出问道,“书名叫什么?本公子这就差人去找!”

  “《黄帝岐伯经》,因年代久远,至于孤本是否残缺,是否真有这一章,已不得而知。”易大夫知无不言。绝望并不一定比不切实际的希望更差劲,绝望了,就认清了、踏实了、平和了,他知道的所有都是传说,没人真的见过这本书,可他偏要给她希望,所以他言无不尽,“况且,这书在皇宫大内,你又如何去找?”

  希望渺茫更使人煎熬。

  “本公子自有办法。”天香眉宇间的愁云惨雾仿佛被和煦春风在须臾间吹散,她欢天喜地握了冯素贞的手,弯眉笑道,“与我一起回京,你总该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天香不会瞻前顾后去想希望破灭的任何可能,冯素贞却截然不同,若经脉已断了呢?若孤本也已残缺呢?最根本的在于,若易大夫所说并非真实呢?

  冯素贞凝望着天香盈满笑意的眼睛,也淡淡笑了起来,哪怕安定和虓山有许许多多放不下,为了她久违了的发自真心的喜悦,这一回也该——

  “如你所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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