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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定与虓山之间隔了茫茫戈壁,风雪过后的山路也崎岖泥泞,踩踏而亡的尸体都成了沿途的绊脚石,冯素贞所说的“皆有因果”一一应验。

  无论如何快马加鞭,她们仍然用了三天两夜才看到安定城巍峨的城廓。

  冯素贞迟迟未能得到医治,天香焦心如焚,却又不敢擅动,只轻轻握了她的手,用少许内力去探她的经脉。原本循环往复的内息,运行到冯素贞的腰际,就如断崖般被陡然阻断,转瞬消弭无踪。

  天香不甘心地试了不知多少次,运过去的内力均是泥牛入海,未能在她体内激起半点涟漪。心头涌上千万种猜测,任凭哪一种都教她肝胆俱裂,天香薄削的身子在灌进马车的寒风中不停的颤抖,像一片固执在枝头不肯离去的枯叶。

  “公子,别怕。”

  冯素贞凝望着光影交错处天香苍白的清秀容颜,紧紧握着她的手,却始终无法将安抚人心的温度传递给她。

  “怕什么?”天香颤声明知故问。

  “怕、凡事皆有代价。”

  想不费一兵一卒收服虓山,代价是耗尽自己的功力;执意要救下那个孩童,代价是被雪崩吞没受伤。

  人啊,总是让命管着。她千算万算,放出假消息安排萧四郎带走大部分兵将,以为最大限度的减少了伤亡,可最终却不知有多少无辜亲眷惨死于她手。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凉,如今,所受的苦仿佛抵偿了罪业,她心里反而一派坦然宁静。

  天香落下静悄悄的泪,打湿了冯素贞的手背。

  倘若早知道为了求得东方家的姑娘,冯素贞必须面对如此风险,她在当初无论如何都该拦下这场冒险。

  大明的长公主并非是个只会誊写奏折的吉祥娃娃,她悔恨不已,不该因为爱惜羽毛而将所有担子交给冯素贞一力承担。

  “公子,别哭。”

  “谁哭了?谁哭谁是小狗!”

  天香背转身掀起车帘假装打看路途,用衣袖快速擦干眼泪,再回头已是强作欢颜。

  安定的郎中就那么几个,一时间都被请了来,或自愿或被迫,给冯素贞诊过脉后凑在一处商量处方。

  “没想到,冯先生是个女人。”

  “不论男女,血瘀这么严重可都不好治啊。”

  “唉,我们混口饭吃的本事,治得了这么重的症么……”

  “她的腿没知觉了,这还有必要治么?”

  几位郎中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让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先为冯素贞施针放血,看情况再拟方子调养,可对于冯素贞的腿,都是摇头叹息不置一词。

  天香想指着他们骂庸医误人,可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在虓山积雪中失而复得的她,此刻仿佛又要得而复失。她只觉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同去了三魂六魄,却仍不忘安慰冯素贞,口中不停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没事,你有我呢,我带你回皇宫,让天底下最好的郎中来医你。”

  血瘀凝结在体内时久,冯素贞渐渐意识昏沉。

  “公子,别再耽搁了。唉!”老大夫硬生生掰开她握着冯素贞的手,狠心将她推出门外。

  “大夫,求你……”天香眼中盈了一圈泪,求你让我留下来,求你一定救救她,求你把她医得和原来一样……可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

  长公主殿下为她求过父皇,为她求过皇兄,她不介意为了冯素贞再求其他人。

  “她是你什么人?”

  天香泪满衣襟,“她是、我的妻。”

  就算行了一辈子医,仍是心软看不得那将一线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绝望哀戚眼神,老者长叹一声,“公子若还有精神,去准备热水来为她擦身吧。”

  天香的视线越过老者瘦削的肩头落在了无生气的冯素贞身上,她一瞬不眨地凝视着,直到门扉被关上的最后一刻。

  …………

  几位郎中百无聊赖的坐着闲谈,将冯先生的身份乱猜个遍,又讨论一番该用什么药,说了几句,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反而扯着胡子争执起来。

  他们的声音引来了萧七娘,她立在屋外已经许久,浓眉深目掩在暗色的阴影下,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得回去翻翻医典,各位,在下先告辞了。”一位年轻的郎中不想加入徒然的争执,他觉得不如回家查找古方来的实际,遂起身拱手与众人作别。

  一袭红衫的女子倚门而立,抬起一只手拦住他去路,面无表情道,“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得离开夙安楼。”

  年轻郎中是自愿来的,没想到夙安楼还有一套强人所难的行事准则,他争辩几句均不得通融,面色渐渐因愤怒变得通红。

  萧七娘则始终一副冷漠平静的神情,却在郎中拂袖离去的刹那,将一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屋里其他郎中倒抽一口冷气,立刻夹紧尾巴坐好,保持了识时务的缄默。

  “七娘!”

  天香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铜盆,手腕上还挂着锦帕,看到这场景立刻正色低喝了一声。

  “闻公子,你怎么没守着她?”七娘先是一怔,随即缓缓转过半边脸来,长睫下的墨色眼瞳斜睨着天香,等着她的下文。

  “我取些热水给她擦擦身。”天香皱了眉,难道冯素贞一旦没办法约束她,匪盗的本性便掩饰不住了吗?“你舞刀弄枪的,当心刀枪剑戟不长眼睛,伤了无辜之人。”

  萧七娘柳眉高高挑起,忽然一声倩笑,“闻公子,你在想什么?我只是想留下这位郎中。先生伤势很重,需要大夫近身照顾,他身为医者,难道不应该以伤患为重,扶危救急吗?”

  “安定所有郎中都在这里了,若是其他人有伤病,岂非找不到大夫救急。”天香一旦稍稍定下心神便想到了这个问题,原本就打算让他们自行离开,便给她下了个并不严苛的命令,“你该放他和其他人都安全离去才是。”

  萧七娘摇了摇头,“他们现在只能,也只会有一个病人,直到我允许他们离开为止。”她身姿柔软,斜斜倚靠在门上,可言辞笃定,态度坚决,不容任何人质疑。

  天香了解冯素贞对普通百姓是怎样的宽和,即便被生活所迫做过错事,只要心存善念愿意痛改前非她都不会施与伤害,更何况一个无辜之人。

  “她可不会认可你的做法。”

  自拜师后,冯素贞平日里对萧七娘是不假辞色的严厉,天香笃信这句话中的涵义足够让她谨言慎行。

  果不出所料,她被刺到软肋,不耐烦的深锁了眉,可却是恼羞成怒,“闻公子,做大事不拘小节,先生如今这样,你反该劝她不要那么心软才是。有些善良是不合时宜的,除非你自己有回春之术,否则还是务实点吧!”

  天香承认她说的不无道理,可如今情形与战场较量分明是两回事,她冷下脸来打算替冯素贞教育教育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子,“七娘,我的功夫比你好得多,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打定主意要插手?”萧七娘手上匕首往下压了压,郎中的脖颈上显出一条血线。

  天香眯了眼睛并不言语,却已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好,记住,这可是你的选择。”七娘紧了紧掌中匕首,冷笑一声,转向郎中道,“这位不知好歹的公子,名叫闻臭,你到阎王那告状,就告他吧。”

  寒光一闪,一道鲜红的弧线划过,定格在郎中白皙的脖颈,又在古朴的木纹墙面,留下一抹狰狞笑意。

  屋里其余郎中哪里见过当面行凶,有的大叫一声昏厥过去,有的掩住口鼻瑟瑟发抖,有的跪地不停顿首求饶。

  “你!!!”天香瞠目结舌,她无法理解面前这个人的行为逻辑。

  七娘将匕首在郎中的衣服上擦了擦,才仔细收了起来,回转身对着屋内几人狠道,“你们这些人知道了先生的身份,我本是想留在身边方便监控,现在看在闻公子面上放你们回去,若是敢泄露半个字,此人就是你等下场!”

  郎中们早已面如槁灰,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哪里还有半个不字,个个点头如捣蒜。

  七娘轻蔑一笑,向暗夜里打个唿哨,隐蔽处悄无声息窜出两个遮了口鼻的人,手脚麻利的将尸体拖走,并打扫干净了血迹。

  天香惊出一身冷汗,匪盗是成功收服了,可那是在冯素贞未负伤之前,她是强大的可以依附的存在,如若她不再是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冯先生,他们会不会降而复叛?会不会反而对冯素贞不利?

  七娘窈窕的身形婷婷袅袅慢慢走过天香身边,醒目的红色大氅,随着她的步伐曳地飘摇,所过之处纤尘未染,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天香鼻腔中潜入一丝属于年轻女子特有的清香,可转瞬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煞气所冲散。

  “在先生身边时间久了,心都软了,可那怎么行呢。”

  萧七娘带着轻柔笑意叹息着,眼角眉梢却都是厉色,她能做到先生做不到的,才能补齐她的短处,以后才不会有如今局面。

  “闻公子,你保护不了任何人的,认清现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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