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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器一舞,四方动。

  粗布麻衣的小苦力一旋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盈落地,看了眼冯素贞身侧的红衫女子,皱了皱眉却并未言语——她舍身一护算真正选了边,自己又有什么好怨的。

  萧七娘就算知道冯素贞武功高强,可那时候分明见她神游天外,对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不由吓得冷汗涔涔,此刻见她安然无恙,方将提着的一颗心放回肚里,腿一软跌坐在软席之上。

  萧一郎抬了抬手示意其他人稍安勿躁,他看着萧七娘的举动,心底泛起寒意,冷哼了一声,对自己这位七妹的立场有了深刻的认知。

  冯素贞终于款款起身,她在七娘肩头轻轻一按,抚平她惶惑不安的情绪,迈步走到场中拾起那根甘蔗,回身将那如泥地里滚出来的小苦力仔细打量一番,方才将甘蔗擦拭干净递还给她。

  无奈地浅笑,冯素贞轻嗔薄怒,“顽皮。”这淘气公主不遵守约定,自己一番苦心又化作东流水。

  天香公主脸上可没有好颜色,这人就是个硬邦邦的榆木脑袋,来送个粮都送出了敌意,深入虎穴之时,难道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她自是从冯素贞安危出发来考量,却不明白,冯素贞若要收服山匪,便不能作出任何示弱之举,甚至不能暴露任何弱点。

  此时此刻,天香顾不得宣泄情绪,在接过甘蔗时,借机与她靠近,为她传递了一个最新的线报。

  “昨天半夜他们派人去其他寨子抢粮去了,现在兵力十存其四而已。”天香扮作苦力时可没闲着,偷偷摸摸绑了个卫兵,一番威逼利诱将寨中虚实摸了个透彻。

  如此,甚好。

  冯素贞心头压着的巨石因这一句话松动开来,她眉宇间凝重的郁结之色明显柔和几分。

  “公子,小心行事。”切莫教我担心。

  后半句话藏在心中未说出口,她深深凝视天香一眼,神情淡漠地转身入席,仿佛这翩然而至的不速之客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白面小生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一击未中不是重点,关键之处在于,他从冯素贞古井无波的深眸中看出胸有成竹的淡然自信,直面剑锋依然安之若素的那个人似乎才是伺机而动的猎人。

  而他差一点伤了七妹!

  “喂,小白脸儿,捡起你的剑,与闻臭闻大侠再舞一场。”天香现在满涂个花脸,反衬着双眸熠熠生辉,她甘蔗抱于肩前,配上嚣张的口吻,颇有点江湖侠客放浪不羁的味道。

  堂上的几人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却没人出来打圆场,他们并不急于一时——这场较量就像一盘开胃菜,最终的结局无论如何都将是冯先生喋血当场。

  天香舞的是手中甘蔗。

  她身姿矫健,起承转合间,如游龙归四海,白凤绕琼林,随心所欲,大气洒脱。堂内场地所限,两人你来我往施展不开,渐渐舞到了室外,舞得残雪飞扬,舞得遍地狼藉。

  众人注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冯素贞向萧七娘耳语几句,又对萧四郎一点头。

  看得出天香武功比寨子里的人都高了不少,萧一郎生出惜才爱才之意,若能将此人收入手下,自己岂非如虎添翼。

  “闻大侠,好剑舞!”萧一郎有心拉拢,昂声赞道。

  “废话!”

  天香怎么可能买他的账,自己在梁上时简直想立时要了他们小命,强忍下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单纯杀了他们当然不难,难的是结了仇之后如何从将近五千人的包围圈中全身而退,毕竟这里四面环山,雪峰高耸,只有狭窄的拗口供人出入。

  冯素贞难道没有考虑过,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根本不会理会她的好意,对手无寸铁的她甚至也会到痛下杀手的程度么?若果真如此,那她简直太不了解人性阴暗一面了!

  天香见过太多太多,为了权势地位,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惨剧,而她的可贵之处便在于出淤泥而不染,自始至终保持了一颗至纯至真之心。

  她不疾不徐地与那白面小生对剑,心里反复琢磨挟持萧一郎的可行性。

  身上落满白雪的传令兵急匆匆奔进殿内回禀,“报!虓山三十里外发现大队人马,估测有上万人!”

  众人俱是一震,目光转向冯素贞,见她面无异色将碗中酒饮下,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她孤身涉险的底气。

  适才若真的杀伤了此人,岂非惹下弥天大祸?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心里便产生退缩之意,经过复杂的权衡,人心的天平静悄悄的发生着变化。

  天香应对舞剑游刃有余,因此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是留了七分精神在冯素贞身上。此时她心头猛然一跳,怎么自己并不知晓她还调动了其他人马?

  萧一郎心中踌躇,刚才那一剑无论如何都收不回,冯先生他已是得罪了的,又岂能奢望现在俯首帖耳就可以逃过一劫。

  “玉石俱焚!”萧老二咬牙切齿念出这句话,将满溢的酒碗狠狠砸在地上,“汉武御酒”浆液四溅。

  冯素贞缓缓抬起眼眸,她寒意彻骨的目光掠过两人面容,薄唇轻启一声叹息,“可惜。”

  不是可惜佳酿徒被浪费,而是可惜他们一次次放弃机会。

  萧四郎起身一脚踢翻碍事的矮几,抱拳主动请缨道,“大哥,虓山山高林密,主场作战,优势在我!四郎自请三千人迎敌应战!”

  “好!”萧一郎拍案而起,仰天长声一笑,“四弟,以少敌多,千万小心,我们等你着回来,喝庆功酒!”

  见萧四郎已领命而去,他按捺下蠢蠢欲动的杀意,要等前方战报回来,再定夺冯素贞的生死。

  萧七娘抱一把古琴回到冯素贞身边。

  “今日兴之所至,下在不才,献丑奏一曲,为各位助兴,更为场中二位助阵。”冯素贞说话间亮出姿态秀美、摄人心魂的琴体。

  正是沧海龙吟。伴随天香身畔,追逐冯素贞而来。

  她纤长手指随意拨动琴弦,那音色古雅松透,余韵清澈悠长,众人为之折服,竟无一人出声反对。

  找了处石桌石椅,拂开其上皑皑白雪,冯素贞坐在潇潇簌簌的落雪中,手腕轻转,弹奏起属于她的那一曲,琴音如泉水激石,清越脱俗,伴着翩翩雪花在山谷传响。

  降魔琴!

  天香大惊失色,再高强的武功都敌不过蜂拥而至的兵将,冯素贞难道要以一己之力以卵击石?!

  众人初时不觉,毫无警惕之心。

  冯素贞将内力灌注到琴弦之上,琴音仿佛蕴含了无形剑气,音波一浪一浪扫过时,犹如激荡剑气骤然掠过,练过内家功夫的人纷纷倒地。

  琴音泠泠不绝,剑气绵绵不断。

  萧一郎只觉心口发疼,大喊一声栽倒在地。

  天香自己只练过两个月的降魔琴,功力与冯素贞自然天差地别,虽能抵御一阵子,可很快也开始难以喘息起来。

  白面小生早已倒地不省人事,天香见状飞身闪到一块大石之后,才将将缓过一口气来。

  降魔琴却是不伤无内功之人。

  萧老二丝毫无碍,仍端坐发号施令,只不过已失却了原本的傲慢淡定,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把他拿下,拿下!杀!杀!”

  兵士们刚吃了人家送来的粮,现在不知何故要将人绞杀,远远站着犹犹豫豫、面面相觑,都在等着别人先行一步。

  知道他们心存一线善念,若非头领冥顽不灵,应不会与自己为敌。冯素贞无可奈何,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只得全神贯注催动内力,琴声骤然高亢,在刺破青天的雪峰间反复回响,如惊涛拍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于激得千堆雪起。

  “还等什么!不听话连你们一起杀!”

  面容扭曲地嘶喊以及长期的积威发挥了作用,只要一人带了头,兵士们终还是一齐发喊冲了上来。

  见冯素贞还在拨弄琴弦,天香气得想抡起甘蔗把她打醒,余光却猛然间发现,山巅之上有什么正如滔滔巨浪滚滚奔腾而下。

  她虚目远眺,顿时呼吸一窒——雪崩!

  天香只在书上看到过,反应了半天才跳起来,扯了嗓子喊道,“雪崩啦!雪崩啦!快跑呀!你小子不要命啦还上!”

  众兵士闻之举头一望,果不其然,山雪正以天崩地裂之势席卷而来,他们还未及来到冯素贞近前,就丢盔弃甲一窝蜂向寨外逃去。

  出入甬道乃是陡然狭窄的隘口,山高路滑,踩踏而亡者无可计数。

  此情此景,冯素贞观之心中大恸,更兼内力耗竭,压制不住情绪激荡,终是喉头一甜,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琴面上。

  琴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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