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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素贞的厨艺那是什么水平,天香可是亲眼见识过——菜谱记得密密麻麻,并不能转化为真实的行动力和可口的菜肴。

  作顶尖的大厨需要的是天分和勤劳,可做到天香足以下咽的程度,大约还是容易的。吃了瘪的冯素贞无可奈何,只得把这件事记在心下。

  陪着天香用早餐时,冯素贞有些心不在焉,她想到张绍民是个很有主见的能臣,自己信里写的对策必然会被他筛选过滤,最终渗透到皇帝耳朵里的到底能有多少?

  恐怕会打个大大的折扣。

  她手中的木箸停在半空中,盯着天香看了好一会儿。

  “公子,我给张绍民写了封信,你能不能誊写一下,以长公主身份作奏折递给皇上?”

  这几句话不需要经过大脑也能理解,天香叼着包子点头应下,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

  书房里,天香手里捧了一摞手稿,一页页看下去,渐渐头疼眼晕起来。

  才看到十分之一,她身子往后一仰,瘫在圈椅上,还顺手将一页手稿盖在自己脸上,不愿面对现实——当个治世能臣、贤良公主可真是太难了。

  “你写这么多!这么晦涩!皇帝老兄他也看不懂啊。”天香说话间气息起伏,那页手稿一飘一荡的,慢慢滑向她脸庞一侧。

  冯素贞努力忍着笑,可依旧掩不住眉眼弯弯,她探出手把那页手稿揭开,俯首对着假寐的淘气公主道,“那我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公子听,公子用自己的话写给皇上如何?”

  这是退而求其次,信息的每一次传递,都会遗失部分信息,甚至导致错漏。

  让她自己写?分明比誊录还难!

  天香偷摸摸睁开一只眼睛,瞥她一下又飞快地紧紧闭住了,“诶呦,诶呦,本公子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说着,还扬起一只手,等着有人将她拉起来抱一抱,或许还能亲上一亲。

  要不是看到那不由自主伸到空中勾魂儿的手,冯素贞差一点真信了她。

  见她如此顽皮,冯素贞扬起长眉以退为进,从天香手里夺过信纸,转身回到书案旁,故意道,“那就不劳动公子大驾,一会儿我誊录完了借长公主印鉴一用。反正,皇上有好几个内阁大学士呢,不信他们看不懂。”

  天香小算盘落空,软绵无骨似的啪塔一下把手放下,无精打采坐起来,歪头琢磨一下,借机扑到冯素贞怀里,耍赖道,“好嘛好嘛,你讲生动些,要是像个老学究一样,本公子立刻睡着给你看。”

  被她缠的毫无办法,冯素贞伸出手一把捏住天香嫩得能掐出水的脸蛋儿,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昨天是谁给我哭鼻子后悔不已的,嗯?”

  天香公主脸上一红,立刻站直身子,板起面孔,踱着方步,端坐到书案前,捋了一把不存在的长须,装模作样道,“冯先生,请开始你的讲授。”

  “顽皮。”冯素贞斜她一眼,敛眉正色道,“公子,我的有些策略恐怕会冒犯儒家规范,你若是……”

  天香横着将手一摆,不以为然道,“哎,本公子求之不得呢,倒是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开的窍?”

  听她毫不犹豫的论调,冯素贞放下心来,如果天香鼎力支持,多管齐下,也许真的能推动自己的执政理念。

  她直言道,“只因千年儒家,治不了如今天下。我只讲三点,若能做到其一,朝廷财政窘境可稍缓;做到其二,国库充盈,人丁孳延;做到其三,君上受国之垢,万民被君之泽。”

  天香闻言明显极受震撼,这代价竟是君上受国之垢?她收起玩心,肃然问道,“哪三点?”

  “第一,严厉禁止私营盐铁酒,改官家专营;第二,废除人头税,丈量土地摊丁入亩;第三,废除士人乡绅免税赋免徭役特权。”

  天香公主闻言大惊,这是要褫夺现有官-僚阶层的根本利益,而这些人能量之大,根基之深,又岂是皇室一家所能撼动的。

  儒家构建了森严的身份等级体系,冯素贞实实在在直刺到士人官僚们的软肋关节。

  她面色一沉,“你可知,做的不好,会动摇大明国本?”

  刮骨疗伤,非常人所能想,非常人所能行,天香心中明镜一般,猛药去苛症,却也可能要了病人的命。

  “我,现在只能选择相信张丞相。”冯素贞垂首凝思,张丞相虽然能力出众,但终究老成持平,恐非最合适人选,而皇帝身边尚缺一位愿意为他、为朝廷、为理想殉道之先锋。

  她想起李兆廷,当年绝对是太子心腹第一人,可惜……

  “国有贤士而不用,非士之过,有国者之耻!”天香不甘心地叹道。

  朝廷不用冯素贞,是皇家的耻辱、是她大明长公主的耻辱,可她属实无能为力。

  冯素贞听她突然开口背书,笑着岔道,“公子,士别三日,果然刮目相看啊。”公主语含懊丧之意,她自然要宽慰一二。

  天香却是不理会她的打趣,认真问她,“朝廷没有给你留下应有的位置,甚至曾经要置你于死地,为什么你还要为之尽心尽力?”

  “应有的位置?”冯素贞不禁哂笑,“自我身份被揭露那一刻起,就不会有了…公子,其实,朝廷从来都没有冯素贞的位置。”

  “……”天香心口一窒,冯素贞若要有所作为,必须舍弃女子身份伪装成另一个人,与自己装扮成闻臭不同,那是绝不允许分毫差池、性命攸关的伪装。

  那是当年人在庙堂,现在她又何以要舍弃自己?天香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

  冯素贞接着天香刚才的疑问,答道,“我并非为了朝廷。只是,大明积弊虽深,却代表我族人之利益,我辈岂能坐视。若腐朽深入骨髓,届时被推倒重来,又有多少黎民百姓要被裹挟进权力纷争,承受战争的殇痛。更何况周边势力虎视眈眈,若不居安思危,难免陷入亡国灭种之境。历史洪流之汤汤,裹挟世人命运沉浮,那是千百万的生民,个人恩怨何足道哉。”

  冯素贞说得极轻极慢,听得出来,她心里满满都是对家国万民命运的担忧。

  可她再不是那个口含天宪,统领天下兵马的驸马丞相。现在她用心做的,皆是隔靴搔痒,一腔热血恐怕终是付之东流。

  冯素贞能在天香眼中看到那掩饰不住的疼惜,她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倘若皇上能看得到问题所在,愿意推动变革,哪怕只有一步,我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折子拿来!和那些狗官恶绅作对,本公子有的是经验。”天香挺腰直背,眉峰挑得高高,拈起笔蘸饱了墨水,豪言道,“你想做的事,本公子会帮你做到!”

  冯素贞扬起眉毛,略显惊讶,旋即笑得畅怀,她将厚厚的手稿整齐放在天香手边,又蹙眉思忖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好,那我便不客气了,公子须得帮我的另一件事,就是力陈李兆廷官复原职。”

  咔啪!

  笔在天香手中断成两截,墨色脏污了她大片衣袖。

  冯素贞心里一惊,她知道天香可能会有疑虑,却不曾想,这根刺在她心里扎得那么深。

  “公子……”

  天香随手将断笔扔到一旁,目色沉郁。她口中不问,不代表心中不想,那天李兆廷私下见冯素贞,他们说了什么?或者,做过什么?

  换上另一支笔,天香抿紧泛白的双唇,对照冯素贞的手稿,一笔一划慢慢写起来。

  屋里静的仿佛时空凝固,写完一页,她才问,“那天…乌鸦嘴托你为他说情的?”

  “没有。”

  天香手中笔锋一顿,墨迹立时洇成一团,请托说情之事刹那成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若不是这件事,你和他,还有别的什么事?”

  她犹自记得,那天等了很久,见冯素贞神色如常地回来,她强按下满心的忌妒和醋意,说服自己不去在意,直到今日。

  冯素贞轻叹一声,低声下气哄骗公主,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伸手抬起天香压在桌案的臂肘,撤换了那页纸。

  此时,她心下已有计较,遂缓缓开口道,“他知道,我心里的人是公子,找我理论去了。”

  天香一懵,有些呆怔地问,“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冯素贞秋波一横,“我不是一直陪着公子么?”

  天香语气软和下来,嘟囔道,“那、谁知道……”

  除此之外还能发生什么?天香想知道什么?

  冯素贞被这言下之意气得一板脸,并不自我辩白,只问道,“国有贤士而不用,非士之过,有国者之耻。这句话,公子只是说说而已的?”

  刚才天香用在冯素贞身上,这时,她却用在了李兆廷身上。

  “当然不是!可乌鸦嘴,他、他……”

  天香想说,当时一出女驸马戏文唱得他下不来台,是他自己非要一同受刑,现在再去官复原职好不折腾!

  再说,在她心里,乌鸦嘴算得上贤士?

  “李兆廷并未乔装改扮、骗学籍、考状元、娶公主,我做的事、犯的错,与他何干?公子是硬要将他与我拉扯到一起去吗?”

  天香急得一跺脚,“怎么可能!”

  噫!?她猛然间惊喜地发现,这岂不是一个将乌鸦嘴调离冯素贞身边的好借口,冯素贞这书呆子干嘛拐弯抹角不直说!

  “那公子为何不愿?难道他考得榜眼是才学造假、欺世盗名?”冯素贞眯着眼睛掩去怒意反问。

  “本公子哪有不愿!”天香一梗脖子,自己明明就没说过不同意!

  见天香清亮的眼睛难掩笑意,冯素贞轻轻一挑眉,这小公主明白得倒还挺快。

  “那好,公子先写着,我、去学羊肉泡馍。”冯素贞一瞬间就收起了锋锐,脸还微微泛起红晕——自己的厨艺实在拿不出手,如此,要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再呈现到心上人面前,更是有些难堪。

  “好啊好啊!”天香眉飞色舞地猛点头。

  冯素贞踟蹰地走到门口,担心她心理预期与现实落差太大反而会沮丧,特意探头回来,“公子,你…你真的别抱太大希望。”

  “……”

  天香蔫儿了,可转念想到终于打发了乌鸦嘴,好看的眉目立刻又舒展开来。

  冯素贞浅笑着轻嗔,“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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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的是给皇帝手边加个有用的人,后面还得顺便给李兄洗一下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