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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的账目均需核对清楚,冯素贞一边纠正先前的错漏,一边将几处要点写在扉页上。

  天香自早上开始等了半日未见她有休息的意思,便百无聊赖外出东游西逛。边塞风土人情别有情致,可惜,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无趣。

  街头摊贩烧了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一直生活在中原腹地的天香从未吃过这餐食,闻到那个味道便忍不住流了口水,肚子也擅自做主的咕咕叫起饿来。

  天香完全不顾及形象,大喇喇在街边简陋的长凳上坐了,要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在大冬天里吃的浑身香汗淋漓,畅快非常。

  吃完拍拍肚皮擦擦嘴,转脸看旁边一人,干干净净的胡商打扮,长得不似其他胡人粗犷英俊,反而眉目柔和秀气。

  他面前两个红澄澄的果子,附着淡淡一层白霜,看得天香垂涎不已。

  “老板,这种果子给我来两个。”天香甘蔗往人家碟子里一指。

  “哟,客官,不好意思,最后两个刚卖完了,明天来有新上的。”店家不好意思的躬躬腰。

  “小兄弟喜欢,拿去就好。”那胡商态度温文尔雅,一口正宗的汉语,听起来低沉柔和。

  天香脸上一红,“那怎么好意思?”

  “一个柿子而已,我常可以吃到的。”胡商将碟子推到天香面前。

  果子近在眼前,天香禁不住诱惑,不客气道,“那、我就匀一个。”

  “请便。”

  天香掂起一个柿子来回打量,似乎与自己以往看到过的很大不同,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口更好。

  胡商轻笑两声,拿起碟子里一个中空的蒿秆,在果皮上一扎,就着蒿秆把汁水和沙瓤果肉一起吸干了。

  天香又红了红脸,照猫画虎般扎了蒿秆,学着他的样子,把柿子囫囵吃了。

  “小兄弟不是本地人,自江南来行商的吗?”

  “京城。”天香回味着那带了些冰晶口感的沙甜果瓤,打算明天买几个给冯素贞尝尝。

  胡商将头巾遮住面容,继续问道,“来这里置办什么?春耕大祭刚过不久,等回去,正值春暖花开,这里的皮货、牛羊肉之类可卖不上价了。”

  “还没定,也许不回去了。”天香说着解下腰间的甘蔗,想了想,折了一半下来递给他,“喏,还你。我还是觉得甘蔗好,能打架,你可以试试,方便着呢。”

  胡商接过甘蔗微微一笑,这小家伙果真有趣。

  天香吃得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儿回到夙安楼里,发现七娘正在忙里忙外,楼里经她各处指派,更是井井有条。

  “咦?乌鸦嘴那不需要你守着了吗?”

  七娘正在记账,听声音知道是闻臭,眼睛抬也不抬一下,“兆廷刚缓过劲来,就嚷着要见冯某人,我被吵烦了,刚才已经让她去了。”

  天香听了只是皱眉。

  见她不作声,七娘才抬起头,捏着笔笑道,“实在是我受不住兆廷央求,才请绍民过去看看的,闻公子别介意。”

  “哼,本公子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不介意就成。”天香假作并不放在心上,凑过来看她笔迹书法,竟也有模有样。

  七娘被她反将一军,手中的笔顿了顿,“兆廷与她青梅竹马,关心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闻公子有如此肚量,不枉她以身相许。”

  “那、那是当然……”天香扬了扬下巴,哼,青梅竹马比得过天选之人么。

  萧七娘拨了几下算珠,一心二用道,“按说,兆廷相貌端正,人品中正,榜眼之才,与她算得上郎才女貌,又有多年感情,怎么看都该是那两人更相配些。不知闻公子是如何得她青睐的呢?”

  天香听了七娘看似关心,实则暗讽的话,心里的不适意烧成了一把无名火——她怎么就不如李兆廷了?

  明明只有她,才配得上那个人。

  把甘蔗拍在柜上,天香理直气壮道,“当时她比武招亲,我摘得头筹,自然是该嫁给我咯。”

  七娘怔了怔,戏文里唱的比武招亲,倘若不是误打误撞,那就是横刀夺爱。

  “拿兆廷的短处比你的长处算什么本事,若要公平,应该文武各比一场才对。”七娘低头将刚才算出的数一笔一划登记在账簿上。

  天香挑眉恍然,这就开始维护李兆廷了,原来真的到处都有喜欢他的傻姑娘啊。

  “当时本公子可是帮着乌鸦嘴赢了比武的,后来是他自己放弃,怪得到别人头上吗?”

  天香现在想来心里都堵得慌,冯素贞依着比武招亲的结果正该是自己的王妃,她将人拱手让给了李兆廷,却给他带来一场牢狱之灾,给自己让出来一位女驸马。

  结果,兜兜转转,虚耗年华,委实可笑。

  “如此说来,倒是他自己不争气了。”

  “你说呢!?本公子不想再提了!”天香憋着一肚子气,嘴里却始终留了分寸,不想破坏李兆庭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天香当然不知,月余的酗酒,早已令他儒雅随和的形象崩塌殆尽。

  ………

  李兆廷俯卧在床榻上假寐,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来到近前,带来一阵清淡的馨香。

  那人在床边略停了停,见他还在熟睡,转身似要离去。恐怕来人真走了,李兆廷赶忙动了动身子,呻-吟一声。

  仿佛是担忧惊扰到伤者,冯素贞立刻表明身份,轻声低语道,“兆廷兄,吵醒了你,实在对不住,你继续歇会儿,我改天再来。”

  “素贞!”李兆廷张了张嘴,终于喊出一声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挑着帘子回头,无言的等着他的下文。

  冯素贞保持着随时准备离去的姿态,神情淡淡的回望着那个曾经“深爱”过的男子。

  三年未见的重逢之时,他们曾如此疏离过吗?

  李兆廷涩然道,“我特意等你,难道现在你我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吗?”

  冯素贞轻叹一声,折返回来在一旁远远端坐,温言道,“兆廷兄何出此言,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若是精神不济,也不必勉强。”

  李兆廷艰难撑起上半身,扯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冯素贞心下不忍,欲扶他一扶,但只稍稍起了身,随即面色一僵又坐了回去。

  李兆廷见她一身素白长衫,发髻高束,以玄色网巾固定,丹唇墨瞳,长眉入鬓,神色中一抹清淡忧郁,眉宇间三分人世烟火,萧萧肃肃,如松下风,似画中仙,生生将她身边的人都比了下去。

  他心里一阵烦乱,眼前人真好似一个遥不可及的翩翩男子,连望着他的眼睛里都满是陌生。

  李兆廷压低了嗓音,“我寄给你的信,你可收到了?”

  有些事问起来,声音都会止不住的颤抖,即将面对残酷真相的时候,人总是难免恐惧。

  “收到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回信,还拖延如此之久才……”

  这不是明摆着么,她对自己无甚好说,而且舍不得离开天香。想到此处,李兆廷自己一怔,苦涩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她哪里还是那个任由自己扯着衣袖诉苦的冯家小姐?

  “兆廷兄,我的信,你擅自看了,现今正该还给我。”冯素贞直视着他,眸光中没有躲闪的意味。

  “你不要装无事发生,我已经都知道了。”李兆廷想起信中喁喁情话般的深沉思念,至今仍是如鲠在喉,“你对公主产生那样的感情,是不对的!”

  对他的反对早有准备,冯素贞满怀怅然,“我对公主,情不知所起,对与不对,已然顾不得了。就算,真的错了,便偏要改么?”

  “你!……”李兆廷看她并不否认掩饰,甚至怀有从一而终的想法,心下愈发悲凉,“我知道,你对公主满心愧疚,你觉得你有责任让她幸福,对不对?”

  冯素贞觉得他此话倒是不假,坦诚道,“不错。”

  李兆廷听闻此言,面带喜色,“是了!必是因你情路坎坷,亦不知夫妻之道,作驸马受到公主错爱,便生出要天长地久以作补偿的念头。想通这一节,你也就能从这桎梏中脱身出来了!”

  被人这样剖解心理,冯素贞感到很不自在,她讪讪道,“兆廷兄,公主错爱是真,可我并不是一个理不清自己感情的愚人。公主爱不爱我,并不会影响我对她的感情。”

  李兆廷脸色大变,正因为她从来不是个愚人,他才真正惊慌失措起来。

  “荒谬!滑天下之大稽!莫非你着了男人的衣装,作了公主的驸马,连心都变成男人了吗?”

  冯素贞原本并不爱女人,也只有这样,才能说的通这一切,不是么?

  “兆廷兄,我从未把自己视为男子,自始是以女子的身份在爱她,若是让我作她的妻,也是极欢喜的。”

  冯素贞苦笑着摇头,须眉浊物有什么好?她从来只是不甘于被强加了世俗枷锁的女子身份而已。

  李兆廷心下一片冰凉,最终只得冷笑一声,“公主爱的是驸马冯绍民,知道你是冯素贞以后,没有砍你的头,就算仁至义尽了,你还妄想得到她的心吗?”

  冯素贞想着的却是,以后世事变迁,天香身份特殊,恐怕难免与她失散于茫茫人海。

  眼眸中的光渐渐转淡,冯素贞低垂着长睫,“刚才我已说过,公主的决定,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

  “素贞,你是明白人,你知道你的感情不会有结果的,对不对?”

  李兆廷指尖嵌入床褥,腰背都挺直了——是啊,无论她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天香长公主的人生是属于大明的,她的感情、婚姻、甚至死亡都不属于她自己,谁也别妄想得到纯粹的天香。

  早就看清现实的冯素贞喟然叹道,“兆廷兄,我并非要强求一个结果,希望你也莫再强求。就算我心里没有公主,亦不会接受你,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素贞……”

  “兆廷兄,以后请唤我冯绍民。”这已经是第几次的叮嘱?冯素贞对他怀有十足的耐心。

  长久的沉默。

  冯素贞起身走到门口,站住脚迟疑片刻,“兆廷兄,你想回去吗?妙州江南,才墨之薮,雅士盈街,你总会喜欢的。”

  她眉宇间隐约浮现自责之意,李兆廷会认为她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吧。

  李兆廷了无生趣的俯在枕上,“就是回去,一样是不开心,还得忍受孤独。”

  “那、你好好养伤吧。”大约在他伤好之前都不会再来看他,冯素贞能做的对他最善意的事就是帮他挥剑斩断情丝,“兆廷兄,希望你明白,我能给你的只有友谊,如同对长赢兄一般。”

  “兆廷晓得,多谢冯兄。”

  冯素贞知他恼恨,但又不得不勉强接受了现实。她心中又喜又悲,深深看那孤寂背影一眼,胸中无限惆怅,终是化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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