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边,密林下,天香公主柳眉倒竖,抬脚踢了张绍民一个趔趄,手上甘蔗直指他眉心。

  “好你个张绍民,身为朝廷命官,你这归隐山林可经过了我那皇帝老兄的批准?不仅如此,鬼鬼祟祟避开我,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你可做到身为义兄的礼义?”

  这话说的义正言辞,俨然给张绍民扣上了不忠不义的帽子,但却是正确无误的道理。刚才还喜笑言欢的三人,此时此刻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话,轻松愉悦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

  天香哪里是个严词厉色的,见张绍民手足无措,她低首轻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明晃晃的圣旨,装模作样,敛神正色道:“张绍民接旨!”

  三人听闻齐齐下跪,只听天香像老学究般摇晃着脑袋,拖着长长的尾音念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门提督绍民民为人恭谨,忠心为国,恪尽职守,匡扶社稷,功不可没,特敕封为内阁大学士,领丞相之职。钦此——”

  张绍民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转眼却被委以重任,他深感皇恩浩荡,责任重大,遂山呼万岁叩谢起身,恭恭敬敬抬起双手欲捧圣旨。

  天香气还没消,将圣旨扔到张绍民怀里,随身的甘蔗带着威胁的意味在指尖转了几圈。

  “张大哥,你一向心系庙堂,先皇在时,时局混乱尚且奋不顾身,如今新皇刚刚继位,决心革除旧弊,正需要你这样的社稷肱骨。你不是向来长恨朝纲不振,难以一展抱负。现在正是大展宏图之时,怎么反而起了归隐的念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身才学?朝政需你主持,即刻随我回京,否则——

  我的甘蔗,可不认人!”

  刚才坐在马车里,三人爽朗的谈笑声都钻进了天香耳朵里,这心里便愈发着恼。

  幸亏她一路追来,否则皇兄刚登基,身边有拥立之功的臣子,贬的贬,死的死,如今还有想一走了之的——

  没有精明强干的助手为皇兄打算,朝政难免被既得利益的老臣把持。

  归隐?

  没有天香的点头,是万万不能实现的。

  张绍民仔细收好圣旨,向天香深深作了一辑,“公主教训的是,微臣一时糊涂,这就回京履职。陛下厚爱,微臣肝脑涂地不足为报。”

  他回身又向冯素贞和李兆廷拱了拱手,“二位,看来绍民一时难得自在了,待你们定居下来,还请飞鸿传信,好教我知晓采菊东篱下的逍遥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冯李二人自知张绍民志在庙堂,之前归隐田园的说辞也该是一句戏言,二人竟傻傻当了真。现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施政得当,成为青史留名一届风流人物也未可知。

  不甘心。

  可身为女子——亦无能为力。

  冯素贞扯出一抹无奈而客气的笑容,习惯性的拱了拱手,“既如此,绍民兄,保重。”

  她又转向天香,面容明显柔和下来,温言道,“公主,保重。”

  面前的,是属于驸马的落寞神情,属于驸马的微蹙长眉,属于驸马的低柔嗓音,属于驸马的书卷气,属于驸马的拱手礼。

  冯素贞挽起的发髻,新嫁妇人的打扮,依偎于李郎身侧的倩影,都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

  天香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驸马……

  片刻犹疑之后,天香苦涩开口道,“李夫人,保重。”

  刻意转开眼眸不再看她,心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天香感到无法呼吸,亦无法思考,惟愿逃开这残忍一幕。

  决绝的掉转马头扬鞭离去,天香心底默念,驸马…江湖之远,后会无期。

  含情美目凝视着远去背影,冯素贞轻声叹息,公主……庙堂之高,万望保重。

  天香拨转马头的那一刻,积蓄已久的涟涟泪珠,便无法控制的滚滚而落。马儿扬蹄狂奔,泪水迎风遍洒,公主鬓发尽湿。

  骄傲的公主默默立下誓言,从今往后,绝不再为她落泪——此时此刻,便心安理得的,任由她自己将深埋的感情恣意放纵一回。

  来不及与冯李二人执手相送,张绍民惶惶急拱拱手,道一声“后会有期。”转身上马紧紧跟随天香。

  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去。真是任性啊。

  张绍民追的疲惫又无奈,可谁让这个任性小公主是自己的心上人,让他半点脾气也无。

  皇城根下,天香一手牵着缰绳,石雕一般立得挺拔,看似在等他。

  张绍民靠近看时,却发现,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小公主,此刻正落泪无声,原本灵动澄澈的大眼睛,竟流露出悲怆沧桑之感。

  张绍民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直到现在,他才痛心的发现,对驸马,天香爱的竟如此深刻,她痛的竟如此彻骨,而她从来没这样爱过其他任何人。

  他苦涩的想——离开那个举世无双的驸马爷,这一次,真的能轮到自己拥有这位天之骄女吗?

  天香深爱着的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幻影破灭,她是否就能轻而易举放下过去,重新来过?如果不能,那么她那无处着落的爱,最终只能化成一种虚妄的执念,将她牢牢束缚。

  天香她,还能如从前般,自由的,恣意生活吗?

  张绍民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为了一个女子伤至如此,教他情何以堪?

  ——潇洒离去的冯素贞,你和你的情郎得偿所愿、双宿双飞了,被你阴差阳错、搅动红鸾的我们,又该如何收场?

  妄想着将天香抱在怀里安慰,告诉她,张绍民的归隐都是戏言——他其实一直在等她,如果她愿意,他甘愿为她舍弃生命。

  可是,没有机会——

  天香侧身,避开他靠近的手。

  “张大哥,望你鼎力支持我那皇帝老兄,做一位治世良臣,开政通人和之中兴气象。”天香不愿自己罕有的失态尽收他人眼底,背过身,强抑着哽咽,涩道,“你我兄妹之情皎如皓月,他日再见,我只能称你一声张丞相,你也只能唤我长公主。

  ——而我,再也不想出宫了。”

  “天香……”

  张绍民颓然放下想要触碰她的手,垂首苦笑。即便天香身边只余一个他,而知道驸马身份的所有人都将天香推向他,他依旧仅是她的义兄。

  这一次,理当该轮到自己了——谦谦君子做得久了,难免会有不甘和期待,这么想也理所当然吧。

  因此他自己也觉得势在必得,甚至拿起身段来,放言去归隐。

  天香策马追来,正中他下怀。可结果呢?

  她只如一阵似有若无的馨香,萦绕在他身周,却未肯留下一丝确凿的痕迹。在所有人的殷殷期待下,她的自我意志是如此强大——

  而这正是他如此倾慕她的缘由之一。

  张绍民自然不会违背天香的意愿,他抖一抖衣袍,正了正发冠,撤后半步,躬身向天香长施一礼。

  “是,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如长公主所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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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修离殇,改名是因为后半段两人应该不离不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