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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好看看,将你吃掉的人是不是在这里面?”千山代将柊侑藏在自己宽大的衣袖中,眼神巡视着或坐或站在街道两旁的流民。

  昨天千山代从馍馍山赶回家中,发现一切安然无恙,但这并没让她放下心,反倒更加不安。面相凶恶的流民、山林中的人骨以及神社中的那道声音,它们的出现像在对她预示着什么。千山代的内心焦灼又急切,她必须马上把吃人的流民找出来,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都一定是祸起的根源。

  “千山小姐。”有受过千山家恩惠的流民认出千山代,连忙朝她鞠躬。其他人温声纷纷看向千山代,恭敬道:“多谢千山小姐。”

  千山代无言微笑,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流民的眉宇间饱含困顿忧愁,无情的战争和漫长的逃亡磨灭了他们的意志力,勉强打起精神的面容之下暗藏着行将崩溃的阴暗情绪。

  “不是他们。”袖子里的柊侑小声说道。

  千山代这才放松警惕,在一个流民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子,从另一边袖子中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动作轻柔地将她脸上的尘土污垢擦拭掉。

  “两个月前,我与母亲从常陆逃出来,在半路遇到了一群逃难的人,他们很热情地邀请我们加入队伍。一开始,大家携带的食物还很充足,足够支撑去到茨城,队伍里的人还时不时将自己的食物分给我和母亲,我和母亲都很感激他们。九天后我们抵达茨城,发现那儿已经挤满从常陆逃跑的流民,茨城的官员们给了我们一些粮食,让我们去埼玉。”

  “我们沿着大道走,撞上了一个刚杀完人的怪物,他长了四只手、两张脸,队伍中的很多人都被他杀死了,”柊侑忽然陷入沉默,“我的母亲也是。”

  “原本他是打算将我们全都杀掉,但屠杀到一半,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在最后特地留下十几人,大部分都是男人……那个怪物说:‘总是由我来狩猎人类,不免有些乏味了。你们是流民吧,要去埼玉?哈哈哈,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我今天心情好,大慈大悲放你们一条生路,滚吧。’”

  “正当我们要离开时,他又说了一句话:‘把剩下的食物留下。你们当中有人吃过同类吗?人类总是自诩高尚伟大,认为只有野兽和诅咒才会互相残杀。真是愚蠢又自大,你们的肉可比其他生物的难吃多了,上次吃了一口差点想把他祖坟挖了。尤其是男人的肉,他妈的,真难吃。不过虽然人类的肉又老又柴,但饿到快要昏厥的时候应该什么都吃吧?我特地给你们留下几个小孩和女人,好好享受啊。’”

  “为了避免怪物再次追上来,我们选择了山路,而且山上的动物很多,可以抓一些野味充饥。但我们想得太天真了,怪物不知道做了什么,我们没有看见一只动物。”

  “而且我们走不出那座山。无论是分头行动还是做标记,结果都会回到原地……十天后,第一个被吃的是一个温柔的姐姐,她曾经给过我糖果……第二个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第三、第四……然后是我,他们的刀杀过很多人,已经很钝了,捅在我身上好痛……后面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再醒过来时就变成这副模样。”

  “这群畜生。”千山代听完,咬紧牙关,心里涌起滔天的怒火,她隔着衣袖安抚地摸了摸柊侑的脑袋,“柊侑,那群人中,有没有一个左眼瞎掉,脸上有刀疤的男人?”

  柊侑忽然浑身一颤,骷髅架子在千山代衣袖中止不住地发抖,带着崩溃的哭腔:“他……就是他!那个男人没有直接杀掉我,而是一片片割掉我的肉,他们说前几日都是等人死后才割肉,肉变得很柴……如果在人活着的时候割肉,口感、口感……”

  “好了好了,”千山代心都揪起来了,“不要再说了,你不需要再回忆这些痛苦的经历。”即便是局外人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行将崩溃,何况是亲身经历过这些的柊侑,她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那些畜生居然如此残忍地割下她的肉,简直与未开化的野兽无异。

  千山代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心头焦急的杀欲压了回去,“我替你报仇。”

  柊侑从袖口探出头,空空的眼眶望向千山代:“要怎么做?”

  “全都杀了。”

  夜幕降下,乌云遮蔽大部分月光。

  全副武装的千山代蹲在屋檐下,仅露出一双眼睛在街道上探寻着什么。

  “小代,我觉得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武断了?”蹲在她旁边的松井月小声说道,“不如把这件事告诉家主,让大人们来处理。”

  “他们不一定会相信我们。最近都在传埼玉和茨城的官道有杀人的怪物出没,柊侑也说他们在来埼玉的途中碰到了一个四手双脸的怪物。那些吃人的流民大可以说人是怪物吃的,或者说是怪物胁迫他们吃人肉。你还不知道吗,人要想撒谎,谎言要多少有多少。”

  “人类只会被同类欺骗。我们先去将那几个禽兽解决掉,之后再用他们没来得及用的谎言,将他们的死推到怪物身上,让各大家族派人去清除怪物。一举为埼玉解决两大隐患。”

  “……”松井月默不作声。

  千山代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被我的聪明惊到说不出话来了?”

  松井月哑然,倒也不是……“你杀过人吗?”他闷声问。

  “没有。”千山代答得坦然。

  “那你……”怎么能确保自己下得去手?

  “我并没有将他们看作是人。”千山代冷静得可怕,“他们和那只怪物一样,都必须要死。”

  这时,街上出现一个东张西望的男人,他是从驿站出来,见四下无人,他走到墙根底下解开裤子。

  千山代认出他是刀疤男那一伙的,“柊侑,你见过他吗?”她压低声音对衣袖中的小骷髅说道。

  柊侑爬出来,她仅看了个背影就将人认出,憎恶道:“见过。”

  夜已深,各家早已熄灯休息,只剩庭院中的石雕灯笼亮着微弱的光,忽而一阵狂风过境,冰冷的狂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吹起大街两侧的纸灯笼,灯芯乱窜、烛火明灭,趴在屋檐上的两人受寒地颤了颤。“这风怎么回事?”空旷的大街响起呜呜的风声,声响高低起伏,似是孩童的啼哭。

  强烈的诡异感自两人心头涌起。

  不管了。趁着月黑风高,杀人要紧。

  千山代拍了拍小骷髅的脑袋:“在这等着我。”她站起身,纯黑的服饰使其与夜色融为一体。

  “阿月,你也留在这吧,我一个人就……”

  松井月打断她:“我跟你一起,他们于我而言也不是人类。”他目光流露坚定。

  两人从屋檐上一跃而下。风声更响,千山代握紧手里的刀柄,缓步走近男人身后。男人在这时转身,他看见千山代后露出惊讶的表情:“千山小——”

  千山代与松井月对视一眼,松井月扑上去捂住男人的嘴,没给男人机会把话说完。一道寒光在黑暗中突闪,千山代果断地拔刀将男人解决掉。

  然而还没等两人松口气,空气忽然间急速流动,一阵肃杀之气迎面扑来,两人不由得心一沉,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啪啪啪。”街上突兀地响起掌声,一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哈哈哈哈哈,埼玉真是个好地方,刚来就能欣赏到这样的场景。”

  来者是一个男性,穿着宽松的女性和服,长有四只手,一头两脸,粗犷的脸上留着黑色的花纹,他的嘴角咧得极宽,露出狰狞的笑容。

  “你是在官道上杀人的怪物?”松井月迟疑地摸上腰间的佩刀。

  “咻——”一阵凛冽的风裹挟空气笔直地朝松井月袭来,两面宿傩突然闪现到松井月面前,其中一只手捏住他的脖颈,空余的手夺走他的佩刀。“你们刚才是这样吗?”他摩挲了一下下巴,将刀插入松井月的心脏。

  千山代倏尔瞪大双眼,这个怪物身上散发的威压令她感到无比恐惧,身体僵硬得无法移动一丝一毫,她的心脏在失序地跳动着,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阿月他……被怪物杀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喂,小鬼,给你一个逃跑的机会。”两面宿傩将松井月往后一扔,抬了抬下巴,看向千山代的眼神睥睨。

  动不了,千山代无力地握着刀柄,她的目光看向两面宿傩身后,松井月死寂地趴在地上,鲜血从他胸膛流出,逐渐在地上扩散。

  “你怎么可以……”千山代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直至口腔弥散铁锈味,她强迫自己将刀握紧,汇集自身极限力量,奋力朝两面宿傩刺去——

  还不等千山代碰到两面宿傩,她的腹部便被两面宿傩用手捅穿。“啧,真不识趣。”两面宿傩甩了甩手上的血液。

  “好了,让我看看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两面宿傩大笑着离开。

  千山代双眼无神地倒在血泊中,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失去力气,腹部的疼痛已经超出人类能忍受的极限,但她张了张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鸣声。

  千山代费力地转动眼珠子,茫然地看向阴暗无光的夜空,原先离她万丈远的黑暗竟然瞬息来到跟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意识涣散前夕,千山代动了动手指,眼睛恨得发红,如果能让她活过来,不管付出生命代价,她都要杀了那个怪物。

  绑在千山代头发上的发带断开,发丝凌乱,殷红的发带飘落在地,沾染上她的血液。

  这是千山代的第一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