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

  曾经的宫纪应当是为现在的自己留下保险装置的,但现在的她不知道这个保险装置是不是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穿着简单的黑衣,她光彩夺目,让周身的空气都有种虚幻的扭曲感。她的气质使得她的美艳被一团水雾包裹,像潜藏在深海的湿冷人鱼。

  宫纪猜测她是一个没有名字、常年在各式各样的形貌中穿梭的神秘主义者,证据就是,她摸到了假皮肤。

  宫纪凝望着这个美人,从她淡绿的眼睛看到发丝。

  “你对我有印象吗?”贝尔摩德抽开自己的手。

  “有啊,我记得你。”

  贝尔摩德伪装得天衣无缝,起码她凭肉眼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嗯?”她提起了兴趣,后退一步,以一个敞开的姿势坦然面对宫纪。

  “说说看?”

  “你在那份卧底名单上。”

  贝尔摩德的笑声回荡在会议室里。因为身世来历,她是最不可能出现在卧底名单上的人,连琴酒的名字出现在那儿的可能性都大些。

  事实上,她听说第一个被指认的“卧底”是琴酒。

  宫纪当着贝尔摩德的面把创可贴撕了下来,扔进垃圾桶里,“兰萨德呢?”

  “你看起来没多大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讨人喜欢。”贝尔摩德说,“失忆后反而变本加厉了,难怪兰萨德要特意嘱托我,不要跟你一般计较。”

  “她走了吗?”

  “她去英国了。”

  “她什么时候来看我?”

  “这个你得问朗姆。”

  宫纪明显拒绝和朗姆说话。

  贝尔摩德发现宫纪的精神状态很好,就是消瘦了一些,拘束衣像是被挂在骨头上,让人怀疑这样瘦弱无力的身体为什么要装在代表暴力的拘束衣里面。

  她还看到了墙角成箱的麻醉,这是一种威慑,让人不得不相信赫雷斯对待宫纪小心谨慎的态度。

  朗姆双手交迭坐在沙发上,右手食指不断敲着左手手背。和旁边那两个插科打诨的女人相比,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最近外面的情况不容乐观,最大的变故来自于组织安放在警局的卧底。为组织工作了十余年的高层卧底暴露了身份,还被当做对付组织的棋子来用。

  历经几次行动的失败后,朗姆终于正视了这一事实,他派人切断了和警察厅次长的所有联系,并销毁了证据,把他交给琴酒处置。

  还有那些贪得无厌利欲熏心的老不死政客,在犯过一个愚蠢的错误后,那群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能够把痕迹都消灭干净。现在,那个人鱼岛的冒牌巫女还活着,而袖川里深死了。

  下一届首相选举即将来临,善于在这个领域操盘舞弊的组织却自顾不暇。

  和组织牵连最深的居然是这群脑子被腐化的政客。

  警察和特别搜查本部在最近的行动中一往无前,作为响应,朗姆在几天前的行动中,放出了宫纪位置的假消息,用鲜血挫败了警方的锐气。

  和来自外界的那些麻烦事相比,安安分分待在实验室里的宫纪反而更省心些。

  起码宫纪好用多了。

  就是在朗姆险胜一子的时候,自家的后院又起了火——第一实验室发生了命案,死的都是朗姆的人,凶手居然还是和组织势力牵连最深的薄赛珂。

  薄赛珂的一对儿女都曾在组织内部拥有实权,剥离Gaea计划后,她再无建树,却是钳制赫雷斯的有力人选。

  朗姆知道这些研究人员脑子好用性格疯狂,但没料到他们会为了一项难以预料成败的项目做到这个地步。

  他疑神疑鬼,敏锐地感知到,以高野秀树的死亡作为开端,无数个变量在暗中悄然生效,那些被埋进组织血骨里的暗线开始不计后果地运作。一个小小的失利冒出了头,随后事态便如倾倒的多米诺骨牌般不可控制。

  作为一个跨国犯罪武装集团,组织不是没有遭遇过来自政府方的制裁。通过组织情报系统和利益链的运作,再迅猛的打击也因受到政府内部阻力而中途夭折,让组织留有喘息和再生的余地。

  从东京毒|品运输线遭受打击,到组织卧底被发现,isle俱乐部面临暴露。这一年发生的事如一阵暴戾飓风,摧枯拉朽地席卷过组织,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终于认识到,这是一场旷日持久、血肉横飞的战争。

  朗姆瞥了一眼脊骨嶙峋的宫纪。

  对双方来说都是。

  赫雷斯走了进去,抱着一沓文件放在了朗姆面前,他看到朗姆阴沉的脸色,识趣地将申请经费的报告压在最下面,开始向他汇报工作。

  宫纪看到,朗姆手边也有一份文件,那是给赫雷斯的。

  是一项新项目吗?

  新项目的到来意味着宫纪身为实验体重要性和主动性的丧失,她有些忧虑地走了出去,贝尔摩德跟在她身后,替会议室的两个人带上门。

  “你最近见不到兰萨德了,她非常忙碌。”

  宫纪回头,看到贝尔摩德勾出一个笑。

  “她托我好好照顾你哦,警察小姐。”

  宫纪冰冷的眸光一闪而过,她问:“你会常来吗?”

  “起码最近一段时间是这样。”贝尔摩德朝外走去,“有一项被搁置了一年左右的项目要重启了,作为这个项目的受益人,我当然要关注这边的进展。”她与宫纪擦身而过,一片轻如羽毛的声音,勾着愉悦而轻浮的尾调,慢悠悠落下来。

  “希望你抓住机会。”

  宫纪的睫毛轻轻翕动,那双茫然的灰色眼睛结了一层冷凝的冰霜。

  贝尔摩德将会频繁地光顾第一实验室,宫纪却不能轻易相信她。

  以前的自己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的难题?

  不论怎么样,她应该行动起来了。

  晚些时候,几个研究人员一边摘下医用口罩,一边朝门外走去。

  宫纪叫住了坠在末尾的松枝。

  松枝在听到宫纪的呼唤后僵直了脊背,他仓促地回以目光,看到宫纪苍白如纸的脸色,快速低下头去。

  松枝是左证宫纪没有杀死乔安娜的证人,松枝因为宫纪的原因再度被导师重视,利益代替友谊将他们更紧密地联系到一起。

  然而,在乔安娜死后,松枝和宫纪的关系却渐趋冷淡。

  宫纪坐在大型医疗仪器之间,比幽魂还要单薄。她声音轻快;“可以帮我倒一杯咖啡吗?”

  松枝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宫纪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松枝去而不复返,她默数着时间,几分钟后,她看到松枝捧着一杯咖啡从门里挤了进来。

  宫纪双手接过咖啡,热络地寒暄:“你的眼睛还没有好吗?是不是每天都背着别人偷偷哭?”

  松枝非常容易流眼泪,乔安娜死后,他的眼睛淹红,被泡在眼泪里的眼角腐蚀溃烂,没有人不相信他的痛苦。

  一周时间过去了,松枝眼睛的情况仍旧没有好转。那双忧郁温柔的浅棕色眼珠藏在水雾里,蒙蒙地朝宫纪看了过去。

  “还有什么吩咐吗,宫小姐?”

  松枝瓮声问。他没有摘掉口罩,看样子,他还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没有什么事,我们好像好久没有交谈了。”宫纪低着头喝咖啡,“说起来,第二个死者身边,就有一杯没有被动过的满咖啡呢。”

  松枝声音干涩:“为什么提起这个?”

  “我想到了乔安娜。”宫纪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低着头,一张脸被藏在阴影里,“说起来,你向我索要的报酬,我给你了吧?你答应我的事情,却还没有做到。”

  这声音轻如呢喃,轻到快要消散在空气里。松枝却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扑推,他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一双眼睛蘼红。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宫纪还嫌不够似的,继续拿松枝最在乎的事情向他施压:

  “投资人给了赫雷斯一个新项目,Gaea计划可能会被终止哦。”

  她微笑着看向松枝:“我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气流从上往下灌入,宫纪在嗡鸣声中听到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估计是看到监控的赫雷斯要来看看情况。

  “把它扔进垃圾桶。”

  宫纪不再消磨时间,她从病床上走下来,不容置疑地将喝剩下的咖啡塞进松枝手里。

  宫纪靠近他时,发尾簌簌晃荡,松枝看到她冷肃如圆月的眼珠,一句冷酷的宣言从她身体里震荡而出:

  “你不是我的证人,我们是共犯。”

  松枝的脊背挺得笔直,他捧着那杯咖啡,目光如一片优柔的水泊。

  第一个死者出现时,宫纪将嫌疑锁定在薄赛珂与松枝之间,并怀疑是赫雷斯在幕后操盘一切;

  第二个死者出现时,宫纪确认了松枝就是凶手,而赫雷斯放任了这一切的发生。

  这场杀局对宫纪来说有利可图,她想要在混乱的局面里找到某个改变现状的机会,于是她没有阻止松枝行凶。

  那是松枝的游戏,宫纪是从这场杀局里谋利的旁观者,她和松枝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因为她们的冷酷残忍,那个如母亲般注视着他们的人倒在了血泊里。

  乔安娜死在浓稠的黑夜里,那个夜晚连监视器的红灯都不再闪烁,宫纪失去了不在场证明。

  在她被万夫所指的闹剧里,将手洗干净的松枝站了出来为宫纪开脱——他的陈词让宫纪从案发时间里脱身。

  宫纪不愿离开第一实验室,所以她不会反驳这个谎言。赫雷斯希望Gaea计划重启,所以他选择相信松枝,否认了薄赛珂的辩驳。

  因为这个谎言,松枝拥有了不在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