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杀

  十四岁的高野秀树离开家,搭上新干线,开心地把脸颊贴在窗户上,看窗外流动而过的山川、田野与河流。

  如同河鱼进大海,他好奇地观察车厢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观察海洋生物与自己有什么不同。

  好奇是他探索世界的驱动力。他敢在十四岁就离家出走,风暴、寒冷、饥饿,无家可归的孤苦,他在稚龄就一一尝过。他将这些酸甜苦辣的玻璃球全部捡起,放进自己人生体验的篮子里,然后满怀期待地奔赴下一站苦痛或欢欣。

  心怀赤忱的少年人没有什么畏惧的。

  连津川优子都说:很难想象以秀树君的性格,愿意在东京待这么久。

  待在东京的生活并不好过——起码在别人看来是这样。早些时候,因为不满16周岁,他只能在平河町找点没有劳动保障的工作,十几岁的小孩一天要打几份工才能养活弟弟妹妹。作为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男性,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和别人打架;他非常聪明,于是自告奋勇地接下了给弟弟妹妹教学的重担。

  高野秀树在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就承担起了兄长的责任。他是一株蓬勃生长的小树,天性让他敞开怀抱迎接一切雷霆雨露,天生具备的野蛮生命力令所有人赞叹。

  在高野秀树看来,随着年龄渐长,生活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好。16岁后他能合法地赚钱,18岁差几个月,他讨喜的性格让他提前得到了一份平河町以外的工作。

  18岁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好事呢?

  他和津川优子两个人都对成年这件事充满幻想。津川优子希望在成年后成为辙平和理穗的监护人,然后送他们去上学。高野秀树的梦想更浪漫一些——他打算在这个特殊的节点去和早川理纱告白。

  十八岁还未到来,他就犯了这个社会不能容忍的过错。从此未来道路上的玫瑰与荆棘,浪漫爱情与困苦挫折,都与他无关。

  未来的几十年甚至直到他死去,他都无法再搭上未知的站台,像刮彩票一样猜测自己的人生下一站,在路途中和家人热闹地欢声大笑。

  他戴上手铐,坐在警车里。窗外早春景色像油画一样浓墨重彩地延伸,他突然间觉得这一刻和当初搭上逃亡新干线时没有什么不同。

  警车里塞了很多人,警察和犯人紧贴在一起,那位救了他的女警坐在他旁边,他们两人左肩膀上各有一个血洞。

  如果没有遇到优子、辙平和理穗,他未来可能会成为一个游离不定的浪子。津川优子说——你没有真正踏入过世界暗面,我、辙平和理穗可是从很可怕的地方活下来的。

  津川优子又说:“不要试图背弃阳光下的生活,我们要怀揣尊严地活着。”

  三天不眠不休的屠杀使他变得麻木,此时安静下来,脑袋像一台老旧放映机一样回放这三天的片段。他在心里数一二三四,数不过来,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不会有未来了。

  他要以这个样子去见辙平和理穗吗?鹤井奶奶和早川里纱会从电视报道里看到自己这个犯人吗?

  他迫切地、狼狈地想要逃离自己的命运—如果能在当时死掉就好了。

  可是那一发小口径子弹留在宫纪的身体里,没能夺走高野秀树的生命,还让他这个将死之人,靠着一点蛛网般飘渺悬浮的愧疚茍活。

  他想,这可能就是警察对待犯人的残忍态度。她替自己挡了子弹,无情地堵住了自己求死道路,还要让自己愧疚难安。

  宫纪和高野秀树手臂贴着手臂。她感受到高野秀树的肢体在颤抖,以为是肩膀贯穿伤让他疼痛。

  “你还好吗?”宫纪在略微的眩晕感中试图看清高野秀树的面色:“…坚持一下,很快就到医院了。”

  他深深地低下头,顺从地接过一切审判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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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我不想干了。”

  那个宫纪在旅馆见过的年轻人,他的卷发一绺一绺沾湿在额头、面颊上,他在疾跑后停下来,对着前方同样狼狈不堪的叔叔的背影,鼓足勇气,喘息着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那个中年人回过头,汗浸湿了他的背心,他的眼睛也隔着脏污的汗湿与他的侄子目光相对,眼神里蕴着被泡湿一样的愤怒情绪。

  中年人攥紧了拳想要开口质问自己不成器的侄子——就因为几个天生优越之人的评判,你就心甘情愿的像狗一样活着?

  他看到自己的侄子在这样的目光里瑟缩,就像在三年前,第一次找到自己的家人,他也是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犹如长大了还需要人搀扶的羔羊。

  “是我拖累了你,”他的侄子又一次软弱地哭了起来,气都没喘过来就抽抽噎噎的,“你一个人走吧,我会去向警察自首,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天真。”

  中年人为这一生之中难见的一瞬停了下来,他靠在墙上抬头看苍天:“那个警察可是亲手从我手里抢走了货,你自己想要这份责罚,他们可不会给你。”

  “你干这一行也不情愿,随便你怎么活吧。”

  他为了这缕亲情停留得太久了,中年人转身一个人向巷子更深处走去。

  “我会自己找份工作,”他的侄子停在在后面喊他:“……如果你愿意的话,将来我会为你养老的。”

  中年人并不回头,只是在半边身体隐入黑暗时挑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做他们这一行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有几个会企图要一个善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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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选择背叛组织,那就要做好不得善终的准备。

  琴酒迎风站在制高点处。他叼着烟,架起狙击枪,看着准星里载着麻生祝准备逃亡的车。

  麻生祝从组织手底下偷腥积攒起的大宗毒.品已经通过了口岸检查,不久后就要被载离霓虹本土,先在澳洲停留,再转运到欧洲去。

  他想借助不同经济发展水平地区的毒.品差价大赚一笔,这4.5吨毒.品足以让他未来生活衣食无忧。

  看来给组织工作这六年,没能让麻生祝学会什么叫做敬畏。

  组织早就知晓了了麻生祝精心计划的□□方式和航运路线,它按兵不动,在暗处看着麻生祝将一切筹备完全。

  而船舶一经停靠澳洲,组织的人手就能立即将毒.品截获。

  麻生祝这次偷渡大宗毒.品的手段堪称精妙,他难得聪明一回,可惜全给组织做了嫁衣。

  朗姆先是放任麻生祝与各帮派交流洽谈,离间了因毒.品涨价而心存不满的东京各本土黑\\\\帮之间的关系;接着利用高野秀树瓦解了麻生祝在东京一带的六年积威与根基,此后组织的人想要在势力盘根错节的东京上位会容易得多;它像观赏喜剧一样,看着麻生祝慌不择路想要卷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跑到国外去,将大宗毒.品运出霓虹本土。

  琴酒对朗姆的计划总体来说称得上满意。他唯一看不上的是朗姆喜欢养成的恶趣味——他是成功过两次就上瘾了么?

  他掐掉烟,专注地凝视狙击倍镜,只等麻生祝一下车,他就杀掉这只生了反骨的狗。

  组织的top killer行动力惊人。车停了下来,麻生祝仅是谨慎地降下了一丝车窗,就被一发子弹打穿了头颅。

  大片鲜血和惨白脑浆泼溅到到车窗上,上帝漫不经心地给这一位盘踞东京六年的枭雄画了笔血字终止符。

  琴酒拢了拢风衣,正准备撤离,却见几辆警车从远处赶来,几个瞬息就围堵在麻生祝的车周围。

  看来是朗姆那边的小诱饵出了点问题。可惜,警察还是来得晚了些。

  不过能膈应朗姆的机会可不多,琴酒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给朗姆发去一条消息。

  【你那些养成的小把戏出了问题,朗姆,你最好给你的诱饵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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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乱来临之前,津川优子靠坐在病床上,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去。

  从那通与高野秀树的电话里抽离出来后,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警察让她给高野秀树打那通电话时,她还是浑浑噩噩地。她只想和高野秀树说几句话,只想确认他此时安不安全,而高野秀树没有给她任何回复。

  真正让她清醒过来的是电话被掐断后的忙音。

  她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弟弟杀了很多人,他在这个社会秩序里没有容身之地了。

  她希望高野秀树能够逃跑,当个通缉犯也好,他们再也见不了面也好,总之跑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去,让他自由远去,别再回到这个见鬼的地方。

  只要给她递任何一个机会,哪怕递给她一把屠刀,让她与警察作对,她都能义无反顾地接过——她不能让弟弟的余生葬送在监狱里。

  这地狱般的一个月,改变的不只是高野秀树。

  津川优子安静地端坐在床上,别人看她像一副病弱壁花,却不知道她脑子里全是疯狂偏执的念头。

  她小时候从可怕的地方活下来,血液里流淌着疯狂因子,连麻生祝都曾为此付出过代价。

  一位医生与门口值守的警察打过招呼后走进来,他端着医用夹板,袖口里藏一把手术刀。

  津川优子看上去还是一副圣母相,睫毛垂落,眼神哀弱,洁白手指上缠着洁白纱布,手背上浅青血管里扎着输液针,嶙峋瘦骨撑不起蓝白病服。

  那位医生走进她,她也一点点地抬头,安静地凝视着医生熟悉的面容。

  “我见过你。”她轻轻说。

  那些人要让我们活得身不由己,死得也卑贱。

  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之前,即使要去死,她也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被折断过的手指掀翻吊瓶架砸向医生掏出手术刀的手臂,金属撞击金属发出铿锵脆响。津川优子从枕头底下摸出她从不敢放手的玻璃碎片。她处在剧烈的痛楚和失常的精神世界里,没有呼救,不计未来,企图完成这场疯狂的搏杀。

  手术刀不知道被捅进了什么地方,津川优子慈悲的面容露出一个冷笑,先一步划开了医生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