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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来临之际,黄新鸿秘密地带时雨回了趟穗州的医院,完成耽搁已久的体检。
那一周的何夕就像只独守空闺的孤寡青蛙,相思苦,无穷极,孤枕难眠,夜夜盼君归。
时雨每天有条不紊地起床、吃饭、拍片验血,抽闲和她的猫打视频,看她毛手毛脚地干家务活,直播拆家实况。
“什么时候回来?”何夕把脸怼在摄像头前,穷追不舍地要准话。
她捧书默读,摩挲着梧桐叶的边角,温吞道:“春节前。”
“不骗?”
“骗你是汪汪队。”
除夕夜,年味在千家万户的灶头煮得鲜浓。
何夕扒着窗台,吐气在玻璃上,画笛卡尔坐标系。
每有外来车驶进小区,她就抻一抻脖子,支棱起目光往外眺,见车牌号不是师傅那辆,又倏地打回蔫头耷脑的样子。
“下飞机了。”
“在拿行李。”
“刚过收费站。”
实时动态汇报半小时没更新了,也不知道高速的路况通不通畅。
“何夕,别傻待着,去把窗花对联贴了。”傅璟将刚出锅的红烧鲫鱼端上年夜饭的餐桌,用保温罩盖上。
窗边那块“望夫石”开口了,淡淡问:“我爸呢?”
“他在帮我打下手。”妈妈掸掸袖套,指了指厨房门。
何夕听着里面“叮咯咙咚呛”的动静,流下一滴冷汗:“你找他帮工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她的嘴一准开过光,上一秒说完下一秒显灵。
随着脆亮的一声“啪”,瓷盘香消玉殒,母女俩面面相觑地尬住。
何夕幸灾乐祸道:“碎碎平安。”
“那你和他调个岗吧。”她妈握着扫帚,像擎了一柄青龙弯月刀,说话绵里藏针。
伴君如伴虎,哪头风险系数高,她还是有点数的。
何夕脚底抹油,抓起双面胶开溜,瞎说不打腹稿:“……我最爱贴春联了。”
地板才拖过,她冲劲过猛,差点捡个金元宝。
“稳着点,盘子碎了讨吉利,女儿碎了要破费的啊。”妈妈破颜为笑,放心地回厨房忙碌了。
何夕求生欲拉满,工作效率飚得飞起。
“妈,‘福’字多了放哪儿去?”她揣着贴剩下的装饰物,回禀母后。
傅璟同正切菜的丈夫对视一眼,表情慰怀地说:“你哥哥的房间,也去贴几张吧。”
六年有余,他们首度在她面前直接提起何年,用一种坦然宽释的口吻。
人到底是要向前看的。
“哦,行。”
何夕应下,自然而然想去鞋柜上拿房门钥匙,被爸爸提醒门没上锁,推进去便可。
“不锁了。”何浔安笑慰地说,“以后都不锁了。”
她最爱的央视新闻轮播着春晚预热采访,微信铃声在《春节序曲》的悠扬韵调中响个没完。
何夕没好气地接起视频电话:“董思然,大过节的,你讨债呢嘛?”
对面一上来就油腔滑调地嘲一顿。
“哟吼,这不那谁……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嘛?今儿个得空翻我牌子?”
这是揶揄她和固定对象天天煲视频粥,都不给别人可乘之隙呢。
何夕磕着开心果,冷漠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我说,单纯拜个年也不行啊?”
“呵,黄鼠狼给鸡……”
“你敢说完试试看。”
“……”
时雨刚发消息说他们快进城了,何夕身在曹营心在汉,“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董思然的非主流新年贺词。
“谢了,你也新年快乐……”准备挂电话时,她惊鸿一瞥,目怔口呆。
画框左上角闪过个健壮的男性身影——梳脏辫,纹花臂,上身半裸着,下巴打了一圈剃须膏,正对镜刮着胡子。
她揉揉眼,深信自己没看错。
“董思然……”何夕细看了眼背景,疑念丛生,“你在宾馆吗?”
再一瞅,发觉人也穿得蛮少的。
大大的有问题。她想。
董思然笑笑:“旅游,不住宾馆住哪儿?”
她举着冰雪大世界的门票在镜头前晃了晃。
何夕直击重点:“那你房里的男人是谁?”
倘若董思然供认不讳,她就能带着证据上扫黄打非办领赏钱,多好的差事啊。
歪心邪意被她炯炯的目光暴露得荡然无遗。
但大姐头什么风浪没见过,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儿。
“前男友。”董思然微哂,随手点了支事后烟抽,“估计很快要变男友了。”
她青眉半挑,撩了撩些微留长的头发,往身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旧情总比死灰要容易复燃。”
一浴盆的冷水“哐唧”扣在何夕头上,把人给浇懵了。
“……额,我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嘁,跟你一小鬼有什么好提的。要不要我再给你报个身份证号,嗯?”
“不,不了……”
自作多情闹了个大乌龙,何夕一时无地自容了,脸都烧成了门口挂的大红灯笼。
拜托,谁都好,速来救个场吧!
在线等,急。
祈祷感动上天,援兵说到就到。
“那、那啥,林远找我……”何夕一激动,咬到了舌尖,NG数次才把“下回聊”这三字捋个顺溜。
她斜瞄了眼“姐夫”的侧影,心说还有点儿小帅。
很好,国家的生育率有救了。
何夕欠欠地抛下一句“早生贵子,不耽误你们造人了”,在触怒龙颜前接起林远的新春贺电。
“小夕姐,新年好啊——”大男孩乐滋滋地恭贺新禧。
“嗯,新年好。你那儿在开联欢会吗,这么喜庆?”
背景声里鼓吹喧阗,像春晚的分会场。
“这不大年三十嘛,社区街道在福利院办了个百家宴晚会,街坊们全来凑热闹了。哈对了,小满也排了节目,到时候我拍视频发你。”
何夕:“小满在你边儿上?”
“在呢在呢……”男生的声音稍稍拉远,“小满,要不要跟你何夕姐姐打个招呼?”
“不要,没空。”
“诶,刚不还说想来着吗?”
“想姐姐,没想她。”
小家伙正用练习册上的题一心一意教冬至算二元一次方程,讲解极其精细。
“你看,把这个y用x表示,再代回去……”
何夕在小孩儿身上碰了一壁的灰,不由得叨咕:“小小年纪就好为人师……最好用点心,别把人家误导了。”
明说的坏话被小满清清楚楚地听去。
她搬出一副小大人的语气,哼笑一声,踩一捧一道:“我才不像你,最简单的应用题都不会算,还敢教我。”
“这……”说得好有道理,何夕竟无言以驳。
那日临别之时,她给小满上最后一课,说她第一天有道题教错了,要重算一次正解。
算式两边不变,只改中间的不等号。
小满指着何夕得出的等式,求教问:“为什么这样算?”
她不太懂这题的内在逻辑,数学书上也没写原理。
何夕为女孩戴上麋鹿的红鼻子,再把定做的尤克里里当圣诞礼物摆在她的小床旁,眸中带笑地说。
“不为什么。”
“你长大就知道了。”
台上一曲粤剧唱完,台下掌声雷动。
非专业主持人“吱哩哇啦”地报幕。
“哎呀,马上到小满的表演了。”林远对了对节目单,“小满,你琴拿好了没?”
“拿好了。”
何夕千里传音:“有信心没啊,要不在下面再彩排彩排?”
好歹是她教出来的,小满弹得好,她面上也有光。
女孩子胸有成竹地表示她稳得很。
一旁的冬至羞羞答答地小声打气:“小满加油。”
“那行,姐,我带小满去候场了。”林远关掉免提,欲给电话找个下家,“要把手机给琛哥不,你们也说两句?他现在在陪外婆唠家常哩,等会儿得去帮厨……”
“改天说吧,我有事去。”她算算时间,差不多该下楼迎宾了,“麻烦代我和他们问个好。尤其是外婆,祝老人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商务车滴着喇叭,缓缓倒入单元楼门前的小空地。
何夕大踏步迈下楼梯,小跑迎前提过时雨手上的年货。
“行李我来拿,你先上去,支援我妈。”她借着拥抱,悄咪咪地外扬家丑,“我爸切洋葱把眼睛辣到了,这会儿正失明呢,厨房人手紧缺。”
时雨闻言失笑,对身后的老师点了点头表谢,先一步上楼救急。
黄新鸿把旅行箱交手给何夕,笑着和徒弟寒暄两句,便合上了后备箱盖,打算开车离去。
“师傅,留下来吃个年夜饭吧。”何夕匆匆拦住他,虔心地邀约道,“我爸妈特意备了好菜,说想请您。”
她和黄新鸿的私人助理了解过,师傅每年春节都在为工作奔忙终日,连餐像样的年夜饭也没有。
今年因为要陪时雨看病,他推掉了近期的一切公务。这空出来的除夕不吃顿团圆饭,着实说不过去。
中年人默然望向老楼二层,那扇亮着日光灯的窗户,许是忆起了什么前尘影事,深眸里渐积灰浊。
“来吧,师傅。”
何夕噙笑,顺着那道目光抬头看。
“就当是为了她,一起聚一回吧。”
圆桌添一双筷子,陋室添一份喜气。
女儿恩师的到来让夫妻俩倍感欣悦,当即腾了腾家里的储粮,又做了三五道大鱼大肉,饭菜规格直逼国宴。
何浔安还差遣何夕去架空层的储藏室拿了瓶陈年黄酒,款待稀客。
严冬岁除,灯火可亲,家人闲坐。
俩小的双宿双栖地挨一边,互相投喂着观望三位家长热络。
何浔安红光满面地开了那坛好酒,自吹自擂说是村里酒坊酿的,老字号出品,色浓味醇,喝了三碗不过岗。
酒逢知己千杯少,她爸难得找到个论事投机的人,交杯换盏间,已经客客气气地和黄新鸿称上兄,道上弟了。
何浔安端着女儿送的生辰礼,一杯一杯地敬酒:“黄兄,我干了,你随意啊……”
“好好好……”黄新鸿也喝得乐乐陶陶的。
饭桌上其乐融融,妈妈还给她们一人发了个现金红包。
时雨有三张毛爷爷,何夕就一个钢镚儿。
她两行清泪心中流。
“阿囡儿,你这坛酒哪里拿的?”爸爸品着酒,忽然细细地打量起坛子的外观,眉头微微一蹙,“是地下室吧?”
何夕漫不经意:“是啊,从一个破木箱子里头。”
何浔安脸色稍窘。
“怎么拿箱子里的?”
“你又没说酒放哪块儿地方了,我当然翻着什么拿什么咯。”
“……可那是给你做嫁妆藏的女儿红。”
“……”一瞬鸦雀无声。
老爹想的补救方案甚至越帮越忙:“不如你今天择个好人家嫁了算了,爸爸就封了一坛,没多的了。”
这玩笑话把师傅都逗得开怀大乐。
何夕强颜作笑:“饶了我吧,单着挺好的……”
她脑仁正蒸着桑拿呢,时雨却偏坏心地贴耳说了声悄悄话,话里有那么点儿志在必得的干劲:“你要嫁人的话,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行了你,专心吃饭。”她耐不了她何,忙塞个肘子堵嘴。
八点整,电视台开始放送春晚的开场舞。
何夕把酩酊大醉的师傅送上他的车,又和代驾小哥核对好投宿酒店的地址。
“何夕……今天的酒,师傅不会白喝。”
糟老头烂醉如泥地躺副驾驶座上,仗着自己钱多,乱开空头支票。
“好好努力吧,往后……聘礼少不了你的。”
“噼嚓——”
簇生的花火燃着了昏夜。
光焰像流散的陨星群轰坠高层大气,迸出金芒闪闪的微粒子。
数秒空拍的时间,一棵金灿灿的火树萎谢在黑夜里。
“录上了吗?”
时雨捻着熄灭的烟花棒,问摄像师有没有拍到那九秒钟的璀璨。
何夕慢慢吞吞地晒出她的失败作:“……sorry,刚刚分神,不小心拍成照片了。”
屏幕上一团白花花的糊影,被时雨形容“像无头女鬼”。
她笑眯了眼,大咧咧地畅想自己化身“阿飘”后,主演《新编人鬼情未了》的日子。
“如果变了幽灵还能碰到实物,照顾你就方便多了。”
“‘出门带伞’‘按时吃饭’‘少踢被子’……全都要写成便利贴粘你脑壳上,再托梦给你提提醒。”
“嗯……以后你养猫怎么办呢。工作转正了肯定很忙,人又懒,还有洁癖,那看来铲屎的活儿还得由我来干。”
“噢,想到了,还要和别的鬼打个照面,让他们别在你看完恐怖小说起夜上厕所的时候吓你个半死,噗呲呲……”
焰火雀跃欢欣地从何夕眼前一挥而过,碎金四溅,犹如绽亮夜空的星矢。
“时雨。”她打断她天马行空的创想,目正面冷,语气偏一点严肃,“这不好笑。”
举国欢庆,除旧迎新时,说这些难免犯讳。
而且她看了时雨今次的检查报告——心肺功能已经有了些小瑕疵,医生评语一栏里也写有“免疫力较低,易染病”的字样,隐言鲜明。
“嘭——啪——”
禁燃烟花爆竹的年代,仍有人以身试法,在几里外偷放几声鞭炮以驱岁寒。
翻过这章旧历,不久便是春天。
何夕蓦然不想见春天。
二楼纱窗忽然开了,一把袖珍的钥匙被抛出,砸中她头顶。
“何夕,等下回上来的时候把信箱里的电费单拿一下。”妈妈吩咐道。
何夕掂了掂小锁匙,仰头回:“知道啦。”
她打开邮箱,揽一叠信札贺卡在怀里,招呼玩“仙女棒”玩得起劲的时雨:“来看看吗,有你的信。”
“我的?”时雨笑着摇摇头,认为何夕在诓她,“不可能吧。”
毕竟她早就同所有人断了联系。
“喏,真有。”何夕递给她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彼得潘收”,“我骗小满说,这个地址是永无岛在人间的代收处,她就信了。”
时雨抽出空白信纸时,她有意无意聊起了那通电话:“时雨,小孩说她想你了。”
大人们不做声张地尊重一个人的不辞而别,只有孩子还天真地期盼再会。
“……我也想她。”时雨浅笑着,再点了一束烟火,握在手中却不挥舞,只静静地注视着它燃尽。
纸盒里还剩最后两支烟花棒,放完就该回家里守岁了。
她们人手一支,面对面蹲下,点燃,看火星洒耀。
“何夕,你知道我弃更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你想什么啊?”
时雨选的那支烟花棒大概是被商家偷工减料了,烧得更快一些,转瞬燃至尾声。
她回答说。
“其实我想的是,如果我在那一处停笔的话,故事里的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那该有多好。”
“但,生活和小说不一样。”
她似乎叹了声气,而笑意不减丝毫。
“生活即便狗尾续貂,它也始终在向着结局进发,无论如何都逆转不了。”
“所以啊,何夕……”
“请替我,全力以赴地去爱吧。爱到天荒地老,水枯石烂,爱到你白发苍苍走不动路,再也想不起我。”
残火攀附着钢丝,在指间隐燃,她听着楼上哪家孩童朗声跟数的春节倒计时,微笑道出心声。
“这是我的新年愿望。”
“就交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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