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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的午后时光从来都走得很慢,总差标准时一截。
冬阳私访烟火人间,将街衢巷陌的声息通通蓄藏,留与来年春寒料峭时,争鸣齐放。
这旧城小县,安宁得宛若一座世外桃源。
今年的早冬阴雨连绵,十二月中上旬,居民们基本都在家发霉。好容易盼来少雨季,不少人逮着天晴的日子下楼遛弯,给家养的猫狗和“神兽”透透气。
小区健身角刚翻修过,全新器材与场地,俘获了一批热衷锻炼的大爷大妈——
还有个赋闲的女大学生,与她的猫奴死党。
何夕懒懒地仰躺在一张弧形腹肌板上,伴着别人打太极的纯音乐晒日光浴,小憩怡情。
“何夕,你睡这儿不太好吧。这是人家练仰卧起坐用的,我们不能占用公共资源。”
时雨劝她换个地方打盹,她愣是不听。
“哪占了,我练一半不是练吗?”何夕困极,语气糯乎乎地诡辩,“仰卧不起坐,这叫去繁留简,推陈出新。”
这满口胡言,体育老师听了一定罚她跑圈。
时雨宠笑,摘了一双棉手套,给何夕垫在脑下。
“阿姨让你饭后运动运动,你倒好,跑外头睡大觉。”
“能睡是福。”
“行,你睡着攒攒福气,我在附近随便看看。”
“嗯嗯……”
她淋着暖融融的阳光昏睡,不久便溺进了温柔闲逸的梦乡。
不觉过了几时,一种湿湿软软的触感忽然缠上了身,绕着脖子下颚游了个遍,扰她清梦。
何夕撒迷怔道:“时雨,别闹……还在外面呢……”
她在睡梦中懵憕地想,时雨怕不是真属狗的,大庭广众下也不知道节制点,竟胆敢对自己下黑手。
眼瞅着贞洁不保,她毅然醒神。
一睁眼,何夕人都傻了。
有只猫卧在她胸口,瞪着浑圆的眼睛,瞳仁是两道枣核一样的竖线。它似乎把何夕当成了食物,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她的侧颈。
她当即花容失色。
“唔啊啊啊——”
尖声彻响,何夕“吧唧”一下摔到了地上,小孩找妈般“时雨时雨”地叫喊。
“怎么了何夕,出什么事……”时雨停下跟练了几式的八段锦操,闪现到她身旁。
何夕结巴着说:“猫,有猫!它、它对我……”她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欺辱似的,颤着咬紧的薄唇,攥实了手中的衣领。
犯罪嫌疑猫踏着小碎步凑向她,扒拉扒拉裤脚,嗅嗅闻闻。
时雨蹲下身,想去抱猫,被何夕拦住:“别碰,这种野猫没打过疫苗,当心被抓。”
老小区是流浪猫的地盘,伤人事件她没少听。
“但它戴着项圈,也许是走丢了吧。”时雨拟声唤一唤,猫咪就跑了过来,任她挠头抓背。
花猫瘦得皮包骨头,路都走不稳。
时雨:“何夕,你带吃的了没?”
何夕嫌弃地擦干了黏糊糊的口水:“它刚才想把我吃了,你还打算救济它?”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时雨爱抚着小猫,幽幽地吟诗一首。
何夕捱不过她“以文相逼”的招数。
“……爱猫人士都像你这么心善,国库都得亏空。”她拂一拂衣袖,样子潇洒地往便民小卖部走去,“在这儿等我。”
一小会儿后,她一手插衣兜,一手拎着装得满当的塑料袋,重返案发现场,当场抓获了正搂着猫狂吸的瘾君子一枚。
“……放下来,脏。”何夕勾指提住时雨的棉服后领,酸劲儿冲顶地沉语道。
时雨搁下猫,眨眼朝她放电:“何大人可是赈灾来了?”
她笑着瞥瞥何夕扫来的货——大半是膨化食品与甜食。
“高看我了你。”何夕小气地挑拣出一根火腿肠,然后把袋子的两个把手打了个结,封锁库存,“这个给它吃,别的它不配。”
猫猫蹦起来讨要火腿,爪子轻挠了下她的手背。何夕匆忙把诱饵扔给时雨,跑她身后避避险。
时雨撕去香肠的包装纸,小段小段地喂给花猫。
吃相好可爱,跟何夕一模一样。
她乐然自得地看着小家伙进食,余光则时刻留心着自家那位。
一双白玉雕般的手,从兜里摸出个砂糖橘,熟稔地剥皮择须,辅以柔美的打光,像某部纪录片里的慢放特写。
“这也是买来喂猫的?”时雨侧头问。
何夕:“买来喂你的。”
她掰了一瓣橘子,捏在食指和大拇指间,送到时雨嘴旁。
“吃。”表情呆冷,用词精炼,颇似训犬。
时雨憋笑失败:“何夕,你和浪漫有仇吗……还是说,这点也遗传了你爸?”
她想到傅璟在饭桌上分享的趣事:结婚二十三周年纪念日,何浔安脑瓜开窍请她看爱情电影,他本人却在影院呼呼大睡,呼噜连天。
“浪漫这门学问,何老师要重修过了。”
“咳嗯,少说点,脸皮老了不经丢……”
老夫老妻日常拌了两句嘴,被女儿犀利点评成“夕阳红狗粮”。
“……真是腻歪。”
她发表评论时,正向时雨的碗里夹去一只油焖大虾。
“……”何夕默而改口,略羞涩道,“专门为你买的,很甜,要尝尝吗?”
声线放柔,皎净的浅笑也补上了,够得一百分。
时雨低头叼走了橘瓣,暗里赞叹自己调教有方。
“甜不甜?”
“超甜。”
“那我再剥一个。”
何夕那衣兜鼓鼓囊囊,明显备足了超额的口粮。
连番盛情投喂下,猫和人都吃了个饱。
“何夕,你看它额头这块白斑,像不像阿亮?”
时雨撸着猫,忽地想起故去的老朋友,眸色骤然黯了些。
何夕:“是有点像,没准五百年前是一家吧。”
她的笑话太冷,没笑到人。
时雨仰天轻叹,眼中似有泪点闪动:“也不知道阿亮过得怎么样。会不会等我过去,它都已经投胎转世了呢。”
“不会。”何夕按捺心绪,强笑道,“它会等你的。”
一边是等,一边是留,两难周全。
“是啊,阿亮能等到我……”一贯乐天的女孩罕有地垂落了声,“可惜穗州的春天等不到了。”
她念及木棉满城,花红曳火,一个无家的孩子千方百计逃出抚养她的孤儿院,最后却只能一次次地把心安回那隐于都市浮华的一隅。
“管园艺的张伯和我说,他明年开春要在种梧桐树的那块地上播点花的种子,到了盛夏,那里就不再光秃秃的了,会很漂亮。”
鼻子酸了,时雨清灵地笑一笑,掩过伤感。
“我觉得挺好的,因为阿亮能睡在一片花海里。”
“但我又担心大白去看它的时候,再把花踩了,给伯伯添麻烦。”
“秀英阿姨倒是答应帮我看着那个好动鬼。害……有劳她费心了。”
……
何夕默声,静听时雨惦念福利院的人事。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无牵无挂,用美饰的谎言向所有人瞒去后半生的行踪,带着那些即将凋落入尘的祝愿寄居到另一座城。
然则身在剡里,心无归处。
她们出发的前晚,时雨在院里转悠了一宿,凌晨才回寝。她想走十几年了,临了,却做不到想象中的恣意洒脱。
出租车点火起步,驶离大门。何夕回望车后的那群送行人,问她是否真的不要说声再见。
“不必了。”
蒙雾的车窗映着她不得由衷的哀笑。
“反正也不回来了。”
不说便是永别,说了也无法消释余憾。
哪种都没差。
花猫啃肉啃得正欢,倏忽间感应到了什么,竖起耳朵,抬头四顾。
时雨一松手,它就“喵”地叫了声,奔向一个拄拐踱来的老奶奶,围着她脚边撒欢转圈。
“侬个小猢狲,乱逃西逃,噶许多呢寻弗啧(你个小鬼,东跑西跑,这么多天找不到)……”
奶奶找回了家养的小猫后,操着一口剡里的方言,对何夕二人蔼然道谢。
“两咯小大姑娘,瑕瑕捺敖(两个小姑娘,谢谢你们了)。”
何夕反应得快,同样吴侬软语地回道。
“弗用瑕,娘娘侬慢色去(不用谢,奶奶您慢走)。”
送远了一老一幼,她回过眼眸,对上时雨繁复晦深的目光。
“它有家可回了。”
女孩牵强撑起的唇,转眼间落平。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喷火一般呼出白雾,将闹心的情绪打包丢掉。
时雨拉着何夕去玩太空漫步机,借体育娱乐疗愈心创。
她趴着扶手,笑嘻嘻地想和何夕学说剡里话。
“何夕,你们的方言念起来好好听。”时雨踩着踏板,步幅微小地轻轻晃,“听上去,像是在唱抒情歌。”
何夕一面在手机上浏览市气象局的门户网站,一面回她话:“我还觉得粤语比较有风味呢,但我讲不出。”
时雨:“我记得黄先生的祖籍是杭平人,他说的和你是同一种地方语言吗?”
“大体上都是吴语。只是吴语不如粤语规范化,地区之间可能差得很远。”何夕划拉着网页,过筛有用的资讯,“跟你老师学过吗,杭平话?”
“学过一点,应该不怎么标准。”
“没事,说来听听。”
她随口提的要求,时雨认认真真地答复了。
“偶豁西妳(我喜欢你)。”
她说。
这发音温婉细腻,听着如沐春风,当是出自江南女子之口。
何夕乍然怔神,情思乱缭。
“你怎么了啊,我就是挑了句好说的……”时雨乐呵呵地拍拍何夕肩膀,心说她对甜言蜜语的免疫力为何就这么差,听一回脑子就烧坏一回。
“不是……”何夕扑扇着乌密的睫羽,紧张地解释道,“时雨,你有没有想过……”
手机画面跳转来电显示,命她回神制口。
“想过什么?”
“……不,没什么,当我没说吧。”何夕走下漫步机,退往健身角的外围空地,“你自己先玩,我去接个电话。”
时雨乖巧点头。
而后的十分钟,何夕一直站在梧桐树影下,与来电者相谈。
偶尔敬重的用语,和间或穿插的诨耍,突显着双方不同寻常的关系。
“水土不服么……”
她边讲着电话,边眺向远处,望了眼女孩醒目的笑颜——她已经完美融入了一群玩“红绿灯”的小学生,正在给人家当裁判,主持孩子气的判罚。
唇边泛起淡淡笑弧,何夕欣慰地向通话人报告说。
“我想应该没有,她还蛮习惯的。”
朗日当空,她听着周遭的笑语欢声,频频肯首,答复电话中殷恳的叮嘱。
“嗯,我都注意着呢,您就放心吧……”
“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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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单任务需要,今天加更。(*•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