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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你开门!”
“开开门呐何夕!”
突如其来的响动高举起夫妇俩的心,提到嗓子眼。
何浔安急不过,一脚踹开了紧锁的门。
房间里像被盗匪洗劫过,遍地狼藉。桌子倒了,书柜翻了,书籍摆设通通流离失所。
何夕倒在凌乱的地面上,一脸的汗与泪,手指涓涓流着血,已是半昏迷。
“何夕,何夕……”傅璟瞬间慌神,不顾危险踩过那堆玻璃碴子,把女儿揽进怀里,不停地唤,“何夕你别吓妈妈,何夕你听见没有……”
她看着何夕闭阖的双眼,无助地喊:“浔安,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救护车太慢了,我们开车,开车去最近的医院!”何浔安吩咐妻子拿好东西,自己则抱起女儿,大步往楼下狂奔。
他一改常年安全驾驶的习惯,几近飙车般驶到附近医院,失了心似的带着何夕冲进急诊科,寻求帮助。
“大夫,我女儿她、她怎么样?”何浔安拉住刚忙完的急救医生,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傅璟在他身旁,眼里同样盛满了焦急的泪水。
医生安抚道:“您放心,患者是情绪过激引起了暂时性的晕厥,没什么大碍,估计很快就能醒过来的。”
他还建议,最好留院观察一晚,短时间内尽量不要再给病人施加太大的刺激。
“没事就好……谢谢,谢谢您……”
“不客气,我们应该的。”
暗夜黑沉,莅临小城上空,捕杀苟延残喘的星星们。花枝招展的各色霓虹,与人类的过错合污,为捕食者呐喊助威。
急诊室内平和安静,并不像个能让人联想到“死亡”的地方。
何夕从漆黑可怖的噩梦中苏醒,睁开疲乏的眼睛。
她望着明净的天花板,一点点回想晕倒的始末。
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没有时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梧桐叶、夕阳、海岸、大雨……这些独家回忆,都将成为泡影,像一个美梦,无疾而终。
得而复失,她最不能接受。
“我说,孩子她妈,要不……还是带她去做个心理咨询吧。她不愿意跟我们说,一直憋着,憋坏了怎么办。”
“但何夕她不想去,也不好逼她啊。”
“唉……不去的话,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
“……再看看说吧,不急。”
……
父母坐在床边,小声商议,字字句句都在替女儿操劳。
何夕悄悄斜过眸,脑袋空空地愣了一会儿。
她有许多年没见过爸妈如此憔悴的模样。
上一次,是在何年的葬礼上。
若隐若现的白发,和那些刀刻一样的皱纹,她早该意识到,曾经为工作奔波日夜的超人,也有老去的一天。
原来……不是梦。
我真的让他们担惊受怕了。
正想着,心里忽然化开了一粒高浓度的黑巧克力。
“……妈。”
这声音何其微弱,但爸爸妈妈一听就反应了过来。
傅璟握着何夕缠了纱布的手,眼含热泪:“何夕,你感觉怎么样?你真是,真是把妈妈吓死了……”
作为曾失去过一个孩子的母亲,没人比她更了解那种极巨化的恐惧感。
母爱深达心底的柔软处,何夕不禁愧疚道:“对不起……”
“……爸,”三思后,她转向何浔安,隐隐欲泣地说,“心理咨询,我去……我去看。”
摄有时雨的影像不时浮上心头,她既纠结又难受。
“明天,明天就去看……”
“好,好,爸爸会帮你安排的,你先躺好休息。”
何浔安虽惊讶于女儿一百八十度转变的态度,但并未追问她回心转意的原因。他立刻联系了在杭平的朋友,托人预约了一家咨询机构。
隔日,一家三口集体前往杭平。
访谈结束后,心理师向俩夫妻反馈,就目前来看,何夕各方面的认知能力都挺正常,也没有类似抑郁症的倾向。
唯一令人在意的点,是她全程都在做被动交流,不问便不答,像一台预设了程序代码的机器。一旦问题涉及到心结所在,她更是沉默。通常,这代表她潜意识中的抵触和不信任。
心理师由此认为,她极度缺乏安全感,与普遍意义上的分享欲。
“您女儿,自始至终只主动说过一句话。”
“什、什么话?”
心理师推了推眼镜,说。
“她问我,今天的太阳几点下山。”
“我回答后,问她是不是在想些什么。”
他想起何夕那时不可言喻的纷杂眼神,能让人莫名感染忧伤。
“她说,她在想一个,绝不能去想的人。”
睡前,妈妈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何夕,行李都整好了吗?”
“嗯。”何夕拉好箱子的拉链,扣上密码锁。
果盘摆上了桌,妈妈却没急着出去。
“……还有事吗?”何夕目不斜视,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淡淡地问。
傅璟:“确定明天回去吗?其实你要是觉得学校里待着不舒服,再多留几天也好。”
他们下午收到何夕的警告处罚决定,就怕她回校遭人冷眼,精神负担加重。
“我在家里,耽误你们上班。”何夕淡然道出事实,“回穗州比较好。”
“何夕,耽误什么的……”
“好了,妈,我该睡了。”何夕拉拢窗帘,熄暗卧室里的光线,只留了一盏夜灯在床头,“明天要早起赶飞机。”
傅璟无奈道:“……水果不吃点吗?”
何夕意决:“不了。”
“那……晚安。”
“晚安。”
果盘原封不动地撤走,房门轻轻合上。
何夕习惯性走去锁门,方觉锁芯早已报废。她默默收手,什么也没做,由门虚掩着。
自家的床比宿舍里的木板货舒适百倍,她躺在上面胡思乱想,酿不成半分睡意。
生物钟日积月累乱了套,区区十点,远不到入睡的时候。
横竖睡不着,不如把信写了。
何夕翻身下床,点台灯,伏案提笔。
黑笔绕着五指旋了几个漂亮的弧,迟迟不落。雪白的信纸在黄暖光里烘烤,像一薄片微焦的吐司面包,独缺了墨的韵香。
事隔三日,她还是想不好要写什么。
难道,又要寄一张白纸过去吗?
木兮会介意的吧。
何夕定夺无果,一手支着侧脸,静观尘埃粒子在光束中四方浮游。
灯下掠影,白纸上乍现一只身形细长的小虫。薄翼剔透,尾须两股,复眼晶莹如露,像诗歌中描写的精灵,误闯浮世人间。
蜉蝣……么。
何夕刚分了神,竟没被它吓到。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想看看它多久才会飞走。
虫子有点呆萌,认准了这暖洋洋的光,就不肯挪地了。
她不知怎么想的,一念间放弃了赶尽杀绝的通俗做法,大费周章找来一个玻璃瓶,倒扣在桌上,把蜉蝣罩在里头。
何夕不迷信,她只觉得奇妙。
妙不可言的缘分,让她乐意同一只昆虫说说话。
“你……你认识她吗?”
她弹了弹瓶壁,无厘头地问。
“她说她每天都很幸福。”
何夕自说自话,凑近了看那与她一面之缘的聆听者。
“她是不是在骗人?”
“你说,她在骗人吗?”
蜉蝣扑闪两下翅膀,好像答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答。
一人一虫聊了会儿有来无回的天,何夕呆呆捧起瓶子,走向窗台,将蜉蝣放回徐徐晚风之中。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日落。”
何夕用自己数年来最温柔的口吻,为她放生的小虫祈愿。
“那就……先送你一次日出吧。”
在机构门外,何夕确认了这儿的地址,正是师傅发给她碰头的定位。
“我还需要点功夫,你可以去大厅里坐坐。”黄新鸿如是说。
收到指示的何夕乖乖照做。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她一向能不动就不动,固步自封。
临着大厅有一间教室,十七八个孩子围坐一圈,在穿着马甲的志愿者带领下玩游戏。
她情不自禁透过窗户往里望了两眼,把这一幕幻视成了福利院的哪天日常。
那些喜笑颜开的孩子里,就有小满。
坐正中心的年轻女生手捧童话集,声情并茂演绎《雪白和玫瑰红》。
她站在走廊上等下课,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时雨的笑容吸引,像行星谨遵万有引力的法则。
“姐姐……”
衣角被轻轻拉扯,何夕钝钝地回过头寻声。
女孩子戴顶针织帽,身高到她腰间,眼眸明亮,神似海上的星光。
“你好。”何夕礼貌性地蹲下身,和她平视。
“……大姐姐,”小女孩脸颊绯红,腼腆地说,“你好漂亮。”
夸奖来得太突然,她受宠若惊。
一只小小的拳头热情地伸过来,向她手心里投下了一枚圆滚滚的物件。
“送给你。”小孩弯弯眼笑,半露的虎牙小巧玲珑,“很甜的。”
糖纸包裹的奶味香甜馥郁,沁人肺腑,是她小时拆了喜糖盒子后准要第一个挑出来的心头好。
这样一颗糖,时雨给过她不少。
“谢谢。”何夕尽量笑得自然。
女孩欣喜,可可爱爱地挠了挠帽檐:“姐姐不用谢。”
说完,她害羞地跑回了教室里,跟小伙伴聊起最近热播的动画片。
何夕把赠礼握在手中,正暗自回味着,忽觉身后有人走来。
“何夕。”
师傅风度翩翩地冲她示意。
“我们该走了。”
上了车,何夕仍盯着手上的奶糖,木呆呆地端详。
师傅瞥她一眼,泰然开场:“徒儿,近来可好?”
他口气轻松地定下了诙谐的基调。
她收好了糖,回神道:“……还行。师傅呢?银舟现在,怎么样了?”
“不好不坏,至少船还能开。我这个船长,为了补几个漏水的破洞,可是把老命都搭上咯。”
“……您心态真好。”比她易燃易爆炸的玻璃心好得多了。
“风浪见多了,想不好都难。”黄新鸿好整以暇地开导航,调收音机,和何夕闲聊,就是不谈到促使他们见面的核心问题。
何夕几次欲言又止:“师傅……”
她想直切主题,一劳永逸地把心病治好。
“何夕,欲速则不达。”黄新鸿言不尽意,只管开着车兜风,“今天天气不错,为师带你随便逛逛。”
何夕靠在副驾驶,看温煦的阳光栖在指尖,向着沾满醇甜余香的掌心攀缘而上。
她长吁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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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