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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归心似箭地回到学校,直向信件的集收处而去。
外卖依然堆成了山,和她出发去福利院前别无二致。她在厚厚一叠,写给别人的贺卡与明信片中找了十几分钟,一无所获。
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腾,像一支抵在她心口的枪,随时可能走火,给她致命一击。
最初,何夕还能镇静地分析,也许是邮递叔叔工作失误投错了地方,或是被人不小心拿错了什么的。
可当她去向邮递员和宿管求证时,得到的答复却不如她意。何夕开始发慌,联系学校保卫处查看监控,最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何夕请求保卫处能帮她找一找信。
那边的负责人对她着急的样子视而不见,摆摆手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同学,一封信的事,你就别给我们增添工作量了,啊。”
“可是这封信对我真的很重要,您能不能……”
“哎呀你这人怎么就是说不通呢?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死要活的,我们还不得忙死?别找茬了,赶紧走人!”
她被撵出来,叫路人看尽了笑话。
何夕别无他法,兜兜转转重回宿舍楼下,用地毯式的搜索,将角角落落掀了个底朝天。
结果可想而知。
别提什么信件了,她目之所及的范围里,能和白色搭点边的东西唯有那只偷外卖的惯犯猫。
何夕心灰意冷,精神处于崩溃边境。
木兮的信丢了。
她最后的支撑与希冀,化为了乌有。
而且她清楚地明确一个残酷的事实:找回来的概率,比零还要显得无望。
小时候,何夕最喜欢的布偶熊不见了。她把家里所有能翻的地方都翻过一遍,每次停下找寻时,两手空空。
爸爸安慰说,总归是在家里的,不用急。
于是何夕隔三天找一次,隔一个月再找一次,偶尔想起来随随便便找一次。
最后累了,找不动,也找不到。
许多年后,她仍放不下对那个毛绒绒的小家伙的怀念。
它在,它当然在,可它在哪儿呢。
是烂在阴沟里了,还是掉进了发臭的下水道?
那可是木兮的信,木兮的文字,木兮要对她说的话,是她苦等到今天的解药。
没了药,她只有病入膏肓,和死路一条。
何夕冷冽地睨着蹲在花坛里偷腥的流浪猫,像是寻到了绝佳的迁怒对象。
监控里没拍到什么可疑人员,那这只猫便有重大作案嫌疑。既然它能通过偷外卖修炼成精,难道还不能叼走一封信当玩具?
愤怒在不知不觉中误导了她的逻辑,编出一套荒谬而自洽的说辞。
“该死的家伙……”
脚踹出去的那一秒,阿亮的音容猛地闪现于眼前。何夕遽然惊醒,将将站稳身子,有惊无险地截住了这一记夺命程度的飞踢。
那猫虽然没受外伤,但吓得不轻,“吱哇”嗷叫着,屁滚尿流地蹿进了夕阳普照的矮树丛中。
我……我刚刚干了什么?
对、对不起……
何夕捂住隐隐作痛的脑袋,卖力地想将时雨梨花带雨的容颜从脑海中抽离。
“喂,你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虐猫,你胆子够大的啊,看我不上微博曝光你!”
何夕回眸,见到一对情侣站在她身后。
女生举着手机,像是在录像,态度咄咄逼人:“我都录下来了,你别想抵赖!还不识相点,道歉认错?”
何夕没有心思与她舌战,冷眼道:“……视频删了。”
女生讥笑道:“你说删就删,凭什么?”
“……你聋子吗?”何夕不耐烦,上手去抢,“我让你删了!”
女生被何夕较真的模样吓坏了,边扭打边呼喊:“救命,这人发疯啊——”
“神经病啊你,滚呐!”男友护短,一把扯下何夕的口罩,照着面门就是一拳,“靠,这不朋友圈那疯婆子么,真特么晦气!”
唇角磕到了牙,瞬时血流如注。
“……”何夕擦去嘴边的血,眼神仍旧阴狠不仁。
她趔趄着走近那对男女,嘴里振振有词:“删了视频,现在,立刻,马上……”
女生害怕地躲在男友后头,用看杀人狂一样的目光,惊惶地看着步步紧逼的何夕。
男生摆出了防御的姿态,警告她:“你再过来我动手了啊,别给脸不要脸!”
“打啊。”
何夕面无惧色,走到离人三步远的地方,捏住他颤巍的拳头,对准自己的额心。
她发出一声嗤笑,万念俱灰地说。
“尽管,朝这儿打。”
邻舍阿姨正在看本地卫视的晚间新闻。电视机开得大声,时雨隔着墙壁也能听清主持人播报的一桩桩民生纠纷。
生活总是不怎么太平,她想。
这时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听陌生人开门见山道:“你好,请问是何夕的朋友吗?我是她辅导员。”
“……我是。”时雨一边穿鞋准备出门,一边心焦地问,“那个,何夕出什么事了吗?”
“她在学校和人起了点冲突,闹到了派出所。调解程序都走过了,但她不肯回学校,说让你来一趟接她回去。”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给您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入了夜,室内外的温差急剧扩大。时雨来不及换厚衣服,一门心思赶去接何夕。
南理附近的街道派出所,灯火通亮。
“何夕——”
时雨满头大汗跑进大厅,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左顾右盼地急寻何夕的人影。
最先找上她的人,却不是何夕。
“哎,我跟你讲,你朋友脑子指定有病好吧,话没说两句就上来打人,脑瘫一样!”情侣中的女方还咽不下这口气,指着手臂上几道红印子,冲时雨嚷嚷。
时雨连连鞠躬道:“对不起,她平时不是这样,真的很抱歉……”
“道歉有用要什么警察!?你知道刚才让她认个错她有多不乐意吗?跟要她命似的!合着我欠她的是不是?!”
“好了宝,我们大度一点,不跟疯子一般见识哈……你今天受委屈了……”
小两口卿卿我我地求亲求抱,时雨无暇理会他们,径直绕过两人去找坐在阴暗墙角处的何夕。
她委身在阴影中,双目涣驰地俯视前方的地面,神色寒峭,仿若深陷于霜寒与阴霾。
何夕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用来遮羞的口罩也不知道丢到了何处。头颈和脸上,满是青青紫紫的淤伤,怵人眼目,怎么也不像是个施暴者该有的神气样儿。
时雨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整好凌乱的仪表,轻声问:“何夕,你没事吗?”
何夕扫她一瞬,眼眸深戾无温,毫无回应。
时雨没辙,就先去找辅导员了解了前因后果,紧接着替何夕求情。
“老师,这件事情可不可以暂时不通知她家长?何夕前不久才被人施过暴,心理上还没走出来,她今天绝不是故意的……”
看辅导员疲惫的脸色,想必她这几小时里肯定是操碎了心,累到不想多说:“不论如何,事端是她先挑起的,她有责任。而且她这是再犯了,要是又被传到网上,学校可吃不消管。”
“那,她会被处分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院里会开会决定的。”
“老师,求您行行好,跟领导解释解释,这不能全怪何夕……”
“好了,你跟我说没用,还不如带她去看看医生。有病还是快点治的好。”
言罢,辅导员头也不回地甩手离去。
时雨无可奈何,重返何夕身前:“何夕,跟我回去……”
可何夕突然站起来,路过她,像路过一团空气,兀自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步履匆促地拐上了大马路。
她在路边找了台自动售货机,付了款买酒。时雨追上去,恰巧看见何夕从取货口拿出一罐啤酒,一把扯开拉环便仰头猛灌。
“何夕你干什么?你不是不喝酒的吗?!”时雨既吃惊又恼火,直接上去抢下易拉罐,摔翻在水泥地上,“你怎么变成这样?!”
淡黄液体涓涓流淌,在她们脚下汇成了一条酒气熏天的河。
霓虹流彩,陆离光怪,将何夕冷硬的表情割划得支离破碎。
她轻哂道:“你是我谁啊,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何夕,你忘了吗,是你喊我来的……”
“……是么。”她微不可察地将眉尾上挑,“辅导员非得问我回不回去,我随口说说,你还真来。”
时雨怔怔地,往后退了半步。她细想稍许,觉得何夕定是一时难以接受丢失信件的打击,才神经质地满世界和人置气。
不要急,她会回来的。时雨小心翼翼试探道:“何夕,只是一封信而已,你听我说……说不定,说不定木兮这个月没有给你写……”
“不可能!”何夕闻言瞬息变了脸色,厉声笃定,“木兮从来没失过约,他不可能平白无故抛下我!”
“凡事都有破例不是吗,这只是一次,等下一次……”
“不行!木兮说过会永远陪我的!”
何夕对木兮的依恋,根深蒂固。
“说好是永远的……少了就不作数了!”
心房颤索,好似被食肉的虫类钻了空子。时雨稍显酸楚地问:“何夕,木兮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
何夕两眼通红,紧攥着一双手,指甲嵌入肉里,渗出鲜红的血。
“比任何人都重要。”
除了一味地赌气,何夕没法再思考其他事。她无视时雨的遮挽,扭头向路中间跑去。
强光飞驰而来,惊扰长夜。轿车疯狂鸣笛,呼啸着驱逐擅闯者。
何夕却在那片白光里停住,魂不附体地,抬头望向不夜城的炫目夜空。
不好看啊。
她想。
连颗星星也看不到。
车轮与路面摩擦生热,烙下一长串拖曳的刹车印,弥散难闻的烧焦味。
“何夕!”
时雨飞扑向她,堪堪避过了一次非死即残的撞击。
两人摔在绿化带里,压坏了不少无辜的花草。
“啪!”
时雨急出了泪,情急之中甩了何夕一个耳光。
“何夕你疯了吗?!”俯身摁住人后,她颤抖着泪眸,诘问道,“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你在想什么?!”
何夕仰面朝天,双目溃乱,静静看着时雨的泪一滴接一滴掉落。
脸上新伤旧创层层叠叠,各有各的疼。
时雨打下来的时候收了力,否则这半边脸会比现在更不好受。
泪珠滚热,“啪嗒”几声砸在挨打的部位,化学反应般,剧烈而灼心。
事态都成这般崩坏了,何夕却还要不识时务地犟嘴:“……起开,离我远点。”
星零惭愧从她眉宇间退场,阴鸷重新占领她的脸庞。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关系!”
她使足了力,蚍蜉撼树般边挣边踹。
何夕当下的状态,必须用点非常手段才能制服。
“得罪了,何夕。”时雨抹干泪,脱下薄开衫,拧成长长一股,“我得带你回去。”
她钳住何夕的双手,拉拢至胸前,牢牢抓在一起。
身下的人警觉,抵死反抗。
“你干什么?住手——”
“我不,不要回……住手,放开!”
从身位到气力,何夕都被时雨全面压制,她吼得再凶,也难逃沦为鱼肉的终局。
棉布像绳子般绕着上下交叠的手腕,不留空隙地缠了个严实,最后系上两个挣不脱的死扣。她越动弹,绳结便越收越紧。
“时雨!你听不见吗?!”
“我让你放开我!”
时雨拦下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她噙着泪,将何夕从地上拽起,狠心地把人塞进车后座。
车子驶向苍澜区福利院,何夕在车厢里又蹬又踹,狂躁难安。
被拘束后,自由进一步丧失,内心那团焦炙的怒焰熊熊燃烧,焚燎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放我下车!我不要跟你回去!”
“时雨,你别逼我恨你!时雨——”
她把车门踢得“哐哐”作响。
司机师傅面露难色,插嘴道:“妹子,你朋友这情况,要不先送医院去看个急诊?”
“我没病!唔唔……”
时雨拉过何夕,撂倒在怀里,一手蒙住何夕乱嚎的口齿,道:“师傅,您专心开车就好,不用管我们。”
“哦,行……”司机瞄了眼后视镜,看两人纠缠不休,多半熟识得很,接单时萌生的“撞见人口拐卖”这一念头不消自散。
何夕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敌时雨的约束。恼羞成怒之下,她高高仰起头,冲着时雨的右手掌咬了一口。
咬完人,她大抵实在是挣得累了,仰倒在时雨腿上,自暴自弃地喘吁。
“……我恨你。”
她自下而上瞪着时雨泪湿的双眼,不计后果地妄言道。
“你们,都不懂我。只有木兮……只有他。”
“时雨……你和木兮,没有可比性。”
“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感情了,趁早……死心吧。”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人若想宣泄,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时雨泪光瑟瑟,轻抚着何夕汗涔涔的后颈,眼神里未掺丝毫怨念。
她不会告诉何夕,她那副遍体鳞伤但拼命挣扎,力竭前还要恩将仇报来上一口的模样,和自己当初捡到阿亮的时候毫发不爽。
简言之,都让人心碎至极,却无从责备。
被架回房间后,酒劲慢慢上来了,何夕缚着手倚倒在墙边,微醺又犯困,再也耍不起威风。
“时雨……你又多管闲事。”
她恹恹欲睡,口里低沉地嘀咕了一句。
“那我该怎么做?”时雨顿了下擦药的动作,直视她余寒未消的眼睛,半忧半怜地问,“看你酗酒,还是看你寻死?”
何夕垂睑,缄声默语。
她本就不胜酒力,喝醉后再一闹腾,精力消耗过大,导致整个人看上去更加枯蔫不振。
时雨把人绑回福利院时,何夕已无力大吼大叫。她面如死灰,像一具坏掉的木偶,净身上药都任由时雨摆布。
但纵然冷静多时,时雨仍能从她空洞的眼中读出些许“怨愤”的情绪。
“好了,你先去睡,我去楼下洗个澡,晚点上来。”
她解下何夕的束缚,愧疚地揉了揉那双红通通的细腕。
腕周蹭破了一圈皮,正往外渗着一丝丝稀释过的淤血。布料磨出的浅沟上,还嵌着数不清的勒痕。
时雨想,她有必要给何夕道个歉:“对不起,我万不得已才……”
何夕一言未发,目光阴郁地甩开她的手,起身上床,面向里侧躺着,拒却一切形式的交流。
事已至此,她们注定要吵这场隔夜架。
点上安神的香薰,关闭屋里所有光源,时雨扶着墙,轻悄悄挪向宿舍门外。
她死咬着牙关,一瘸一拐地下了几层楼。
花洒喷出的水向着地漏汇聚流失,时雨跌坐在破了角的瓷砖上,忍痛卷起黏连着血肉的裤管,清理小腿上的伤。
扑倒的那下,她正好跪在了绿化带的边缘。
手掌上拓着一排牙印,深度不只浅表。时雨含泪,怎么也抚不平这串印记。
明明下肢的伤势更重,更值得关注,但她却偏偏对这处咬伤,耿耿于怀。
她不是没被猫咬过。
以往的只能算小伤,可这一回,真真正正疼到了心坎上。
时雨和木兮,在何夕心里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天平失衡,向一侧倾斜到了底。
怎能不痛心呢。
她不惜泪流成河,也要与之维系交集的那只小狐狸,早已被另一个人驯化了。
浴室里回响着水流的拍溅声,像下了一场永不间断的阴雨。
她淋着雨,抱膝掩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