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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不匹配。
换另一块,还是不对。
拼图游戏进行到中途,何夕遭遇了瓶颈。
形状不规则的碎片四散在餐桌上,她试了很多次,也没能找到与缺口相符的那把钥匙。
“啧,卡关了……”信心受挫,耐心也告急。
她看看手上那块不知该放哪儿去的拼图,决定再试一次,不成功就半途而废,睡个大觉得了。
“放这儿,最左边。”
一只戴着名贵腕表的手往桌上探了探,予她指点。
何夕听从男人的话,嵌下那枚拼图零片。连接处平整顺滑,严丝合缝。
“悟性不错,好徒儿。”
温雅深厚的男声,沧桑感显重,引她抬头看。
男人一头华发,胡茬邋遢,眼窝深陷而发黑。眼中细密的红血丝,像以光芒为食的寄生虫。
何夕抿了抿唇:“……师傅。”
她刚刚太专注,没听到有人进了病房。
“何夕,我们有四天没见了吧……”黄新鸿憔悴地笑笑,缓缓坐到椅子上,“抱歉,这几天忙得没合过眼,抽不出空来看你,是我失职。”
何夕摇摇头,心有酸楚:“不,没有的事……”
“没有啊……没有最好。”师傅撑着笑意,和她攀谈,“喜欢玩拼图?这爱好挺好的。”
何夕:“不算爱好,我很少玩……都是时雨的主意,她怕我无聊,从福利院拿来的。”
“哦……她人呢?”
“早上去打工了,中午回来。”
她用了“回来”这个说法,有别于常规的“来去”。
“这孩子……还活学活用呢。我以前,学过些心理学的皮毛,学生要是压力大,心事重,我就让他们找点能沉浸进去的事干,拼图啊积木啊,只要能转移注意力,什么都好。”
黄新鸿接手了何夕放弃的半副拼图,帮她一点一点复盘原状。他动作之流畅,思路之清晰,何夕望尘莫及。
“很多时候,过不去的不是现实,只是我们心里那道坎。”
图案慢慢成型,师傅的表情也越发凝重。
何夕隐隐不安,抓紧了身下的床单,问:“师傅,出什么事了吗?是公司的事,还是……”
黄新鸿微微颤着声,叹息道:“你有知情权,我不会瞒你。但江蓠这件事,我要先给你打好预防针——何夕,这次恐怕,真的没有办法了。”
“……为什么?”何夕不理解,再渺茫的转机也是转机,为何不能去争取,“委托人已经成年了,遗嘱也是按照正规流程和手续立的,为什么会没有办法?”
“……”
“师傅?”
“问题就在于这份遗嘱。”黄新鸿苦笑着,眼色复杂,“那女孩签下的名字,是‘江蓠’。”
脑海里撞钟一样,声波振荡。
荒唐。真够荒唐的。
她梦寐以求的人生,把她推上了万劫不复的绝路。
可是……江蓠又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比其他人奇怪了一点,只是比这个条条框框的世界,奇怪了一点而已。
但仅仅这样就容不下她了。
何夕拧皱了胸前的病号服,越来越感觉喘不上气。
一个巨大的黑洞,盘踞在她脑中,飞旋着碾碎她所有感知,吞进黝黑的虚无。
黄新鸿没有急着干预徒弟的情绪。他相信何夕能自己走出几近崩溃的险境。身为遗愿代理人,必须具备一颗足够坚韧的心。
桌面上的碎片全部归位,可拼图的正中心却留下了一小片空白。它极度碍眼,但存在即合理。
“好点了没,何夕?”
“……嗯。”
“那我接着说了。你上次问我,什么时候会对这份事业产生怀疑。”黄新鸿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像现在,我用尽全力也无法让委托人如愿的时候。”
他指指桌上的残次品。
“就好比,明知道一副拼图缺了一片,永远不可能完整,却还要自欺欺人地拼完残缺的成品。”
“结果就摆在那儿,可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从一开始就注定。这太悲哀了。”
何夕望入那双曾守望过无数心声的眼睛,发觉它已支离破碎,不过是用辛酸的泪沫勉强拼凑在一起。
虽然这几天,时雨总是限制她看网上的消息,但何夕仍偷摸着掌握了一些资讯。
银舟如今的境遇,并不是很乐观。有心人利用这次破绽,大肆渲染,抹黑打击。一时间,举报信和黑通稿铺天盖地。
这件事的影响,甚至波及到了黄新鸿的家族企业。他个人在业界的威望,也因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而她的师傅,好像短短几天之间就白了头发,断了脊梁,塌了信念,从一个成功人士变成了落魄潦倒的失意者。
“18床,该换药了。”
护士端着装医疗器械的托盘,走进门来。
“那我先告辞吧,一会儿约了要见律师。”黄新鸿站起,把空间让了出来,“自己多保重,何夕。”
“师傅。”
何夕叫住他,诚惶诚恐地问。
“银舟和遗愿代理人,一直都会在吗?”
师傅没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萧条落寞的背影。
“谁知道呢。”他说,“泰坦尼克,不也沉在大西洋里了么。”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支小小的按动笔,在何夕的手里发出了打字机般的声音。
“何夕,不要玩笔了。”时雨伸手夺下圆珠笔,凝视她心不在焉的眼睛,“写不出信的时候,逼自己是没用的。”
“……那我不写了。”何夕闷闷不乐地将信纸收纳好。
时雨:“你今天怎么了?心情这么差,人也没什么精神。”
“……”何夕默言良久,说,“时雨,我想去海边。你再带我逃一次,去海边吧。”
时雨微诧:“为什么,突然想去海边?”
“有一艘船,它沉了。我想去为它做点什么。”何夕冷冷淡淡地诉说着,向时雨卑微乞求,“时雨,求你了。”
“你伤还没全好,不能乱来……”
“一次就好……时雨,求求你。”何夕一再重复,嗓音瓮瓮的,“不然我会一直难受下去。”
她那瞳孔散失了光,犹如死灰。
时雨狠不下心,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方案。
“……那你答应我,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可以吗?”
“可以。”何夕低顺着眼,点点头,“你带我出去,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们的逃跑计划开展得相当顺利。
时雨为何夕换上便装,带她溜出住院部,乘上南下的公交车,历时两个多小时,来到穗州唯一能看到大海的市辖区。
何夕全程乖巧安静,和时雨挨得紧紧的,不吵也不闹,像偷吃了酒酿的宠物猫,看着有点木然。
公交车满进满出,前半个小时,她们压根寻不到地方坐。
有个好心人看何夕头上包着纱布,曾主动给她让座。何夕怯生生地瞄了一眼时雨,最后选了和她一道站着。
“怎么不去坐?”时雨咬着耳朵问她。
何夕垂着脑袋,诚实道:“没有你的位置了。”
时雨笑她像块榆木:“等下别人下车,我自然找得到,你担心什么?”
“不要。”何夕“唰”地抬起脸,和个怕走失的小孩似的,患得患失地说,“不能分开,也不许丢下我。”
她在发抖,从紧蹙的眉心,到糊了雾气的眼眸,再到被隐衷封缄的双唇。
时雨忽觉,原来“不能离开视线范围”这个约定,是双向的。
步行至海滨公园的途中,何夕忽然提出,想去一趟花店。
她向老板要了一捧雪白的荞麦花,小心地护在怀里,带去旅途的终末地——穗州南端的沙滩。
骄阳正好,风未扬波。水天相交处,涂画了一抹浑然天成的蔚蓝色。海岸边聚集的游人,正惬意地享有此方的阔海空天。
时雨牵着何夕,像带了个智力受损的伤病员,来外头做复健。
“时雨,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何夕抱着花簇,伸出手指向滚涌的浪花,“我不走远,就在那儿前面坐会儿。”
时雨应允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你不要走开。”她走两步远,回头附言,眼神有些彷徨。
时雨微笑:“我不走,一步也不动。”
何夕徘徊少许,收起难舍的目光,携着白花,踏着沙砾,向无垠的大海走去。
她脚步滞缓地穿越人群,一身风沙流离的颓意,与四周格格不入,躬身垂背坐在涨落无常的潮水前。
时雨望着何夕单薄稀淡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彼得潘突如其来的依存,往往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那说明……她在竭力抗拒着长大这件残忍的事。
这一次,尚且有自己陪着她逃离,那下一次,下下次,何夕又该怎么办?求人,还是求己?
她立足在沙岸边缘,想得入神。尚未开始塌缩的心脏,受了海风的寒,正隐约抽痛着。
“时雨,我们回去吧。”
何夕没好意思让时雨等太久,不出十分钟便返回来和她报到。
她下巴沾了点水渍,袖子上也濡湿了一片。何夕撒谎说是浪拍到脸上了,并且着重强调绝对没有波及伤口。
时雨微叹,抬手轻轻拨开盖住对方眼睫的碎发,发现了一只刚哭过鼻子,故作淡然自矜的猫猫头。
何夕既然没躲,就证明不怕她看见。所以时雨也未声张,只是浅浅地笑一笑,回应她眸里上涌不息的水光泪色。
她好想知道,这个本质上的爱哭鬼,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都哭惨了几回。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吗?”时雨问。
越过何夕的肩膀,她望见那束纯白的荞麦花已经被海浪冲散,随水势离岸而去,犹如自由的白鸥,将要投身漂洋过海的下一程山水。
何夕瓮声瓮气地答:“做好了。”
“那我们走。”
“……好。”
她拉起何夕的手,依照后者的步调慢慢走着。
公园出口,少年宫的工作人员在派发氢气球。这种简单的营销手段,很容易讨小孩子欢心。
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灰的。款式还挺多。
路过时,时雨感觉衣角被扯了扯。
她回眸,见何夕正直勾勾盯着那堆免费气球。
“时雨……”她确是渴望,又怕丢人,“我想要气球。”
时雨不觉勾勾唇,二话不说便用精湛的演技帮何夕去讨要了一个来。
她牵过红色的细绳,在何夕手腕上系了个精美小巧的蝴蝶结。
“谢谢。”何夕说。
“不客气。”时雨略一踮脚,附耳道。
方才的日暮昏光中,她似乎瞥到何夕唇边闪过一道稀零的薄弧。虽然短暂,但总归是真情流露。
回程公交,载客量锐减。
她们并排坐在车尾,紧握靠向彼此的手。一条红绳竖直在两人之间,向上连着一个飘到车厢顶的氢气球。
何夕靠在时雨肩上,沉稳地睡去。
她上车前坦言,一个人坐公交会不太敢打盹,以免坐过站。
但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时雨偷瞄着她的睡颜,心想,生性薄凉如何夕,竟然也能有奶乎乎的一面,像只换牙期的小老虎,没头还没脑。
她轻悄地说了句俏皮话:“何夕……你知道自己,其实很受人喜欢吗?”
何夕睡得正熟,当然听不见。
公车驶上一座大桥,四下豁然开朗,暮景一览无余。
时雨瞭望远方,看淡金色的云隙光弥漫于广厦间,将囤积了一天的昼色渐渐销去。
耳机里放着许佩哲的《气球》,歌词唱到了“气球飘进爱里,飘进心里,慢慢死去”。
车窗开了条缝,灌入微凉的风,吹来初秋的气息。
她想,属于穗州的残夏,就快要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