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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学老师这一行的,修炼点捕风捉影的本事,是基本功。
那些个进了教室便直奔最后一排,手机比课本先一步搁到桌上,偶尔装模作样瞄两眼课件,糊弄他们自己的“猢狲”安的哪门子心,老师一眼便知。
这类人,最高追求就是及格和文凭,明摆着自生自灭了,还能怎么苛责呢?
师生双方都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以此维持一种妙不可言的课堂生态。
佛系一点,对大家都好。
除非……有人猖狂到忘了自己还在上课。
“何夕,请回答一下,文章的第二段讲了什么?”
突击检查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水平。
你看她手忙脚乱地翻书,嘴里支支吾吾拖延时间,打开翻译软件查单词的多线程操作,像是听过一秒钟课的人吗?
“大、大致就是说……”何夕绞尽脑汁概括出来的东西,和老师刚讲过的,风马牛不相及。
笔译老师笑容可掬地帮她补足了正确答案。
“答得挺好的,不过开小差也要注意表情管理哦。”
同学们“咯咯”笑了两声,同情她的倒霉。
何夕捂住窘得发红的脸,心想为什么还不下课,她要从这五楼跳下去,死一死。
好不容易挨过一个满课的上午,她头一个走出教室,去找等在楼下的罪魁祸首兴师问罪。
时雨一身学生气十足的休闲装扮,亭立在一楼天井的最显眼处。
“何夕,你们学校的人都好热情啊,我就站了一会儿,推掉了三个上来问微信的……”见何夕一脸郁闷,她迅速察言观色道,“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眸色偏冷,唇线平直,眉角向下倾斜,呼吸也带了点气鼓鼓的意味。
那么何夕的下一句话,大概率会是刁难——
“都怪你。”
她撇着嘴撒气,较真道。
“谁让你非要给我发那个牛排的冷笑话,害得我被老师点名了,在全班面前出糗。”
她一五一十还原了事件经过,非让时雨给她道个歉才肯罢休。
时雨失笑。她也委屈啊,谁能想到过期了八百年的老笑话还能把人给冷到?也就能拿来逗逗何夕了。
她在人耳边哄着:“抱歉啊何夕,是我不好。要不,中午的饭钱我请?”
“……算了,说好我请吃食堂的。”何夕拨下肩上的“咸猪手”,边走边打开付款界面,“前几天的食宿,我不白要你的。”
在福利院借病住了三晚,何夕可谓尝尽了甜头。
平时清闲坏了的阿伯阿妈们听说时雨那儿有个养病的朋友,纷纷大展手脚做起五花八门的十全大补汤,隔三差五往她宿舍里送。
何夕看着一桌子的空瓦罐,再一瞧她那貌美如花的贴身“丫鬟”,心说古时候的病秧子皇帝常年不理朝政,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餐后一个小时,何夕经常是拿它来睡觉的。
但今天情况特殊,午睡计划被临时取消。
她们在北湖旁的林荫路上找了张长椅坐下,吹风,沐影,聊天南海北。
时雨:“何夕,你在看什么书?”
“……日语教材。”何夕仰天长叹,“下周小测,我刚开始预习。”
“合着是临时抱佛脚呀。”时雨揶揄道,手上掰着刚买的熟玉米,抓了一把玉米粒抛进湖里喂鸭子。
何夕:“何止……抱的还是个泥菩萨呢,更加没救了。”
“感觉,你并不喜欢你的专业。”
“嗯,如果我能穿越回去,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止自己做蠢事。”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以为是你父母的意思。”
“是啊,自作孽……所以才没办法怪任何人。”
说到失败的高考志愿,何夕悔不当初:“当时一心想着上个好大学,完全没想过好好了解下专业。结果,越学越讨厌。”
时雨剥了几粒玉米,喂给何夕,宽慰道:“未拥有的时候总是妄想,得到了却后悔不已,这几乎是人的通病。”
“你不必太沮丧,做好该做的就行。”
何夕嚼着腮帮子:“……好的。”
别看现在的北湖,一派秃噜皮的荒芜景象,仲夏时分,这里也曾有过“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光盛景。
只是十月太远,等日历翻过篇,花也谢了,叶也枯了,徒留一池脏水和萎焉的茎杆。
鸭妈妈带着她的孩子,排队从她们前面游过。
时雨举起手机录视频。镜头转至写着“水深危险”的告示牌,她问何夕:“何夕,你说你小时候溺过水,是怎么回事啊?”
“气球,飘进了池塘里。我想去捞,然后滑了一下。”何夕平静地讲述着黑历史,“还好我爸在边上,不然就没命了。”
时雨:“怕水,难怪像猫。”
何夕无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心里话:“这算是爱屋及乌吗……”
时雨:“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何夕忙低头:“没,没说什么。”
在太阳底下看书久了,看什么文字都像催眠咒。
生物钟打响了铃,何夕瞌睡朦胧地拽了拽时雨的袖子,说:“时雨,我有点困了。”
“那我们回你宿舍去吧。”
“嗯。”
穗州在秋冬季之前的一段时间,总会频繁地刮大风,吹乱俊男靓女刚做好的造型,和一整天的好心情。
“诶,何夕,书签掉了。”
何夕迷迷糊糊忘了把书合实,这才给了妖风可乘之机,掳走她的梧桐树叶吹向湖边上的半空。
时雨伸手去接,没顾得上脚下,一脚踏空往湖里摔去。
“时雨!”
何夕慌忙去拉,到底却慢了一步。
指尖相错分离的那一瞬,她前所未用地错愕,惊恐,心悸。
心脏被巨大的阴影收缩挤压,抛下比萨斜塔,逆着重力一再落空,最终炸成粉末状的碎屑。
“有人落水了!”
“快来帮忙!”
遛弯的保安大叔率先发现危机,取了岸上的救生圈,冲刺过来扔向湖中。
所幸,时雨掉下去的地方紧靠着岸,她本人也通水性,呛了点水还能自己游回岸边。
热心市民合力把她拉上来,问长问短:“同学,伤到哪里没有?要不要联系你辅导员啊?”
时雨摆摆手,说:“谢谢,我没事,不好意思啊各位……”
她摊开手心,检查书签的受损情况。
还好,安然无恙。
时雨正为虚惊一场而庆幸,抬眼就见何夕脸色寒峻地走向她,脱下薄外套披在自己湿淋淋的身上,接着旁若无人拉起她的手,快步走出人群。
“何,何夕……”
“先回去,换衣服。”
声音和手上的体温一般冷,她在生气。
回到宿舍,时雨借了浴室沐浴更衣,之后轻手轻脚拉开阳台的门,查探何夕是否还在气头上。
她多搬了张椅子出来,正在座位前捣鼓医药箱,找棉签和红药水。桌上有一杯热牛奶,飘着丝丝白气。
何夕侧眸,道:“过来。”
时雨还没坐定,她就拿着沾了药的棉签靠上去,示意对方抬肘:“手肘磕到了,消消毒。”
“就一点点伤……”
何夕专横,不给时雨说话的时机,雷厉风行地抹完药,贴上创可贴。
发着烧的马克杯,一下塞进双手拱成的空心圈。
“喝了。”
何夕脾气变差的时候,态度一贯强势,用词也简扼得像恶劣的差遣。
“谢谢。”时雨小声道谢,慢慢地啜饮这杯热饮。
何夕起身站到时雨身后,挡住空调强劲的冷气,拿过早已备好的吹风机,驾轻就熟地烘干指上流淌的水分。
脑中闪回几幕昏天暗雨,和心火炽烈。何夕默声,咽了咽喉里的那点燥热。
“手法熟练多了。”时雨胆大地调侃道,“偷偷练习过了吗,何夕?”
“……瞎说什么。”她神色仍是凝固着,语气却渐渐软弱,好像披着狼皮的羊不小心掉了马甲,败露本性。
电吹风发出“嗡嗡”的轰响,吹得人心里鼓鼓囊囊,又闷又堵。
歉意忍耐了许久,终抵极限。
“我刚刚……没拉住你。”
“对不起。”
时雨回过头,对上何夕情绪低迷的眼。眼里的火气已消了,独留两抹黑,微微战栗着,叙写心有余悸。
“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会害怕的。”
害怕无能为力,更害怕重蹈覆辙。
上了年岁的日光灯因电压不稳闪烁了几下,空间忽明骤暗,犹如一台运行的时光机器。
时雨静静望着眼前人的脸,恍惚看见了它的青涩模样。
稚气未脱的五官,在氧化氢的作用下消融成虚影,口鼻漫出细密的泡沫,包裹着沉溺水中时绝望的窒息感。
那是何夕这辈子都挣不开的梦魇。
“下次不会了。”她微笑着,抬手勾住悬在颈窝的发尾处,那几根失温的手指,“这次是我太冲动,抱歉。”
“不用道歉,毕竟你……”
“但是何夕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夕愣了下,问:“什么事?”
时雨轻轻蹭着何夕柔软的指腹,含笑道:“我要你少跟自己生气,有话直说,不要憋在心里。”
“你哪只眼睛看见……”冷脸快热化了,何夕拼命捞面子,“我在跟自己生气了。”
“看见了哦,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时雨吐吐舌头,像个俏皮的妖精。
“……手酸了,你自个儿吹吧。”
“好人做到底嘛何夕……”
“撒娇没用。”
“哦?那你想要实质性奖励是吗?”时雨抛了个媚眼。
何夕无语:“……闭嘴,我吹还不行么。”
下午原本也有课。由于老师个人原因,临时改为线上教学。
课程含水量陡增,正合何夕的如意算盘。
她将上课的任务交给时雨,自己则横握着手机开了一局游戏。
时雨:“要把网课页面挂在桌面吗?”
何夕忙着冲锋陷阵,敷衍道:“随你便,只要不点名,万事大吉。”
时雨:“我看个电影,行不?”
何夕:“可以。”
匹配到的队友不仅菜,还特爱吵架内讧,短短十五分钟,何夕连输两局,每次都是六分投,气得她脑门生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时雨在旁看喜剧片时发出的阵阵笑声。
何夕决定调整下心态再战,于是凑过去看了眼电脑屏幕:“你在看什么,笑这么开心。”
时雨:“《遗愿清单》。”
一听电影名,何夕火速撤退,默默念了几遍吉祥话清心净耳。
她才不要想到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倒是激发了她的某些灵感。
何夕:“时雨,我问你个事。”
时雨目不转睛看着电影画面:“但说无妨。”
“你还有没有想实现的愿望?”
“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送你一个,正式的愿望。”她一紧张,不由得咬了下指甲,“就当,就当给公司积德。”
语气之郑重,差点让时雨怀疑她说的是什么人生大事。
“何夕……”时雨感动之余,也没忘了调戏她,“你真有能耐,把送福利这种事搞出求婚的气势,噗嗤……”
何夕憋着一口血,抄起手边的一包纸巾砸去:“快说,有还是没有。”
时雨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说:“有的。”
何夕:“展开说说。”
“我们那一块儿,以前有个很小的游乐园,专门开给小孩子玩。小时候看书看倦了,就喜欢跑出去溜一圈,还美其名曰……‘城市大冒险’。”
时雨被她自己取的名字逗笑。
“除了水族馆,就属那个游乐园去的次数最多。我记得节日的时候,那里晚上会开游园会,吃的玩的都很多。”
“哦,还会放舞会的那种音乐,然后大人就围在空地上开始跳舞,小孩不懂也要装懂,在那边手舞足蹈的,特别好笑。”
感觉和剡里的儿童乐园差不多性质。何夕边想着,问道:“那么,愿望呢?”
时雨音调一折,遗憾地说:“游乐园经营不善,已经倒闭了,听说不久后就要被拆掉。可我想坐上时光机,再重温一遍过去。”
何夕预感不详,这自找的麻烦,可能比想象中棘手一百倍。
“会不会太为难你了?要不算了吧……”
在战斗结束前,永远将投降作为首要备选的士兵,注定走不出滑铁卢。
何夕坚决不与她的猪队友为伍。
“算什么算,包在我身上。”
她霸气发言,即刻退出游戏,准备上网找找资料做策划案。
时雨忽然戏精附体,托着腮喃喃着。
“唉……越听越像求婚誓言。”
何夕差点没背过气:“你大白天发什么情啊!”
游戏模式一关闭,微信消息像雨后春笋一样,狠命地往她视线里钻。
“何夕你睡过头了吗?”
“赶紧开麦啊姐妹,老师点你两次了!”
“答案在书上第三行,快点照着念一下!SOS,我脚趾都抠出海景房了……”
何夕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箭步冲上前抢过时雨手中的鼠标。
“怎么了何夕?”
她那满脸“不知者无罪”的良民神态,看得何夕火大又无可奈何。
“时雨。”
何夕抽抽嘴角,拖着欲叹又止的气声说。
“你真是我毕业路上的最大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