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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的自控力打小就差。
她至今搞不明白,为什么就在一念之间她选择了和时雨推心置腹,然后闹得不欢而散。
木兮、查林街、何年,它们本该是被封存的秘事与心殇,可她却对一个谈不上知根知底的人全盘托出,如同本能的驱使,又同被灌了迷魂汤。
她有必要将这视作一种危险的信号。
在北洲的这些天,两人的关系莫名变得亲近。太多自然而然的举动,居然没激起何夕的一丝膈应。
对于这些反常的变化,何夕毫无头绪。
那感受像罂粟的花香一样禁忌,却令她欲罢不能。
它究竟是什么?已经无法仅用“同情心”来概括了。
她决定在信里加上几句,问问木兮的看法。
何夕听信木兮的一切,因为他从不欺骗她。
返程的高铁满载回忆,穿梭于群山峻岭,将她从一个异乡带往另一个异乡。
何夕为彰显自己的知恩图报,特地把靠窗位给时雨让了出来。
后者一反常态,入了座倒头便睡,压根无福消受沿途的美景。
何夕瞥瞥她淡青的黑眼圈,心生一抹歉意:要是她昨晚不节外生枝想起何年,兴许就不会给时雨花费了“毕生心血”的旅行留下瑕疵。
从早上起床开始,时雨就不太对劲。
不但气色不佳,唇边那永不下坠的勾弧也似是被磨平了,挂不住一点笑意。
她自述是因为玩得太累了,稍作休息便可。
这理由没法让何夕心悦诚服。她觉得自己或多或少影响了时雨的心情。
秉着“能哄一点是一点”的想法,何夕打开相册挑照片,打算编辑一条简单的朋友圈做留念,再学学人家@下当事人,好让时雨高兴高兴。
合约到期前,就算是虚情假意,她也必须演好“朋友”的角色。
照片不难挑,因为何夕这个照相绝缘体就没拍过几张。不算时雨偷拍的“床照”,她们俩拢共就两三张合影,全都摄于昨天的烛光晚宴上。
时雨千呼万唤让她笑一个,她当没听见,该冷脸冷脸,高傲自恃。
“何夕,虽然你不笑的样子,清清冷冷的我也很喜欢,但偶尔笑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嘛。”时雨端详着照片,感叹美中不足。
“对着镜头刻意地笑,太傻了。”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糟蹋”了时雨求来的双人合照。
常年的面无表情,让何夕几近忘却她真心发笑的模样。上次看到水族馆的照片,她甚至还感觉那人有些陌生,恍恍然记不得,自己何时那般笑过。
高铁上网络不好,刷视频刷微博都慢,何夕发完朋友圈,就把手机搁在了一边,看车载电视发呆。
不到两个小时,时雨醒了,精气神比早些时候好了许多。
何夕笨拙地关心:“要不要再睡一阵?”
“不了,越睡越困。”时雨揉揉眼睛,浅笑道,“我看你挺无聊的,要和我聊聊天吗?”
何夕:“随便,也不是很想。”
时雨:“你刚才偷瞟的那几眼,难道不是在期待我醒过来陪你说话?”
“……你装睡啊你。”
“那倒没有,就装了几分钟。”时雨比何夕坦率多了,有话直说,“你爸妈知道你出省旅游的事吗?他们没让你国庆回家看看?”
何夕这才想起忘了和家里报备:“他们应该还以为我在学校宅着吧。节假日的机票太贵,来回费时费力,我基本不回去。”
“看样子你还挺让父母省心的。”
“省心?得了吧。”何夕摇摇头,自我否定道,“别人报喜不报忧,我干脆两样都不报,爸妈心都没处放。”
“有人记挂就是好啊……”时雨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怜爱地拍了拍何夕的肩,“可怜天下父母心。”
何夕:“……你这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是想当我干妈吗?”
时雨邪魅一笑:“也不是不可以。”
没大没小的家伙。何夕想着,话锋一折,道:“那什么,小满她还在练尤克里里吗?”
时雨早料到何夕暗地里会挂念那小孩:“托你的福,她的天赋又激活一项。小满现在就差抱着琴睡觉了,阿姨都开玩笑说,是被哪个音乐家给带坏了。”
“……麻烦转告她,兴趣爱好适度发展就好了。”
“来福利院亲自找她去,我才不当传声筒。”
对心口不一的傲娇,绝不能惯着。
何夕筹措半天,偏不正面答应:“我空闲的时候,能上你们那儿看看书吗?学校图书馆……抢不到位子。”
“尽管来,别客气。”时雨秒懂,何夕这是又一次把她自己攻略了。
“对了,你记得算分摊的账,我转给你。”
“好。”时雨说着便要开手机看支付记录。
何夕立刻唐突地咳嗽了几声:“咳嗯,晚点再算。聊天就聊天,不要三心二意,手机放下。”
时雨:“刚不还‘随便’呢吗?”
何夕扭了点眉毛:“……回心转意了。”
剩下的车程中,何夕对时雨碰手机的行为严防死守,对方一有点动向,她就东拼西凑地扯话题,极力转移注意。
到最后实在没话说了,她又拉着时雨默背电视上的广告词,想尽办法阻止时雨看手机。
何夕搞这么幼稚的一出,反将时雨的好奇心膨胀到了底。
她趁着出站那会儿的忙乱,在何夕松懈时飞快找到了谜底。
感动之余,时雨也忍俊不禁:就这点事,她犯得着不好意思嘛。
她想了想,既然何夕的面子为大,那自己还是晚些再点那个意义重大的赞吧。
“何夕,你等下是回学校去吗?”
“嗯,下午有空的话,再去一趟银舟。你呢,回福利院?”
时雨推着行李箱,点点头。
车站前的人流分作了几股,兀自离散。
何夕生涩地道了声“再见”,时雨笑着挥挥手,送她们背道而驰。
有了国庆假期的加持,穗州的陌路愈发拥堵。
她坐着网约车,习惯性去看那些她记不住的路牌。
前脚与时雨分别,后脚便接到母亲的电话。
傅璟定是刷到了女儿的朋友圈,前来慰问一番冷暖。
“何夕,妈妈看你去外面旅游了,和谁一起的啊?”
她眼前闪回了那张照片——
不太亲密的间距,大抵能淋入一滴雨,两副表情判若天渊,却莫名相和,像互为缺失的拼图碎片。
烛焰葳蕤,掺揉星光,俨然是最合衬的滤镜。
何夕忖量稍许,平心静气地说。
“和一个……朋友。”
在门外徘徊了十分钟,何夕壮着胆子走进黄新鸿的办公室。
方才她去办公区走了一回,从林远口中得知师傅正在等自己复命的消息。
她心里没底,这个看似好脾气的老总,真的不会怪罪一个闯了祸的逆徒么?
“刚回穗州吗,何夕?”黄新鸿看徒弟紧张得不敢抬头,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跟时雨相处得还好吧。”
“……还好。”这班主任训话一样的开头,把何夕的心架在了火上烤,“师傅,我那天……”
“那天怎么?”
“……错了。”她捏着纸杯,声音很低,“我不该破坏同事间的气氛。更不该……让你担心。”
黄新鸿捋捋胡子,舒心地笑一笑,道:“知错能改,为时不晚。那些事,在我这儿已经翻篇了。”
“唔……”何夕噎了噎,艰涩地问询,“老人家的狗,后来找到了吗?”
师傅的笑淡了些:“那个委托没必要了。”
“为什么?”何夕隐隐猜到了答案,心跳加速。
“委托人急性脑出血,前天送去医院,没能救回来。”
“所以董思然不在是……”这下就能解释,她今天为何没遇上从不旷工的董思然。
黄新鸿:“她去殡仪馆送别了。”
“……”何夕喝着水,心落三千丈。
温润的液体硌着嗓子,她都怀疑自己吞的不是水而是泥沙。
“何夕,方便问下,你现在什么感受吗?”
“我……我不知道,好像有点唏嘘,但是……”她犹犹豫豫地说出实话,“但是这颗心像是死掉了,没办法感同身受。”
师傅点了点头,转着手上的戒指,温厚地叙说。
“还记得入职后给你们做的那次,系统的心理测试吗?”
“你和董思然在共情力上,是两个极值。”
“就好比,一个负无穷,一个正无穷。”
他长长地叹出口气,神色庞杂:“说实话,你们都不太适合临终关怀这一行。”
楼外响起闷雷,昭示着暴雨的逼近。
黄新鸿接着给沉默的何夕讲课:“我常对人开玩笑,说代理人就是冥河上的摆渡人,收钱办事,算不上多么高尚。”
“善良,终归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过于感性,可能会害了自己。船开过去,就开不回来了。”
“当然,漠视他人的遗志,更不可取。”
“你们自私也好,无私也罢,反正我对手下人只有两个要求:送委托人平安到岸,和别翻了自家的船。”
“我们也就是一群普通人,干干力所能及的事,不是吗?”
“何夕,说真的,我教不了你什么。人生有太多事,靠教是学不会的。”
“舵在你手里,该怎么掌,你自行摸索吧。”
傍晚刚过,雨势转急,气象局的暴雨预警升级为了黄色。
漫天大雨,仿佛要将穗州与南海相连,使其成为下一个亚特兰蒂斯。
灰暗的雨幕中走出个蹒跚的人影,浑身被雨淋得不成样子。她失意地叼着湿烟卷,把报废的火机按得咔咔响。
半长不短的发,淌着雨水垂下来,掩埋了一双失神的桃花眼。
何夕打着伞,矗立在银舟的大门口,看着董思然踉跄地冒雨走来。
她迈不出一步,向雨中的那人。
董思然也看见了何夕。“玩得开心吗?”她颓然地问。
见面第一句话,并不是心高气傲的嘲弄。
看来她的傲骨,早被风雨吹打碎了。
何夕垂眼缄默,握着伞柄的五指惶然无措地相互捻搓。
她该说什么呢。
她能说什么呢。
她们早就决裂了不是么。
“都下班了还不走,你在等我吗?”董思然扔了烟,随手掸了掸泡了水的黑西服。
若是在秀场上,她穿这类衣服能显尽英姿飒爽。可是在黑白无色的雨里,它却是颓废落魄的象征。
何夕依旧无言。
董思然挨着大雨,无意与她耗下去。
“借过。”她垂着头颅,经过何夕身旁。
银舟人去楼空,每一角都为黑暗侵袭。董思然回到工位上,关掉电脑的电源,合上她去给老人送终前,摊在桌上审阅的文件资料。
往左看,是三天前她们发生口角的地方。那时她勃然大怒,对何夕下了一记死手。
董思然往右边的窗户望去,发现楼底那把孤苦伶仃的伞还待在那里,方寸未移。
“……这蠢猫,跟她自己较上劲了啊。”她一声苦笑,摇头叹惋。
董思然何尝看不出,何夕的心性不够成熟。她表面是和别人计较,到头来都是输给自己。
过不了本心的关,谈什么自渡呢。
到底……是经历得太少了。
这一边,何夕被心雨所困,分不清虚实,茫然间听见身后有人走来,冲她抛出橄榄枝。
“去哪儿?我送你。”
董思然掂着车钥匙,随口问道。她撩起了额前邋遢的湿发,模样比刚刚清爽些。
何夕踌躇未果,她径直去取了车开来,目视前方玻璃上密如针扎的雨点,说:“过会儿雨会更大,你要是不想当落汤鸡,就上车。”
此言一出,何夕很快屈服于现实,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讪然地坐了进去。
“去哪儿?”董思然又问了一遍,“南禹理工?”
“不。”何夕总算肯说话了,“麻烦……送我去上次那个福利院。”
“福利院?”董思然迟疑,“去那儿干什么?”
何夕轻声吐出两个字:“工作。”
车里静了静。
“哦。”董思然单单应了声,随后专心开起了车,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挖苦何夕。
过了这么久,何夕终意识到,如今是缓和两人裂痕的最好时机:“我听说,老人家去世了……那个,请节哀。”
董思然没吭声,调整了下呼吸,专注于看路。
她打开车内广播,中和沉寂与尴尬的氛围。
雨下得迅猛,不少道路都淹在了水里。
雨刮器像个永动机般,左右横扫,扫不尽源源不断的雨珠。
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拐过这个弯,就能看到苍澜区福利院。
董思然暗暗斜过视线,见何夕正在给谁发微信。
有些话,她不吐不快。
“他今年七十了,老伴走得早,剩下一对儿女都成了家,不愿养他,把人丢养老院里自生自灭。”
“他过了几十年穷苦日子,一年到头,袜子都不舍得买双新的,可是捡了那只狗以后,宁可自己吃剩饭也要挑出点肉喂它。”
“他就这点愿望啊,何夕,就这点你口中的破心愿。”
“要你一个娇生惯养,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替这种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太难为你了。”
何夕越听,心里越不踏实,负罪感像一圈圈涟漪荡漾着扩散。
“对不起……”她只能想到道歉这一条徒劳的路。
董思然把着方向盘,面无波动地说。
“我不怨你,何夕。你自有你的道理,我能理解。”
“要不要继续和我往来,决定权在你。”
“我的态度很明确,同事一场,好聚好散。”
信号灯转绿,车子穿行过暴雨,停在福利院前。
“到了。”董思然缓下声,说,“……去吧,好好工作。”
她凝望着何夕灰落落开门下车,朝门口迎着风雨等待的女孩走去,那双收蓄的眼神,分明是在向对方寻求慰藉。
偎在同一把伞下的两个背影渐渐走远,董思然收起目光,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水渍。
……不是朋友?
呵,说得轻巧。
高材生,你是不是忘了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