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蜉蝣症【完结番外】>第13章 12何以为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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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何夕怎么也想不到师傅口中的司机会是董思然。

  双脚灌了铅似的,铸在地上。

  董思然也不理睬她,兀自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席,按了两下喇叭。

  她叼着烟,下颚稍扬,眸中明晦杂糅。

  何夕定了定神,本着“和平共处”的原则,多走几步去开后座的门。上车后她没系安全带,以防遇上什么危及生命的事,她来不及逃跑。

  董思然透过后视镜看见何夕紧挨着车门坐,侮慢地挑起唇角:“呦,不敢坐我副驾驶啊?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何夕冷声怼回去:“请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讨厌烟味。”

  她流利地报出一长串化学名词后说:“二手烟含有超过四千多种有害物质和数十种致癌物,为了你和身边人的健康,我劝你戒了。”

  前方的人忽然没了声响。

  不出十秒,前头传来一声刺耳的冷嗤。

  “你这么怕死,还来银舟跟死打交道,图什么?”

  董思然掐灭香烟,将它捻成两截,摁在车载烟灰缸中来回碾压。

  “混个南理毕业证,随便找个单位拿死工资不好么。”

  何夕就没见过哪个司机敢对乘客如此傲慢无礼。

  “关你什么事。”她针锋相对地回道,“好好开你的车。”

  董思然懒洋洋地扭了扭脖子,将汽车打着火,同时不忘戏谑道:“嚯,小猫咪急了,要咬人是不是?”

  两人隔了一面镜子,互相瞪着对方,直到轿车缓缓开上正轨。

  车窗外,景色瞬息万变。

  何夕把头靠在玻璃上,睁着无神的眼,扫视这些她从未见过的楼房、道路、店铺或是花草。

  这座城市没有尽头。它像一只蒸汽巨兽,怪诞,失序,令异乡人恐惧。

  穗州不是她的,穗州甚至不是谁的。

  同理,何夕从不归属这里。

  手机导航显示她们偏离了预定路线。何夕本想出声提醒,但董思然从容地把着方向盘,似乎很了解这一带。

  据何夕所知,董思然也是外地人。可她对路况的掌握之精确,正如事先在脑中存了张地图一般。

  她带着何夕在狭窄的居民区里七拐八拐,抵达目的地时竟比导航预计的还早了十多分钟。

  何夕看向右侧——一排不算长的电动伸缩门,旁边的窄墙上挂着牌子,上书“穗州市苍澜区福利院”。

  车子在大门口熄火。

  可算摆脱这个神经病了。

  何夕想着,下意识去拉车门。车把手纹丝不动,她感到脊背莫名地发凉。

  余光捕捉到后视镜反射的视线。危险而阴鸷,像狩猎中的狮子睨着无路可逃的猎物。

  昨天晚上她也这般审视过自己,零点几秒的工夫。

  何夕强忍着指尖的抖,故作镇定与淡然:“董思然,我和你无怨无仇,昨晚那事也是无意间撞见的,你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光天化日之下灭我口吧?”

  “你觉得丢人就让我保密好了,我没兴趣……”

  “你跟她什么关系啊,”董思然不客气地打断她,“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何夕在脑中搜索了一圈她认识的人,锁定了时雨。

  何夕:“她是我委托人,仅此而已。”

  “……委托人。不是朋友?”尾音往上翘,意味不明。

  何夕坦荡荡:“不是朋友。”

  董思然微微点了点头,仍不肯放何夕下车。

  这一次她转过了身,直直地凝视着后座上的人。

  “我告诉你何夕,不要认为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她嗓音低得像饿狼的咆哮,“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那眼里的怒火伴生出强烈的压迫感,仿佛要将何夕焚烧殆尽。

  困在火里的人还不止她一个。因为何夕感知到,董思然是借着她,在对许许多多的人宣泄愤怒。

  “咔嗒。”

  董思然解除了车门落锁,打开后备箱。

  “……作你的秀去吧。”她讥唇道,“高、材、生。”

  她把何夕赶下车,三下五除二搬空了几摞书,然后回到车上踩下一脚油门,徒留何夕在飞扬的沙尘中凌乱。

  何夕咬扁了下唇,苦于发不出火。

  福利院的门一点点敞开,几个员工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看样子,他们已在此恭候多时。

  “你好,何夕是吧?”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接待了何夕,“我姓杨,是这里的院长,我们在医院见过。”

  何夕想起一次在时雨病房前的匆匆一瞥,她与这名杨院长擦肩而过。

  杨院长是个和善的人。她麻烦员工将捐赠书搬上推车送去图书馆,接着亲切地邀请何夕去她办公室小坐。

  盛情难却,何夕只好应承下来,心想帮师傅把过场走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和长辈谈话,拘谨是必不可少的礼节。院长给她泡了杯糖水,对黄新鸿与何夕本人嘘寒问暖。何夕表现尚可,有问必答。

  “福利院能办到今天,离不开黄先生的恩情。”

  “十几年前最困难的时候,多亏他的资助了。”

  “现在他偶尔也会来,看看孩子,捐捐物资什么的。”

  ……

  聊着聊着,她们谈到了时雨。

  杨院长的笑容逐渐苦涩。她思考了许久,该如何形容这个女孩。

  她叹息道:“时雨……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据杨院长回忆,她是在十九年前的六月初捡到的时雨。那天下着雨,她正走在来福利院上班的路上,听见雨声中混杂了婴儿的啼哭声。她循声找去,在一堆衣物里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女婴。

  婴儿被带回福利院,抚养长大。和大多数遭遇遗弃的孩子不一样的是,时雨的身心状况很健全,她独立,懂事,聪明,除了有点不合群,简直是家长眼中的完美小孩。

  “她很爱看书,天天泡在图书馆里。我记得她记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和人说话,大家还以为这孩子是自闭症。”

  杨院长越是微笑,越是哀怜。

  “有天她突然问我,‘赫尔曼的《白鲸》被借走了吗?’,当时我吓了一跳。”

  “后来我听别的孩子说,时雨经常偷偷跑到角落里,对着花啊草啊月亮之类的自言自语。我才知道,她只是觉得,没有与人交流的必要。”

  何夕呷了口温水,颔首道:“……她确实特别。”

  “到了上学年纪,时雨学了两天就受不了了,她说她宁可和书待在一起。”

  提起时雨的事,杨院长记忆犹新。

  “黄先生听说这事,建议我们别逼她,顺其自然。他就抽空过来,亲自辅导时雨,效果还挺好。”

  “小学,初中,靠挂名凑合了过去,再之后我就按照时雨的意思,没让她念下去了。”

  杨院长眼尾氤氲了一圈红,她带着愧疚说:“说起来,这孩子是真可怜。我工作忙,难免疏忽她,又弥补不了。每次看她笑,我心里都不是滋味……”

  “这么个身世,这么个命运,她才十九岁啊……”

  何夕在旁默默不语,捏着纸杯的五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力道。

  她们又谈了些有的没的内容。看时间差不多了,何夕委婉地向院长告辞。

  “我送送你吧……”

  “不用,您忙您的就好,我随便转转再回去。”

  踏出办公室的门之前,何夕蓦然回身问道。

  “杨院长,时雨的名字,是您取的吗?”

  院长点点头:“对。”

  何夕谦恭地道谢:“哦好,我知道了。谢谢您。”

  “黄梅时节家家雨……”

  她低眉,唇边泛起几不可察的淡弧。

  “这个名字,很好听。”

  福利院的规模不大不小,有一栋主楼,两三幢宿舍,一个小操场和几间零散分布的平房。

  差不多的布局,让何夕联想到她妈担任校长的那所乡镇小学。儿时的周末,妈妈会带她一道去值班,把她放养在学校里。

  那是一段自由而美好的时光。

  如果忽略她被野狗吓得满操场跑的部分。

  “汪!呜……汪汪!”

  闻声,何夕差点心肺骤停。

  半人高的大犬横在路中央,龇牙咧嘴冲着她狂吠,宣告“此路不通”。

  她进退两难。往前,何夕自然是没这个胆;后退,她又不敢把后背留给一只可怕的动物。

  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祈祷有人路过救救她了。

  那狗凶相毕露,怕不是把何夕误当成了心虚的贼,“哼哧哼哧”冲上来,就要赏她一个飞扑。

  千钧一发之际,隔壁矮房的门开了。

  “大白你安静点,我工作还没做完呐……”

  时雨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一见何夕,喜上眉梢。

  “何夕!你怎么还是来了?”

  何夕哪有心思和她打招呼:“你先把这只狗撵走再和我套近乎。”

  听出了她话里的哀怨,时雨忍不住笑着捶起门来。

  “别笑了你!”

  “好啦好啦,交给我。”

  时雨走过去摸了摸白犬的背,安抚道:“大白,何夕是客人,不可以凶她哦。”

  狗子通人性,看到它熟悉的人,立刻乖乖地摇了摇尾巴,往地上一趴,傻憨憨地伸着舌头哈气。

  诡计多端的恶犬,居然有两副面孔。

  想到它对自己和时雨的双标态度,何夕有点不爽。

  搞定了“一生之敌”,何夕跟着时雨进了这间满是图书的小房子。外头有狗,还是屋子里安全些。

  这里名为“图书馆”,实际只有阅览室大小。十几排书架,陈列着古今中外名著。书籍不是全新的,或多或少有些陈旧。

  房子的一侧窗户向阳开,几米阳光穿过纱质窗帘的间隙,与浮动的灰尘相遇,形成丁达尔效应。

  门口右侧的地板上堆着何夕前不久送来的书,看来时雨刚才正在给它们做分类与整理。

  “请坐。”时雨像在自家一般自在,“我中午才擦了地板。”

  何夕也不客套,学着时雨,盘腿坐在书山之前。

  时雨一边给书贴标签,一边调侃何夕:“什么风把我们何小姐吹来了?”

  何夕才不和她闹,正色道:“工作,帮师傅送书。”

  时雨:“那怎么惹上大白的?”

  何夕侧过脸,将赧色藏着掖着:“你们院长留我坐了会儿,谁知道出来就碰上……啧,倒霉。”

  “我讨厌狗。”她义正言辞地说,“它们不分青白皂红就乱叫,还喜欢动手动脚。”

  看着何夕一本正经控诉的样子,时雨不觉莞尔。

  她为大白开脱:“你太紧张了。大白第一次见你,你吓得走不动路,它当然该误会了。”

  何夕生了点气:“没有走不动路,我是怕它做什么过激行为,在静观其变。”

  时雨偷着乐,并无意向揭何夕的短。

  她换了话题:“何夕,你还蛮听你师傅的话的,我三顾茅庐请不来你,他给你的任务你倒完成得飞快。”

  何夕似乎嗅见了一点酸,像陈醋打翻后弥散的气味。她想,也许是图书馆哪处年久失修发了霉。

  “彼此彼此。”她说,“你院长说了,你不去上学却愿意接受黄新鸿的指导。我们算是,五十步笑百步。”

  时雨:“杨院长都告诉你了?”她丝毫不惊讶,平常那般笑着。

  何夕后知后觉:糟,好像说错话了。

  “唔,大致吧……”她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她合计着时雨大概要回忆起伤心往事了。

  然而时雨笑得更明朗。

  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何夕想错了:“这么说,我们有同一个恩师,论辈分,你是不是该喊我‘师姐’?”

  何夕满头黑线:“想得美,我比你大。”

  时雨:“你比我大很多吗?”

  何夕反问:“大一岁还不算多?”

  时雨还想和她争论,何夕直接选择“避而不战”。

  “别拌嘴了。”她拿起手边一本书,和时雨讨要标签纸,“快点把活儿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