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蜉蝣症【完结番外】>第5章 04何年何夕

  ==========================

  上大学以来,何夕已很久没有如此专心地读过一本书。

  宿舍的书架上,她大一时买的书,如今连外包装都崭新如初。她越空闲,反而越抽不出工夫去翻几页纸。

  何夕不明白问题的源头来自哪里。

  但她肯定是不小心丢掉了什么的。

  这天是九月初,一个平平无奇的晴天,她拾起意外掉落的梧桐叶,无意间也将从前一起握在了手心里。

  纸质书的触感毛毛的,摸上去有种奇特的感觉,宛如冰封的心野迎来躁动的春天。

  何夕深呼一口气,从看完《人间失格》的后劲中抽离,像个重获呼吸的溺水者。

  时雨也早已读完了她的诗。“看完了?”她问。

  何夕以平静如水的眼神作答。

  时雨微笑,和她道谢:“有点晚了,你等下早点回去吧。今天,还是要谢谢你来陪我。”

  晚?

  何夕挑了挑眉尾。

  天不是挺亮堂么?

  她拿过手机一看,屏幕上赫然几个大字:五点三十。

  九月,穗州。两个词一串连,何夕反应过来,作为北回归线上的城市,这个季节日落降临于此的时刻通常都在六点半之后。

  何夕:“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时雨:“我觉得,打扰你看书不太好。”

  “可是你没吃午饭不是吗?”何夕莫名生出一丝恼,冲着自己。

  她是食欲不振惯了,可时雨呢?她不是应该保重身体好好休息珍惜为数不多的时间吗?

  何夕不敢往下想,她最害怕,最讨厌那个不祥的词汇。心绪别扭得跟团麻花一样。

  “我马上就走。”不等时雨开口,何夕自作主张下楼去替她买盒饭,“在给你买完饭以后。”

  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最好当场还清。

  五分钟后她返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

  “多出来那份,你晚上饿了就请护士热一热,当夜宵。”

  空调呼呼咋咋地吹着,她留意到时雨微微打了个哆嗦。

  何夕本来嫌麻烦,最终还是多嘴关切了句:“你……是不是怕冷?”

  时雨来不及回答,又打了个喷嚏。

  “风速开太大了。”何夕举起遥控器调回设置。

  时雨:“谢谢。”她笑起来真是好看,清纯唯美。

  “唔……不用谢。”讲真,这声“谢谢”何夕领得并不心安。时雨吹那么久冷风,还不是因为她极度怕热。

  到底谁关怀谁啊。

  何夕默默吐槽,在床头柜上放下两份盒饭。

  手背擦过旁边一束花的花瓣,沾上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

  何夕好奇,问:“这是什么花?”花朵中心是淡紫色,周围纯白镶边。

  “洋桔梗。”时雨说。

  何夕:“探病的人送来的吧。”

  时雨:“嗯。”

  何夕摸了摸花,预备离开:“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饭,别忘了。”

  “别担心。”时雨怕是以为何夕放心不下,“再过一会儿,还有阿亮会来看我。”

  何夕从尚未关合的门缝中露出一只眼,冷冷辩驳:“我没担心,请不要误会。”

  她绝对没有刻意关心时雨的意思,只是表达下人之常情。

  不知时雨是否领会到何夕的不满,总之她隔着门缝,朝她挥了挥手。

  坐着快车回学校,何夕在脑海中复盘了这奇奇怪怪的一天。先是被陌生的同事怼,然后在医院看了一天书,这期间还和时雨主动被动地说了好多话。

  阿亮。……嗯?

  何夕的反射弧常常间歇性拉长。

  时雨是孤儿,这些天除了那个福利院的院长,何夕从没见过别人来看望她。

  兴许是她男友?

  何夕瞎猜一通。

  这个性格这个长相,有人喜欢倒也不稀奇。

  她自问自答。

  只可惜,蜉蝣症……

  何夕不慎没让思绪刹住车,措手不及撞上一堵流体样的墙,意识消散在空洞洞的黑里,那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她打个寒颤,下定决心不去想和时雨有关的事。

  私人时间,工作靠边。

  车开到半路,何夕想起她的学生卡忘在了公司。

  她麻烦司机往那边绕个路,她好把卡拿回来。否则她晚上没法洗澡。

  银舟实行朝九晚五,这个点,楼里的人基本都下班了。办公区关了灯,昏暗冷清,何夕走在其中,反而觉得自在。

  她和她的影子,偷偷享受着不为人知的私有孤独。

  何夕工位上没有多少摆设,她很轻易找到了掉在角落的学生卡。

  余光扫到过道斜对面属于董思然的座位。

  一面玻璃隔栏上,贴满五颜六色的便签,结合她桌上一叠文件资料来判断,那些都是她自愿接下的委托。

  这行业也能出卷王?就算为了绩效也不用那么拼吧。

  何夕百思不得其解。

  “小夕姐!”男生略带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回来了啊。”

  何夕没转身,一心想着离开:“东西忘了,来取一下。”

  林远绕到她面前,挠挠头,支吾道:“那、那个,早上的事,我替思然姐道个歉。”

  “噢,没关系。”何夕漠然置之。

  “她就是性子直,没恶意的,你别在意哈。”

  林远不当的用词让她感到有些好笑。

  “在意?”何夕不屑地扯了下唇角,“她是我什么人我闲着没事在意她?”

  在何夕看来,和不能理解自己的人多说一句都属于浪费生命的行为。

  “额,可是……”林远扭扭捏捏,还想说点什么。

  还没完么……她暗中叹气。

  “之前的确是我态度有问题,抱歉。”

  何夕突如其来的认错令林远一愣。

  “如果你是因为不敢加我微信而特意等到现在,就为了给别人道歉的话,以后大可不必如此卑微。”何夕放缓了些语气,表情依旧冷淡,“我也不是一点人情不近。”

  男生单纯,听到何夕的话,脸上一下明朗起来。

  林远:“这么说,可以加你好友?”

  何夕:“可以。但没要紧事,别打扰我。”

  “太好了。”他喜形于色,“这下就集满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啦!”

  敢情他是个收集控啊。何夕无语凝噎。

  好不容易搞定林远,她赶回大楼前暂停的轿车上,示意司机出发。

  有些决心并不牢靠,它容易动摇。她边看窗外的风景边发呆,想了很多。

  原来我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已经变得这么可怕了吗。

  不知不觉,凉薄过头了啊。

  那时雨也是这样看我的吧。她重要的愿望,要因为我搞砸了。和我这种人做朋友,我都替她不值。

  一声无奈叹在车窗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雾。

  晚上,何夕抢在其他室友之前洗完了澡,舒舒服服躺上床刷视频,直到困意袭来。

  眼睛快闭上的前一秒,她迷迷糊糊打开三口之家的微信群。何夕上一条不走心的发言停留在半个月以前。爸爸问她是否平安到校安顿好一切了,她只回了个表情包。

  发个消息。可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太困了,很想立刻进入休眠状态。

  算了,明天再说。

  手机扔在一边,她关上床头的小灯,阖上双眼。

  何夕又梦见了她的剡里。

  江南的小城,四季分明,街上最多的便是排成行列的梧桐树。秋风瑟瑟,抖落满地的树叶。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生命迟暮的痕迹,泛黄干枯,凄惨又美丽。

  城北的小学放了闸,孩子们唧唧喳喳奔向他们的家长。

  她独自背着书包,蹲在大门口的路旁,用手划拉着被环卫工扫成一团的落叶,想找一枚心仪的叶子。

  “快看啊,这人在捡垃圾!”

  “诶——她不怕脏吗?”

  班上最皮的小胖墩和他的小伙伴们哈哈大笑。

  何夕默不作声继续着她的寻宝游戏,躲在长睫毛下的乌黑眼睛,空落无比。

  今天依旧没能遇到,她心目中的梧桐叶。

  “叮铃铃——”自行车铃唱着清脆的歌,由远及近。

  那人远远地唤她名字:“何夕!”

  他披着一身秋日的晴朗而来。

  刚刚围着嘲笑她的捣蛋鬼纷纷跑开,不怀好意地叫嚷。

  “疤脸男,疤脸男又来了!”

  “快跑快跑,会被吃掉的!”

  “要吃先吃小胖,他肉多,哈哈哈……”

  少年跨下自行车,温和地对这群熊孩子绽开一抹笑容,看上去丝毫不介意他们的玩笑。

  “何夕。”哥哥蹲下来,与她交谈,“我来接你了。”

  她停下无谓的找寻,淡然看他:“你的口罩呢?”

  何年苦笑了下,现出一丝歉意:“来得太急,忘教室里了。”

  他生来一副俊逸模样,偏偏左脸被狰狞的烧伤瘢痕啃了一角。触目惊心的瑕疵,毁了一块良玉。

  周边人看他们的眼光很杂,猎奇,同情,唯恐避之而不及。

  “走吧。”小何夕拉拉哥哥的校服下摆,悄声说。

  青空一碧如洗,此间风长路遥。

  少年人迎着光,将单车踩得轻快。

  何夕晃着双腿,坐在后座上,伸出手来捉秋意。

  路是窄的,房是矮的,时光悠闲漫长地散着步。

  她认识路过的每一副招牌,每一颗梧桐,每一株从墙头探出来的草。经年累月,它们也一样熟悉这个女孩。

  这是她的城市,它叫剡里。

  那时候十字路口不常堵车,店铺门口的旧喇叭里放的是周杰伦或陈奕迅。小巷口与弄堂里,爷爷一辈摆出桌椅下象棋。日复一日,小贩沿几条固定路线,背着装桂花酒酿的木桶从谁家楼下经过,吆喝声洪亮绵长。

  “想吃点心吗?”骑过小吃街,哥哥问她。

  何夕:“想。”

  何年停下车,走向他们常去的那家店。

  “老板,来个肉饼。”他满脸是笑,“多加点干菜,我妹妹爱吃。”

  “好嘞,没问题。”兄妹俩是老客户了,老板自然要特殊关照。

  何年将烤好的饼交给何夕,上车收起脚撑,回头和老板告别:“谢了老板,下次见啊!”

  胖胖的中年男人也同样热情回应。

  自行车轱辘“嘎吱嘎吱”地转,驶向一座老小区。

  邻居奶奶下楼溜达,和他们打招呼:“何年,接妹妹放学啊。”

  何年:“是啊,小叔和婶婶这周在学校值班,很晚才能回来。”

  他变魔术似的,从肥大的校服袖子里取出两盒药。

  “李奶奶,我听您上次说起,常吃的降血压药不够了,您舍不得买,我就给您捎了点。”

  “你这孩子,有心是有心,奶奶不能收……”

  “不要多少钱的,您就收着好了。”

  李奶奶推脱不过,只好笑容可掬地向何年道了几个谢,又回屋子里给兄妹俩装了一盒油麻精团:“尝尝,奶奶自己家做的,味道可好了。”

  “何夕拿着吧。”何年拍拍妹妹的背,“说‘谢谢奶奶’。”

  何夕看了看这些撒上红糖的糯米小团子,盯着脚尖低语:“谢谢奶奶。”

  李奶奶:“小夕多吃点,好长个儿,以后更漂亮咯。”

  何年:“放心奶奶,我等下监督她吃完。”

  说说笑笑上了楼梯,兄妹俩回到了他们的家。

  何夕乖乖啃着菜干肉饼,手里还捧着满满一盒油麻精团,静静看哥哥进厨房忙活了一会儿。

  十分钟后他风风火火地叮嘱何夕:“看你一时半会儿饿不了的,给你做了份炒饭,电饭煲里热着呢。”

  “有什么事,记得给你爸妈打电话。”他笑着,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我还得回去上晚自习。”

  不知哪个字眼惹了何夕不高兴,她脸上变得生冷。何夕跑进自己房间,很快又跑了出来。

  “何年。”

  她叫住正在穿鞋的哥哥。

  “这个拿着。”

  把黑色口罩塞到他手里后,何夕一股烟儿似的奔回她房里,重重掼上门。

  何年略显忧伤地笑一笑,开门离去。

  她竖耳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哥哥已经走了,何夕拉上装满棉口罩的抽屉,去客厅打开电视放新闻频道。

  她抱膝缩在沙发上,仰起头望着电视机背面的墙。

  上面贴的全是奖状,一半是她的,一半是何年的。她的那边还没贴满,至于何年……初高中的奖状,应该都被妈妈收在了柜子里。

  许久许久,没有人回家来。耳畔飞梭的新闻解说词,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何夕有种错觉,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挂钟滴滴答答走着,忠实地履行着它的使命。

  何夕打开了家里的每一盏灯,依然觉得黑。

  “咚咚咚。”

  有人,轻叩着一扇门。

  “爸爸?”

  她试探着靠近。

  “妈妈?”

  门外无人应答。

  喉咙里轻轻翻滚着浪,酸涩被反复冲刷。她将手颤颤巍巍搭上门把。

  最后一种不可能的可能,她问出口。

  “……哥?”

  门开了条缝,白光骤然占据她的视野。

  何夕醒了过来,在穗州,南禹理工,她宿舍的床上。心跳如万驹过境,久久不能平息。

  眼角沾了湿漉漉的东西。

  她用指尖一抹,发现那是一滴泪,已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