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玄金的问题时, 闻道一正要去拿桌上的另一碗冰淇淋。
亮橙色的,现在看起来甚至有点刺眼。
他托着碗底的手很稳,只几不可察地在半空中顿了一下。
本要往玄金那边递, 最后还是放到自己面前。
他捻起碗边的冰淇淋勺,浅浅挖了一口。
橙色的冰沙里混杂着几粒陈皮丁。
好像没太处理好, 微微有些涩口。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洛道恩坐在两人旁边, 眨了眨眼。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时候不方便自己在场。
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了。
玄金一直盯着闻道一。
剑修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平淡,从脸上看不出什么。
这么长时间没回答,是故意晾着他吗?
玄金有些轻微的不爽, 语气也变得更为急躁。
“喂!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闻道一用小勺在橙色的果酱和冰沙之间搅了搅,直接插了进去。
终于抬眼回望玄金。
玄金终于和闻道一对视。
剑修的眼睛里好像有些什么,他的眼眸一如既往, 像一汪幽暗的深潭。
有什么藏在浓重的水下,将浮未浮, 又被按了下去,继续沉在潭底。
这一眼, 让玄金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
是兽类的敏锐直觉。
剑修他好像, 不怎么高兴?
玄金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这时闻道一却淡淡道:“行, 现在?”
“啊?”
现在?
剑修没开玩笑吧。
怎么说这也是花蝴蝶店里, 在这里施术不会波及到普通人吗?
现在剑修倒是不怕殃及普通人了。
难不成是想在那些店员面前展现一下他的修为?
“‘啊?’什么。你不是希望尽快?”
感受到剑修身上的气场,玄金莫名有点心虚,嘟哝道:“我什么时候说尽快了。”
“那你想要什么时候。”
剑修双手环胸,黑眸冷冷地望过来。
一副只要他发话就能立刻点头的样子。
“回家再说嘛。”
闻道一嘴角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笑容里满是讽意, 缓缓重复道:“回家啊。”
玄金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但又猜不透,也烦躁起来。
“又怎么了?!”他感觉自己挺理直气壮的, “我通过了藏囹的考试,本来就已经恢复自由身,现在要解除当初的结契,有什么不对吗?”
闻道一面容平静:“很对。”
*
回去路上,玄金和闻道一各自把对方当做空气,一句话都没有。
闻道一也一反来时的效率,车开得极慢。
慢到他们的车被后面无数的车“嘀——”过,甚至还有不少自行车超车。
“你!”玄金想说什么,对方一个眼神瞟过来,又恨恨地住了口。
剑修就是故意找茬。
虽然不知道原因,也能明显看出来剑修的不对劲。
整个人都不对!
玄金坐在副驾上,不耐烦到极点,按开车窗,右肘搭在窗框上,支着小臂托着下巴往外看。
看着旁边的车一辆辆超过他们,还有司机路过后,对他比了个“Y”的手势。
玄金气到扭头,转回来又看到闻道一,就更气了。
他放下手,整条小臂搭在窗框上,食指和中指交替着点击窗框边缘,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这种极规律的声音,愈发加重车内渐趋凝固的气氛。
甚至引得剑修都朝他这边看过来一眼。
玄金总算找到由头,仰着下巴,呛声道:“看什么?”
闻道一闭紧嘴巴,一句话都不说。
一触即发的战火又被憋回去了。
玄金好生不爽。
他左右环顾,没找到什么东西可以给剑修找麻烦。
一怒之下,直接从人形变回兽身。
自从他因为要去参加那劳什子庆功宴,再度化形为人后,剑修就建议他尽量还是多用人身行动。
说是多用多习惯,对日后会有好处。
剑修脾气硬,却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玄金信了他,这几日一直以人身状态活动。
不得不说,人身是比兽身方便一些。
至少视野就高了不少!
而且确实也需要适应。
要知道一开始他连走路都有些不习惯,更别说吃饭的时候,还要用什么劳什子筷子。
怎么就不能直接把头埋在上面吃呢?!
就这样调整习惯地过了好几天。
他以人身在人族地界行走,本来就有诸多不快,今天再赶上剑修给他摆冷脸,索性直接变回原身。
“嘭!”
变回兽身,玄金原本穿着的衣服也都落在座位上,他则落在了那堆衣服的上方。
玄金伸展四肢,活动了下筋骨,又蜷起身子,用尾巴盖住脑袋。
不是开得慢吗?
他正好补觉。
红灯。
闻道一轻踩刹车,将车停在停止线后方。
他目视前方,神识却不受控制地落在身侧的茸毛团子上。
玄金身上蓬松的茸毛随着呼吸起伏,看上去手感非常好。
咫尺之距,还有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揉搓下偶尔还会轻轻抖动的耳尖吗?
没有人能。
闻道一也一样。
只是他行动并不果断,在内心天人交战一番,终于要动手的时候,红灯变化,迟迟未起步的车辆被后面鸣笛警告。
喇叭声直接将玄金吵醒。
闻道一在玄金抬头的前一秒,再度将手落在方向盘上。
迅速起步。
玄金在将睡未睡时被吵醒,整只兽还是懵的。
甚至忘记了他在入睡前,还在和闻道一置气。
玄金抬头往四周一扫,因为也没搭乘过几次车,他对车内内饰非常陌生。
眼下只有一个人是他熟悉的。
他下意识地往前爬了几步,挪到闻道一的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把头埋在圈成一圈的身子里,再度步入梦乡。
刚刚玄金的爪子触碰到他腿侧,闻道一就想开口。
拒绝吗?
他肯定是不想的。
于是闻道一闭紧嘴巴,只等着看玄金要做什么。
没想到这家伙只是趴到他腿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地睡着了。
纠结的人变成了闻道一。
每逢红绿灯,他都要将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悬在玄金身体上方五厘米处,纠结着要不要落下。
每次都在信号灯变化时,再度失败地挪回到方向盘上。
玄金变成人形创造出的那点距离感,在它恢复原身时,又被迅速冲淡。
可原本已经很熟悉的某些动作,现在做起来总有点微妙。
闻道一总会忍不住想象,当他的手落在玄金的背上,不是在摸一只毛茸茸的团子。
那个张扬热烈的俊秀青年,正毫无芥蒂地伏在他的腿上。
如果是人身状态。
玄金恐怕就是侧着身子,脸贴在他的腿上,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对方脸颊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
红润鲜艳的嘴唇,因为姿势的原因,也会显得格外惹眼。
毛茸茸又尽显玄金性子的头发会落在腿上,看上去像是很硬,摸起来却和他兽身时肚子上的毛差不多,非常柔软。
想象非虚,因为他摸过。
还是被玄金邀请着,央求了好几声,让他摸摸看,问他是不是和兽身时的手感一样。
他拗不过,敷衍地摸了几下,就说差不多。
放下手就开始后悔。
如同今天错过的这十几个红绿灯的机会一样。
闻道一把车停回地库。
思忖再三,还是什么都没做。
严格来说,也不算什么都没做。
他先将副驾座位上的衣饰收进自己的乾坤袋,再一只手捞过玄金的肚子,把玄金放在肩头,用手托着。
玄金就这样一整条兽挂在闻道一左肩。
他仍旧没有完全清醒,眯着眼,只睁开左边眼睛,而后又闭上,喉咙里发出几声呼噜叹息,就再度睡着。
等玄金再睁眼时,身下是他在剑修这里用习惯了的躺椅。
窗外漆黑一片,明显已经到了晚上。
睡了饱饱一觉,玄金感觉自己神清气爽。
伸个懒腰,起床觅食,然而他腰刚压下去,这懒腰伸到一半,姿势就定格在了空中。
他想起来今天都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啊啊!
怎么能在那种情况下,还在剑修腿上睡着?
玄金对自己深感无语。
想来想去还是要怪剑修!
明明之前动不动就要动手的人,现在连吵架都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真的是,经历了现在的有气发不出,才意识到之前不痛快就直接动手,到底有多爽!
“醒了?”
正当他对着空气狂挥拳,发泄没有落在剑修身上的怒气时,剑修却突然出现。
玄金一秒钟坐好,摆出大佬架势。
剑修敢对他冷脸,他就要同等视之,也把剑修当空气。
对刚刚的问话,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闻道一却似乎不在意玄金的态度,面色很平静地走近。
“你现在原身正好,省得再变。”
玄金警惕道:“什么正好?”
“不是要解除结契?”
“当然!”
“好,那我们开始吧。”
闻道一咬破中指,正要虚空画符,被玄金一声喝止。
“等等!”
“嗯?”
事关两个“人”,有一方不配合自然不行。
闻道一手指仍在滴血,也还是停了下来,等着看玄金要说什么。
然而玄金这一声叫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为何。
好像潜意识促使他这么做,不受控地喊了出来。
“你要是想不到要说什么,我就继续了。”
闻道一甚至很贴心地等了玄金五分钟,他伤口的血都凝固了,也没听到玄金要发表什么高见。
他再度将中指挨近嘴边,这时玄金动了。
玄金从他原本的位置一跃而起,直扑闻道一的右手,挂在他的小臂上,两只爪子捂住了闻道一的指尖。
闻道一:???
玄金:???
一人一妖大眼瞪大眼地对视片刻。
闻道一等着玄金给自己解释,而玄金也再等着自己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
“我、我见不得血。”
闻道一皱眉:“见不得血?你?”
玄金正发愁自己怎么想了个烂借口,被剑修一质疑,气性上头,反而坦然起来。
“对,怎么了?”
闻道一:“吃生牛排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见不得血?”
前两天才带他去外面吃了一顿西餐,玄金上来就是要三分熟,还极力推荐他也这么吃。
玄金把闻道一的手指藏得更严实了一点:“突发性晕血。不行吗?”
闻道一闭了下眼,又深呼出一口气:“行。”
他故作恭谨地询问:“不以血画符,就无法解除结契,请问您打算怎么办呢?”
玄金硬着头皮道:“反正就是不行,你再想别的办法。”
像是笃定了剑修会答应,他只管提出要求就行。
闻道一不知道玄金又在搞什么鬼。
提出解除结契的是他,如今拦住他不让继续的,也是他。
这算什么?
可他现在对玄金似乎是完全没办法了。
“行。我再找别的法子。可以下去了吧?”
“唔。”
得到闻道一的保证,玄金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凭空生出的冲动也迅速消退。
他刚想松开剑修小臂跳下去,爪子一动,剑修的纤长手指露了出来,视野中那点猩红格外惹眼。
玄金不由自主地凑过去,舌尖探出,将闻道一指尖溢出来的一点血色,舔舐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