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隐有嗡鸣。
花映隔了一会儿, 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
花母跟花父笑着,想起了旧事:“小时候映映不是还一心想着跟人家裴小姐成为一家人吗?”
花映扯了下嘴角,低声说:“是啊。”
她转身离开,连阿爹阿娘后面说了些什么都没去注意听。
“映映。”青年的声音响起。
花修瑾叫住她,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还在院子里找了你半天。”
花映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了?”花修瑾皱眉, 低身摸了摸她的发顶, “谁惹我们小姑娘不高兴了?”
“没有。”
花映抬眸, 看着面前眼底满是忧急的青衣公子。
这是从小到大都会为她遮风挡雨的哥哥。
她慢慢弯起唇角,说:“哥哥, 我没有不高兴。”
“我先回房间了。”
说完这句话后, 花映就越过花修瑾, 往自己的屋子方向走去。
花修瑾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怎么觉得这丫头有点奇怪?”
正屋里。
花父道:“我觉得此事可以从长再议。”
他面露沉思,“以那裴将军在北漠的地位,想为裴小姐找个什么样的如意夫婿没有?为何偏偏看中了我们瑾儿?”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树太过主动热情, 反而让花父心中犹疑不定。
花母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不能是因为我们瑾儿最为优秀吗?”
花父连忙陪笑道:“夫人说得对。”
“只是——”
他轻轻叹息,缓声说:“毕竟是瑾儿的终身大事,还是再看看吧。”
花母眉心轻皱,这次没有出声反对。
-
花映回了自己的房里。
她坐在床上, 脑袋里空空如也, 只回荡着刚刚阿娘问的那句话——
“让那裴小姐做你的嫂嫂, 好不好?”
她捂着胸膛,心跳骤然乱了一分。
不好。
是的,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好。
为什么呢。
在她心里,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裴离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
论外貌,才学,亦或是家世,两人都能算得上世人口中的相配。
若是裴离嫁给哥哥,她们不会像别家的姑嫂一般有隔阂。
她和裴离知根知底,会相处得很好,裴离还能经常带她去玩了。
可……
花映秀眉一点点地拧了起来。
她就是不想,不愿意。
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方向。
她索性不再去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地气呼呼迅速洗漱完,早早就爬上了床。
遇到困难睡大觉!
也许明日醒来,阿爹阿娘就会觉得不合适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映被人轻轻唤醒。
她挣扎着睁开了眼,先看见的是模糊的人影。
在月色和烛光中,一点点地变得清晰。
少女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长发在脑后高高束成了个马尾,随着走动间荡起摇摆的弧度。
花映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裴离?”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面前人走近了些,半蹲在她的窗前。
原来是真的。
真是裴离。
“你怎么来了?”她愣愣地问。
裴离眼睫轻垂,“不是说好了今日带你去骑马的吗?”
哦。
花映想起来了,她们确实是有这么一个约定。
因为之前花修瑾答应好了带她去马场,却因为太忙计划总是搁浅。
她随口向裴离抱怨了几句之后,裴离便说,今晚带她去试试。
只是花映被从阿娘那里听来的话惊得思绪混乱,一时之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花映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锦被落下。
衣襟微微散开,露出半个白皙的肩头,在夜色中好像也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裴离看了一眼,偏过视线,问:“还去么?”
她人都换好衣服来了,花映自然不会放鸽子,点头说:“去。”
她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找到了之前准备好的骑装换上。
花映换衣裳的时候,裴离就坐在一边等她。
她侧眸瞥了眼坐得笔直的少女,想了想,也将头发束成了同样的高马尾。
花映边扣紧,边问:“裴离,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她记得门窗都是锁好的,今日又没醒来给裴离开窗户,那裴离是怎么进她房间的?
裴离默了默,说:“窗户,其实挺好开的。”
在军队里面,这些撬锁之类的事都属于基本功,所以花映房间里那个锁对她而言一点用也没有。
花映整理好了头发,走到裴离跟前。
她弯下身,笑眯眯地看着裴离,打趣道:“你这么熟练啊?是不是翻了很多小妹妹的窗呢,就像话本子的采花贼那样。”
裴离抬起头。
房中光线暗淡,但她那双墨眸却依旧明亮。
“没有翻过其他人的。”
裴离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平稳又淡然:“若说采花,也只采你一个人。”
花映怔住。
那双幽邃的黑瞳之中,墨色极深,宛如不可见底的深渊。
其中闪动的色彩,像是昨夜在那人来人往的街头,沉默未尽的情绪。
越是危险,越是引人着迷。
点点热意爬上耳尖,她猛地直起身,背对着裴离说:“走吧走吧,可别太晚回来了。”
许是因为她动作弧度太大,胸腔内的心剧烈跳了两下。
裴离应好,她依旧率先翻窗出去,然后朝花映伸出了手。
手心搭在裴离的掌间时,花映心头忽然升起了些异样而细小的麻意。
分明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可这次给她的感觉却极不一样。
花映分不清是因为什么。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伏在了裴离的背上。
夜风悠悠吹起散乱的发丝,四周很安静,月光也显得温柔起来。
她双手揽着裴离的脖子,感受到身下温热而有力的脊背起伏。
“裴离。”花映突然出声唤道。
裴离的动作稍微停了停,“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花映咬了咬唇,低低问道,“嫁人呢?”
裴离的手指绷紧了些,她跳下墙,气息微乱。
就在花映以为听不见她的回答时,她轻声反问:“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
花映犹豫了好一阵,才慢慢开口:“我今日听到了阿爹阿娘说话,他们说……”
她声色低沉下来,半晌没接着开口。
但裴离只是安静地背着她在夜色中行走,一言不发。
唯有轻巧的脚步声,宛如枝头的叶片坠到了地面。
“他们说,”花映继续道,“想要聘你为我哥哥的妻。”
裴离脚步止住。
“阿娘问我,若是你当我的嫂嫂,好不好。”
裴离长睫轻颤,再度背着花映继续走动。
直到到了小道上,她将花映放下。
小道靠着树林,月光落在苍翠的叶片间,林间虫鸣此起彼伏。
在其中一棵树上,绑着一头黑色的骏马。
那马很高,纵使是在晚上,也能感觉到那身被养得上好的皮毛有多光滑。
感受到有人接近,黑马高高扬起脖子,威风凛凛地打了个响鼻。
“纵风。”裴离叫了一声,黑马顿时欢快地朝着她jsg的方向贴过来。
“这是我养的马,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我了。”
她向花映解释道。
“过来,”裴离向花映伸出来一只手,“你试试摸摸它。”
想要学马,就得先和马熟悉一会儿,感受一下它的气息。
花映从来没有接触过,站在原地有些不敢过去。
“别怕,”裴离低声安慰她,“纵风很乖的,不会伤人。”
她指着树干上的绳子,“而且还被绑着。”
虽说话是这般说,但对于没接触过的事物,总会有种天然的畏惧感。
花映在心底为自己打气了半天,慢吞吞地走过去。
她抬起指尖,在将要落在纵风身上的时候,又一脸纠结地缩了回来。
“我还是不敢。”花映苦兮兮地抬眸看向裴离。
裴离走到她的身侧,突然伸手覆住了花映的手背。
她的指尖几乎和花映的重合。
在花映发愣的时候,带着她落到了纵风的马头上。
出乎意料的,鬃毛很光滑柔顺,摸起来的触感很舒服。
察觉到被抚摸,纵风还亲昵地贴着她的掌心动了动脑袋,像是在撒娇。
“你看,”裴离压在她的耳边说,“没什么的,它很喜欢你。”
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又冷又淡,偏偏让花映瞬间褪去了所有的紧张和害怕。
手背上传来阵阵温热,那是属于裴离的温度。
裴离问:“还怕吗?”
花映摇头。
下一秒,她就觉得腰间一紧,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等她再眨眼时,已经坐在了纵风背上。
裴离在她身后,双手穿过她的腰身,握住了纵风的缰绳。
裴离夹着马腹,催动纵风向前走了几步。
随后微微附身去解树上的缰绳。
她动的时候,为了配合她的动作,花映也只能被迫向前屈了屈身子。
可马上一共就那么大的空间,不管她怎么动,始终都只能跟裴离紧紧贴在一起。
等一下弄好后,裴离拉着缰绳轻轻说声:“驾。”
纵风随之动了起来,从快走几步到小跑,再到逐渐地撒开蹄子狂奔。
风声猎猎,在耳畔吹得呼呼作响。
因为从来没有骑过马,花映难免有些害怕这突如其来的疾速。
发尾和衣角被高高扬起,旁边的树木迅速地划过,只留下浅而模糊的影子。
花映觉得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手里没有任何可以碰触的东西。
“若是怕,”身后裴离的声音清晰地响起,“靠着我。”
花映觉得此时此刻她变得好像一个提线木偶,只能听从裴离的话,乖顺地往身后靠了靠。
肌肤紧密地贴在一起,那是比牵手更加清晰的触觉。
如同是被裴离整个拥进了怀里。
“那你当时回答了什么?”裴离突然问道。
花映懵懵的:“啊?”
裴离说:“你对你阿娘,说的是好还是不好?”
花映这才想起来之前说过的话。
她本来以为裴离没回答代表着并不在乎,没想到此时的她,却显出些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的答案你而言,很重要吗?”
裴离不假思索:“重要。”
很难用匮乏的言语去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耳边风声呼啸,花映却好像只能听到有关身后人的一切。
嗓音,呼吸,甚至是心跳声。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也只过了一刹那,她终于轻声开口。
“我不愿意,”花映说,“我不希望你嫁给我哥哥。”
她能感受到腰间的那双手更紧了一些,身后的裴离缓声说:“我也不愿意。”
花映没有回头,所以并没有看见。
月光之下,向来面无表情的少女,此刻却唇角轻勾,扬起了一抹舒心的笑意。
裴离靠在她的耳边,再一次重复道:“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
这一遍她说得极其坚定,像是在给花映宣告,又像是一种变样的承诺。
花映突然觉得莫名的高兴了几分。
那从听到阿爹阿娘他们商谈时的阴影,忽地从心头抹去。
好像一块巨石悄无声息地被溶解,化成了烟尘。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在她和裴离之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一滴滴一点点地慢慢累积,直到如今,终于在心头映上了异样的痕迹。
“花映。”裴离开口叫她的名字。
花映应了一声。
但很久都没有听到裴离再次说话。
她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裴离唇角微微扬起,说,“只是突然想叫叫你。”
花映说:“那你再叫一遍。”
裴离听话地又喊了一句:“花映。”
花映弯起眉眼,甜甜地应声:“我在。”
“花映。”
“我在。”
骏马飞驰,踩碎了一地的月色。
马蹄声悠悠回荡在青石小路上,树叶被风吹起,沙沙作响。
而马上的两道人影,却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堪称幼稚的行为。
……
……
裴离送花映回了花府之后,看着她安然入睡之后才离开。
她走出没两步,忽然皱眉停了下来。
“为什么又跟着我?”裴离开口,声音仿佛淬了寒冷的冰。
旁边慢悠悠走出一道身影,是黑衣黑发的玉岭。
玉岭顶着张无辜的脸,耸耸肩说:“怎么能说我跟踪你呢?只是就这么刚好,我随意一瞥就又遇到了呢。”
“说起来,这也算是有缘分吧。”
裴离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玉岭站在她的身后,低声开口说道:“子虚,你要我查的东西,我已经有了下落,不知道你现在可感兴趣?”
裴离的脚步瞬间停住。
她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玉岭,“当真?”
玉岭满脸无辜地说:“我们已经达成合作,就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我若是骗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裴离冷声道:“你最好是。”
“白日在军营中人多眼杂,所以我只能晚上出来找你,”玉岭解释道,笑容玩味,“偏偏每次都能让我碰上你跟那个小丫头在一起。”
他跟裴离满打满算也相处共事了好几年,还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那样的神色,和那堪称温柔的目光。
差点让他起鸡皮疙瘩。
说实话,他现在还真的很好奇,那个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裴离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裴离站定,眸光冷淡地道:“说正事。”
玉岭收起玩笑的神色,神情正经严肃了许多。
他从怀中掏出了几份陈旧的纸张,递向裴离的面前。
“这就是我所找到的东西。”
他眸中情绪复杂,拍了拍裴离的肩,半晌说了一声:“保重。”
那几页纸轻如蝉翼,轻飘飘的任由风卷起,微微颤抖。
可在裴离的眼里却好像重如千金,让她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敢伸手去接。
顿了顿,裴离才伸出手,拿过那几页纸放在眼前,仔细地从头到尾开始看。
纸上所写的信息并不多,不过一会儿便全部都看完了。
裴离很久没有说话。
天边的云层慢慢将月色遮掩,于是天光跟着变得暗淡了许多。
她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
“原来如此。”
良久,她突然轻轻笑了声。
笑音又短又快,带着浓浓的讽刺之意。
纸上所写的,便是她一直以来所想查探的真相。
当年的烈阳关一战,为何会损失惨重,为何会功败垂成。
都是因为——
没有援军。
当年她的父亲带着将士苦守烈阳关三天三夜,却没有等来任何一个援军。
最终蛮荒人嘶吼着破开城门,肆意杀戮,将那片宁静的小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求助信早在多日前就已经分成各路派人送了出去。
其中最应该早到的,是她的叔父——裴树。
裴树当时所带领的军营,驻扎地就离烈阳关不到两百里的距离。
如果他在收到求助信的第一时间便率领军队赶过来,那么烈阳关就不会破!
那五万将士不会战死!
宁州十二城不会白白拱手让给蛮荒!
她的父亲同样不会因此而背上骂名!
裴离曾经因此而问过裴树。
当时,裴树一脸的懊恼,哀声说道:“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接到求助信,不然定要去助兄长一臂之力,也不会让你小小年纪就受这样的痛楚。”
他捂着脸,痛哭流涕:“可等我得到消息带兵赶到之时,烈阳关已经成为一片焦土,兄长他也……”
战乱之时,兵荒马乱。
也许送信的小兵在途中便受到了伏击,所以她当时并没有怀疑裴树的说法。
只是觉得当真可惜,也许父亲再撑上两日就可以等到援兵。
那么,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
父亲不会死,那五万将士也不会跟着丧命。
后来裴离进入黑云军以后,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竟然找到了不少当年烈阳关jsg一役的老兵。
那些老兵因为家中已经没有人,所以甘愿追随她这个旧主之子。
听到那些辱骂裴天将军的话,他们也曾经尝试过为之出声,可换来的是众人的厌恶。
他们其中也有人愤声开口,说出他们是参与过烈阳关战役的老兵。
可这更引起了大家激烈的反应,“都是你们!都怪你们,为什么没能守住烈阳关!我的伯伯一家子,十几口人啊,都死在了那年里!”
“我那小侄子那一年才三岁呀,刚刚学会走路……”
“我的婶婶如今还在宁州十二城,永远也不能回归故土!”
对此,这些老兵只能沉默地无言以对。
若是引得群情激愤,有些人还会向他们扔菜叶和小石头。
因为面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伤,他们也没办法去找活路干,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像是地洞中苟且偷生的老鼠。
直到裴离找到他们的那一日。
从这些老兵的口中,裴离隐隐察觉到或许当年烈阳关兵败一事背后有异样。
可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裴树若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那背负着希望的小兵,翻山越岭,经历重重困难,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求助信早早就递到了裴树的跟前。
那封继承着无数人生命所在的纸张,早就已经落到了裴树的手里。
可是,裴树选择了视而不见!
如今在裴离的手上,这是当年送到的那封求助信。
纸张泛黄,已经上了年头,残破的一角沾着斑斑血迹,如同点点泪渍。
她认得出来,这上面的字迹都出自她父亲的手笔。
是由裴天一笔一画,怀揣着满腔热血与希望写就。
除了提及烈阳关的危机,他还不忘关怀了几句弟弟那边的军防。
落笔的时候,裴天一定在想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肯定会来相救。
直到生命的尽头,看着残碎的夕阳慢慢落下。
那时候裴天又在想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了。
裴离握紧了拳,直直地望着玉岭:“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东西的?”
“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玉岭说,“你只需要知晓,我已经完成了我们的约定,而这些信件,都是真的。”
“……裴树,”裴离声音低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当时为何没去支援?”
便是不提那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亲生兄长,只说烈阳关,身处要地,相当于一道国门。
裴树难道就不明白烈阳关失守,将会带来多大的灾难吗?
玉岭轻声讽笑:“他当然知道。”
他看着裴离,一字一句地说:“他就是故意的。”
“他想让裴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