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声声吐槽中, 花映的脑中忽然有一幕幕久远的画面跳了出来。
——那大概是她七八岁的时候。
小花映坐在台阶上,狠狠地咬了口糖葫芦。
还没怎么尝出味道,就被身边的婢女无情没收。
“小姐,吃多了会长虫牙的哦。”
小姑娘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糖葫芦, 委屈地嘟起了唇。
“阿娘和哥哥呢?”她问。
婢女回答:“听说今日府上来了客人, 夫人和公子都在会客厅。”
“客人?”小花映好奇, “谁呀?”
婢女便想了想, 道:“好像是隔壁裴府的将军夫人和千金。”
花映眼前一亮。
那不就是她的小姐姐吗?
她趁身边婢女不备, 悄悄抓起糖葫芦就往会客厅方向跑。
“小姐!小姐!”几个丫鬟在后面跟着追。
前面骤然出现一行人——她娘和个美妇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年幼的孩童。
花映的目光迅速锁定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撞了过去。
“啪。”是糖葫芦脱了手, 跌落在地。
“砰!”是她带着那人一起狠狠摔倒。
眼前这一幕太过突然,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花母才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还趴在地上。
“映映,快起来,”花母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跑这么急做什么?”
花映不肯起来, 眼泪汪汪地指着跟前的小女孩,“她撞坏了我的糖葫芦!”
飞来横祸又被倒打一耙的裴离:“……”
“我没有。”她小声辩解。
眼前的小团子抬起湿润的眼狠狠瞪她:“就是有!”
花母无奈地摇了摇头,“映映,别胡闹了。”
她身旁的美妇人, 正是裴树的夫人。
裴夫人微微一笑, 低身对花映温声问道:“你叫映映?映映, 你要怎样才不生气?”
花映眨巴着眼:“要她赔。”
裴离皱了下眉,回答道:“好, 我买串新的给你。”
她是跟叔母来做客的,理应让着花映才是。
而且, 花映哭起来的时候怪可怜的。
花映胡乱擦了擦眼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小姐姐长得太好看了。肤白貌美,一双澄澈的黑瞳跟水墨葡萄似的。
“不要糖葫芦,”她眨巴着眼,软软地说,“要你陪我玩。”
好不容易不用爬墙,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裴离:“……”
花母被自己女儿的操作搞得目瞪口呆,好笑地拉起花映,戳了一下她的头:“你这个鬼灵精。”
一边的裴夫人对裴离温声笑道:“阿离,去带花家妹妹玩。”
花母想了想,对旁边的花修瑾说:“瑾儿,你也一起去吧。”
花修瑾才不喜欢和娇滴滴的小姑娘们一起玩,但是娘的话他不能不听。
他只好一边拉着自己妹妹花映,一边向裴离伸出了手,“走吧。”
裴离别开眼,淡声说:“你手上有灰。”
花修瑾看了眼刚刚为了将花映从地上拉起来时袖子上沾上的灰
呵呵。
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就是烦。
不牵就不牵,除了他妹妹的手,他才不稀奇别人。
三人来到了后面的院子里。
“哥哥,你已经十二岁了,难道连爬树都不会吗?”花映看向花修瑾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小姑娘声音软绵绵的,却像根刺,直穿花修瑾的心脏。
花修瑾大声辩解:“我当然会!”
花映指着旁边的大树,“那你爬呀。”
小少年支吾了半天,挤出来几个字:“……阿娘会骂我的。”
花映了然:“你就是不会。”
他被这臭丫头气得脸色通红,被她一激,不顾下人的劝阻,一鼓作气踩着树干爬了上去。
等坐在树枝上,被冷风一吹,花修瑾才反应过来上面有多高。
他不想在花映面前丢脸,抱着树干往地下喊:“你看,我会的。”
“嗯嗯,”树下的小团子弯了弯眼,很是敷衍地说,“哥哥好厉害呢。”
“裴离,我们去玩吧。”她转身牵着裴离的手,看都没看他一眼,蹦蹦跳跳地跑开。
留下独自在风中凌乱的少年。
花修瑾人傻了。
跟他相反,花映心情愉悦地舒展眉心。
嘿嘿,花修瑾不爽,她就爽了。
爽得她随手从路边花圃里摘了朵顺眼的花,笑盈盈地递给裴离,“裴离裴离,送给你。”
没来得及阻止的丫鬟捂额叹息,“小姐,那是老爷最喜欢的一盆白牡丹。”
花映:“……”
“不怕,我和花花,爹爹更喜欢我,”她理不直气也壮,“他不会生气的。”
裴离犹豫地接过那朵白牡丹,低眉微微勾唇。
她不常笑,但笑起来很好看。
花映决定以后多送一些好看的东西给小姐姐,希望她能经常笑笑。
为了和小姐姐打好关系,她使出了好大的劲儿换着花样逗裴离。
进展很顺利,至少裴离没有再表现出之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直到花修瑾一瘸一拐地来找二人的时候,花映已经单方面地认为觉得她和小姐姐的关系好到能钻一个被窝了。
“映映,”花修瑾的脸色非常不好看,显然还在记仇,“裴小姐回家了。”
花映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和裴离道别。
她看着小姐姐的背影,不情不愿地说:“裴离,再见,我还会去找你玩的。”
裴离的脚步顿了顿,转头说:“好,我等你。”
那还是小姐姐第一次有所反应,要不是花修瑾拦着,花映都恨不得上前抱着她的手臂激动地让她再说一遍。
“我一定会去的!”
后来她去了。
每日都去。
可是……没有等她的那个人,是裴离。
-
花映回过神。
侍女将花映最终选好的首饰细细小心地打包放在盒中。
花映跟着她走下楼来,花修瑾抬头看她:“选好了?”
“嗯嗯,”花映说,“哥哥,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吗?”
花修瑾道:“听闻城外不远有处马场,等天气好些再带你去。”
帝京的姑娘们都以文秀闻名,精通的技艺无非就是那么几样,绣花弹琴又或者是女红。
就算是常年被放养的花映,也没碰过马。
她说:“听说北漠的女儿家都基本上有一手好马术,平日里宴会时还会表演赛马。”
“从哪里听来的?”花修瑾狐疑地打量她一眼。
花映指了指二楼,笑着说:“那房间不太隔音,不小心听了些闲话。”
偏偏刚刚在那里的几位小姐,家中地位应该都不低,讲的是一口流畅标准的官话。
叫她听得清清楚楚。
花修瑾付过钱后,将明月楼侍女提来的大包小包放上马车。
他边解开套马的绳子,边唤道:“映映,快jsg上车了。”
花映应了一声。
她提起裙角往马车的方向小步跑过去,恰有风忽起。
帝京的一切都是秀气的,路边的树,眉尖的雪。
相比而言,北漠就显得粗犷许多。
连风沙也是,强劲的风吹起花映的裙角,又绕过发梢,将面纱高高扬起。
花映一时不察,伸出了手却没能抓住,面纱被吹远。
她偏过头去看,那娟秀的布料已经被吹进了人潮中,显然是没办法再捡回来了。
花修瑾也看见了这一幕。
“罢了,你先上车。”他道。
反正离马车也就几步路的距离,花映扶着他的手,撩开车帘走了上去。
花修瑾驾着马车悠悠离开。
闹市之中来往的车辆不少,这一架古朴简素的马车并不引人注目。
但他们兄妹并没有注意到,在边上的茶楼二楼,有一道目光紧紧地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子虚,”玉岭问道,“你在看什么?”
裴离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桌前的茶杯上。
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有青烟缕缕散开。
“没什么,你今日找我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玉岭笑了笑:“我要说的,我不相信你心里没有数。毕竟,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几次了。”
他其实并不常笑,但模样天生就带着少年似的乖巧。
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如此,让人觉得十分无害。
可望进那双眼里,却只觉得彻骨的寒凉与危险。
“如果还是那些无稽之谈,我想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裴离手撑着桌,似乎将要站起身离开。
玉岭撑头看她,道:“分明是你出生入死立下的汗马功劳,就这么拱手让给别人。听着那些人对于裴树的称赞,你不觉得讽刺吗?”
裴离盯着他。
她略微低头,天边的日光沉了下来。阴影盖住了上半张脸,有些看不太清晰脸上的神色。
“你应该知道我跟他的关系,”裴离声音淡淡,“挑拨离间,对你有什么好处?”
“知道,”黑衣青年大咧咧地往后靠着椅背,他笑,“不就是叔父吗?”
“可你把他当成叔父,他有把你当成亲侄女过吗?”
玉岭的神色忽然正经了许多,声音沉下,缓缓而道:“他只是将你当成功成名就的基石,等到没用了,自然就会将你一脚踢开。”
“那样的伪君子,值得你为他效命吗?”
他是黑云军中唯一一个知道裴离真实身份的人。
但说来也奇怪。
在得知这事以后,他并没有拆穿,而是选择了将事情隐瞒下来。
直到最近几年,玉岭私底下经常来找裴离。
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在黑云军中以大逆不道的罪名,罚上个几百军棍。
“玉岭。”
裴离第一次正色叫他,她眉尖轻提,问:“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青年的笑容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天真,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杀气。
“自然是,另择名主。”
……
……
裴离从茶楼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将军府。
而是在热闹的集市间绕了几圈,躲开了身后跟着的眼线。
她身形几转,来到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里。
房屋很狭小,墙皮斑驳的脱落,显得很是破旧,看起来就年代久远。
她在木门上屈指叩了叩。
三长两短,这是约定好的信号。
很快就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对她躬身道:“主子。”
裴离侧身而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若是后面跟了尾巴,就将他们解决干净。”
“是。”几个打扮如平常百姓的人领命而去。
裴离走进主屋,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她开口问道:“新来的京城官员,可有他们的资料?”
话音落下,原本空荡荡的房间中突然多出了一抹黑影。
那黑影在裴离面前单膝下跪,“回主子的话,有。”
“呈上来。”
黑影果然将一沓厚重的信封毕恭毕敬地送到她的面前。
裴离的目光在上面扫了几眼,最终定格在其中一封。
封面上写着一个“花”字。
她想起了刚刚在茶楼上的惊鸿一瞥,指尖微微顿了顿,才将那叠信封拿起。
拆开以后,裴离仔细地将其中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果然是她……”她低语喃喃。
黑影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裴离本想挥手让他离开,但在最后一秒她突然改了主意。
“找个人去跟着花家小姐,”她说,“我要知道她的具体行踪。”
对于这个决定,黑影虽然觉得奇怪,但对裴离的忠心压下了心里的异样,低头应承:“是。”
裴离又问几件事情之后,黑影一一解答。
过了不久,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她才起身离开了这间小院。
在她要走出房门口的时候,黑影突然发问:“主子,我们还能等到正大光明对敌的那一天吗?”
在这一刻,四周的氛围好像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不需要刻意去查看,裴离都能感受到,无数道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裴离抬起头,她的视线落在前方,那是一片苍茫茫的天色。
北漠的天总是深邃的,暗下来的时候就成了浓重的墨蓝。
她说:“会。”
声色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一定会有那么一日。”
说完后,裴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木门关阖,隔绝了视线,也盖住了一地陈旧。
-
将军府。
裴离刚进去,就听见正堂传来一声沉沉的诘问:“去了哪里?”
她敛眸:“叔父。”
裴树坐在上首,眸光锋锐,“为何消失了那么长时间?”
“回禀叔父,”裴离不急不缓地道,“新来了一个戏班子,玉岭约我去茶楼看戏。”
“您知道的,他是个戏痴,一向最喜欢这些。”
裴树没说信不信,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阿离,你也长大了,毕竟是个姑娘家,不能总是待在军队里。”
“子虚的身份,渐渐不要再用了。我会找个机会,安排你适时‘战死’。”
“我看,改些日子就让你叔母为你寻一门亲事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裴离却蓦地捏紧了拳。
她低下头,声色冷淡:“叔父做主便好。”
看着裴离离开的背影,裴树眸光闪烁,悠悠叹道:“阿离,莫要怪我。”
和蛮荒的战役久战不下,朝廷派来了几位官员监督。
以前这北漠说句胆大包天的话,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但现在可不同。
这几个官员相当于皇帝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制于人。
若是无愧于心还可以将他们当做空气,但偏偏——
裴树神色晦涩。
他心中有事,见不得人。
-
裴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如既往地打了热水清洗身上。
她泡在温热的水中,闭着眼,任由神思一点点发散开来。
裴树刚刚说的那些话,再度回旋于脑海之中。
她听出了那背后潜藏的意思——
就像玉岭所说的,现在她对于裴树来说没有用了,所以他要将她一脚踢开。
裴树不希望自己多年来创立的辉煌高大形象破灭,于是选择牺牲她。
无人知晓,这么多年来,南征北战,带兵深入,将一次次战役化险为夷的人,是她裴离。
她所有的功劳都被裴树揽去。
最初,裴离并不介意。
因为她进入军营的初衷,本来就不是为了创功立业。
而且军中也有女子不得入内的规定。
但后来,她发现了一些深埋于血腥之下的事情。
当初她父亲战败的真相,也许并不简单。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瞒着裴树,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比如那间无人知晓的小院。
裴离猛地睁开了眼。
眼睫上还沾着水珠,那双幽暗的眼中墨色深沉。
享受了这么多年她带来的荣光,如今裴树就想这么轻飘飘地将她剔除出黑云军?
不可能。
或许……她沉思,玉岭的那些话也不是不能考虑。
……
……
“小姐。”丫鬟拿着一份染着花香的帖子呈了上来。
花映问:“什么东西?”
“是许参将家的千金送来的帖子,说是邀您参加聚春宴。”
帝京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她参加过许多,但北漠的还真一次也没去过。
“聚春宴是什么?”花映好奇。
小丫鬟说道:“北漠的春日来得晚,传说府中越是热闹,就越能将春神娘娘请来。聚春宴就是个供贵女们聚会玩闹的名头。”
花映懂了,跟帝京的迎春宴什么的没啥差别。
“小姐要推了吗?”
花映想了想,摇头道:“人家第一回 下帖子,我这初来乍到的,直接推拒了不太好。”
她从丫鬟手上接过那张帖子,看了看时间和地点后,就让人去给花修瑾说了一声。
花修瑾知道她喜欢玩闹,所以并没有打算阻止她。
还特意让阿乐来问了问,可还需要添置些新衣裳。
到了jsg帖子上约定好的这一天,花映早早就起床,任由丫鬟打扮梳妆。
丫鬟手巧,为她挽了一个当地流行的发式。
插上从明月楼买来的珠宝,亮晶晶的,配上秀丽的眉眼,很是吸睛。
“小姐今天可真好看。”丫鬟笑嘻嘻的夸赞道。
花映在镜子前转了个圈,毫不客气地露出一个笑:“我也觉得。”
花修瑾派阿乐驾车接送她,临走之前,还不放心地嘱咐:“到了以后,收起你娇惯的小脾气,不要跟人起冲突。”
花映对他做了个鬼脸,“哥哥,我又不是傻子。”
她登上马车,“我走啦。”
家中没有姐妹,附近也没有熟悉的玩伴。
所以对于这个宴会,花映还是挺期待能去交到新朋友。
在她的马车向着许参将家中驶去的时候,一道不起眼的身影消失于人海。
不久之后,一张纸条落在了裴离的房间窗口。
裴离起身,走到窗边拾起纸条。
上面写着寥寥数字,言简意赅——许府聚春宴,花家小姐今日赴约。
她将纸条搓揉成一团,然后丢进了灯烛里,看着白纸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略微犹豫了一会儿,裴离走到床边,换了一身衣裳。
此时的花映刚刚从马车里走下来。
许府到了。
她身上的衣裙,穿的还是阿娘之前为她办置的,带着明显帝京那边的风格。
而且长相也是和这里的姑娘们迥异的秀气,一看就是外地人。
因而许府的下人一下子就认出了花映,笑盈盈地上前问好:“可是花家小姐?”
花映身边的小丫鬟点头:“正是。”
许府的下人吹嘘了几句,弯腰伸手示意:“贵客请跟我来。”
聚春宴请的都是各家小姐,所以地点安排是在许小姐的院子里。
来的时候花修瑾为了不让花映丢大脸,特意让人收集了北漠知名的几位闺秀的资料。
花映被引着过去的时候,宴席上已经有了不少人。
听见动静,她们纷纷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或是好奇,或是试探,目光各异。
花映脸皮厚,心理素质极佳,任由她们的视线打量。
对上其中明显是主人的许小姐,还露出了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北漠没有帝京那么讲究规矩,这里的女儿家也不以温婉静姝作为准则。
看见花映落落大方的表现,她们反而更加喜欢和欣赏这样的人。
“花小姐,”许小姐作为东道主,走上前几步自我介绍,“我是许莹。”
“从南边来的妹妹,果然跟我们这些粗人不同。”
许莹笑容爽朗地道:“瞧瞧,这皮肤嫩得都快能掐出水来了。”
她招呼着花映坐下。
旁边的几个少女相互对视了一眼,慢吞吞地移到花映身边。
“你是从帝京来的吗?”有人问道。
有了第一个开口的人,其他人也跟着热闹活跃了许多。
“帝京和我们这里有什么区别呀?”
“帝京是不是很大啊?听说出门必须都得骑马。”
“你听错了吧,我可听说那里的女子都不喜欢骑马,是不是啊花家妹妹?”
花映被耳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包围住,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志怪小说中的妖精洞。
她强打起精神,一一应对大家的问题。
很快,这群姑娘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许莹,你这次也给将军府那位下帖子了吗?”
许莹颔首:“自然是下的。”
“果然又没来呢,”有个少女瘪着嘴,“不过是个孤女,竟然这么大排场,三番五次宴请都不来。”
花映听出了她的声音。
正是当时在明月楼背后吐槽的几个人之一。
许莹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打圆场道:“听说那位裴小姐身子不太好,不能见风,自然也就不能经常出来了。”
“多半都是借口,我看她就是瞧不上我们。”
那少女仍然忿忿不平,“她来这里可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便是身体再不好,也不至于一回都来不了吧。”
另一个人笑了笑说道:“若不是将军府未曾发出讣告,我还以为那裴小姐都香消玉殒了呢。”
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分了,花映皱了皱眉头。
她正想出声,被许莹打断:“好了!”
许莹道:“好在这里都是些熟悉的姐妹们,你这话若是传出去,看你阿爹不得打断你的腿。”
被当众说的那少女,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色涨红。
她握紧拳,仍然有些不服气:“本来就是嘛。”
“我看她不是身体不好,是根本不敢见人吧。”
“毕竟都是因为她爹打了败仗,我北漠男儿才会死了那么多人,现在的宁州十二城也收不回来!”
“闭嘴!”许莹脸色一变。
那些对裴离不满的话,还可以当做女儿家之间的玩闹话。
但是提起战役,性质便不同了。
特别是在场的各位小姐,没有一人是平民出身。
若是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恐怕会酿成大祸。
那少女在家本就被娇宠着的,因为父亲官职比较高,在一众闺秀当中也常常被受追捧。
如今被许莹一而再,再而三的当众斥责,眼眶立刻红了,大声辩驳:“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她一个败将之女,有什么脸面出来!”
许莹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日自己主办的宴会上,出现这么一个刺头。
她跟这少女的家世差不多,所以并不畏惧。
本来也不是什么脾气和善的人,许莹脸色一沉,正准备发怒。
忽然听见旁边响起一声清丽婉转的嗓音。
“姑娘这话说得不对。”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那新来的面生少女。
少女眉眼秀丽如画,像是莽莽黄沙中忽然盛开出的一朵花。
花映看着那姑娘,缓声道:“战场之上,千变万化,没人能保证永远不败。”
“我亦听闻过裴天将军的名声,传言他爱民如子,体贴下属,守着边境数年让莽荒人不得向前一步。”
她的声音,带着江南那边特有的温软腔调。仿若小桥流水,轻而悠扬地回荡在众人的耳畔。
“姑娘不能因为一次错误,就抹杀他的全部成就。”
“没有人希望惨败给蛮荒,也没有人希望那些英勇的将士们马革裹尸。”
“在此之前,裴天将军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同样的,我想对于那位裴小姐而言,她也并不会因为打了一场败仗就将自己的父亲视为耻辱。”
“而且我觉得,她不会是那样的人。”
虽然相处的时间算不上长,但花映记得,裴离每日都会早起练功,兵书从不离手。
有次她去找裴离的时候,路边跑来了一条黑毛大狼狗,呲着尖利的大牙对她吼叫。
花映年纪小,瞬间被吓哭了,腿软得没力气,一动都不敢动。
偏偏那条大狼狗,就守在她回家的必经路上。
眼神幽亮,紧盯着她,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猎物。
裴离听见了动静,隔着墙问她:“怎么了?”
她颤颤巍巍地回答:“有有有狗。”
裴离低声呵笑,“没出息。”
嘴上嫌弃着,但下一瞬她已经翻出墙外,站在了花映面前。
“你不怕吗?”花映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袖子站在后面。
裴离默然不做声。
那条狼狗又高又壮,森白的牙齿仿佛也跟着散发着寒意。
对于年幼的两个小姑娘而言,自然是个极大的威胁。
裴离只是说:“至少,不能比你更害怕。”
她低身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抬起手,打向了那条大狼狗。
狼狗被激怒,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可怕声响。
裴离凛然不惧地跟它对视,握着小石子的手心紧紧捏起。
她侧眸,对花映说:“躲好。”
在当时花映的眼中,小少女的半边脸被天光照亮,宛若神祇。
那样耀眼的她,即使害怕也会挡在她身前的她,怎么会是众人口中不敢露面的胆小鬼。
直到花映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宴席上的人良久沉默无语。
她们低下头,神色各异。
那个少女没想到会被人反驳,呆了一瞬。
她猛地看向花映,“你!”
“你个外来之人,懂些什么!”
许莹有些疑惑地问:“花小姐和裴小姐认识吗?”
花映神色一滞,忽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良久,她道:“旧时略有往来,并不相熟。”
许莹还想多问几句。
那被屡屡冲撞的少女却突然动了。
她性子火爆,被这么一气,当即站起来就冲着花映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少女抽出腰间挂着的长鞭,甩在地上一声重响。
“我要你好看!”她气昏了头,抬手一鞭就向花映抽了过去。
她从小就在家中长辈的教导下练习甩鞭,动作迅速。
花映一时jsg之间没能反应过来,愣住后下意识地抬袖遮挡。
习惯了帝京的闺秀们温温和和的低声细语,哪里想得到这里的姑娘这么彪悍,一言不合就抽鞭子。
“小姐!”旁边的小丫鬟惊呼一声。
花映紧闭着眼,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希望这姑娘的手劲不大,可千万别毁了容。
风声寂寂。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四周隐隐有异动,夹杂着几个少女的低呼声。
花映睁开了眼,将袖子放下,慢慢地往前看去。
最先看见的,是一片洁白无比的衣裙一角。
时光仿佛和多年前重叠。
她抬眼往上,对上一双墨黑如曜石般的眼眸。
裴离伸出的手中,将那姑娘的长鞭牢牢握在手里。
“你是谁?多管什么闲事!”那暴怒的少女见到自己没能打到花映,更加生气,将矛头对准了来人。
裴离淡声回答:“是你先前口中所说,没脸见人的裴家小姐。”
这话一出,不仅拿鞭子的少女愣住了,宴席上的所有人都不由怔住。
实在是因为裴离实在太神秘了。
裴家来了北漠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在众人面前。
裴离的视线转落在花映身上,她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花映只能撞进那双晦涩不明的眼眸之中。
瞳孔微缩。
时隔多年,故人又重新出现在面前。
长袖下的手指微微握紧,她有些说不清,此刻心里翻腾的情绪具体是什么。
裴离默了默,问她:“可有受伤?”
花映有一瞬间的恍惚。
多年前,在面对那条凶狠的大狼狗时,她也是这么问自己:“可有哪里伤到?”
时光悠悠流转,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她看着面前人的五官,和小时候其实差别算不上太大。
白皙的肤色,略微深邃的眉骨眼窝,明艳又温秀。
像夏日盛树枝头的叶片,带着活力的苍绿。
经过了岁月的打磨,沉淀下来了一份厚重。
见她良久没说话,裴离皱眉,声音放轻了一些:“吓到了?”
她侧目瞥向那拿着鞭子的姑娘,眉目冷冽。
上过沙场亲身杀敌的人,身上带着难言的煞气,和那些小打小闹截然不同。
对上裴离的视线,那少女顿时打了个寒颤。
寒意侵袭过她的全身,她往后退了两步,紧紧咬着牙,才不至于丢脸地腿软在地。
“没有,”花映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多谢。”
“你,你快点放开我的鞭子。”那少女很是心虚,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谁能想到她们一直以来说坏话的对象,现在就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呢。
而且还和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
这姑娘家中也是武将出身,自然也跟着长了一些眼光。
就凭裴离刚刚轻轻松松抓住自己鞭子露出的这一手,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而且,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离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似乎只是耳畔风声拂过,她就出现在了眼前。
简直太可怕了!
裴离并不在乎这陌生少女的所思所想,她的目光只落在花映身上。
听到花映说没事之后,她就松开了手中的长鞭。
那姑娘没料到她会松得这么突然,往后趔趄了几步,要不是有人扶了一把,就该直接摔在了地上。
“欺人太甚!”想到自己差点出这样的糗,她刚刚心里升起的那么星点恐惧,又被怒火压了下去。
“你太过分了,裴离!”
裴离闻言,偏头看她。
她一袭白裙,裙角随着风而舞动。熹微日光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
像朵雪山之巅的洁白莲花。
本该是极为美好的景象,偏那双眼眸光发沉,让人看了就觉得胆战魂惊。
“姑娘何出此言?”她问。
裴离的声音又清又淡,融进四下呼啸的风中,又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畔。
她往前几步,动作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那个少女的跟前。
“姑娘诋毁家父在先,又恶意中伤我在后。”
她眸光忽冷,“还试图出手伤人,若论过分,谁能及得上姑娘?”
那少女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宴席上不下十人,桩桩件件都是她当着众人的面做出来的,也没办法否认。
“我,我那是……”她还想辩解。
裴离却忽然探出了手。
指尖一转,落到了她手上的长鞭上。
似乎都没有什么力气,就将那条鞭子握到了自己手里。
裴离微微一笑:“这般喜欢动手伤人,姑娘也该自己试试这滋味才是。”
所有人都还没看清她的动作,那条长鞭已经呼啸而至。
“啊!”那少女躲闪不及,只来得及捂着脸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鞭尾带风,却是擦着她的耳垂而过。
那点最柔嫩的肌肤瞬间被打出一条红痕,火辣辣的疼。
她崩溃地大哭起来,宴席里因这场突变而闹做一团。
裴离随手将长鞭扔到了她的脚下。
她转过身,掏出手帕仔细地从指根擦拭到指尖。
觉得彻底干净之后,她才向已经看傻的花映伸出了手。
裴离轻声说:“过来,我们走。”
花映缓缓回神,看着眼前玉白的掌心。
她抬眸奇怪地看了裴离一眼,没去管。
花映向正头疼的许莹温声笑道:“许姑娘,家中还有些事,我们下次再约。”
随后,便拎着裙角从裴离身边视而不见地离开。
没得到回应的手指触到空气的凉意,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了下。
眼见花映头也不回地离开,裴离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跟在小姑娘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