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山上,黑气卷起了漫天大雪,海浪般翻腾呼啸。
五宗长老原与妖主们交战正酣,此时感受到一股暗含威胁的气息骤然降临,见周围很多人被这股余波击飞,大惊失色下,双方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继而抬袖仰头,向半空中黑雾出现的方向望去。
澄明的天幕逐渐黯淡下来。
乌云一片片浮现,在上方与黑气相互成势,辗转翻腾。
众人站在紫玉山峰顶,只见高空清凌紫光中,一道身影黑袍烈烈,黑色的纹路出现在裸漏在外的皮肤上,正往外不断泛着黑气。
“是宁仙尊——”
修士们认出人来。
“不好!!!”有人悚然高呼:“鬼气占据了宁安的识海,她要堕入鬼道,成为妖邪了——”
由于这里余波蔓延,所有人都在这股力量的压制之下,修士与妖兽们不得不停手,逐渐在战场上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魏之秋用剑将一个黄狐状的妖兽贯穿,血染长衫。
闻言,她站在人群中,抬眼向那黑气旋绕的地方望去。
修士的双目,可窥玄渊暗花,深水藏石。
即使是这般距离,和魏之秋一齐站立的修士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空中人的五官面貌。
那在空中被黑雾包裹全身,神色隐忍痛苦的人,不是宁安又是谁?!
“诸位道友,宁安已彻底走火入魔,即将堕入鬼道!!!我等修士重任在肩,切不可让其成为鬼王之尊,为祸三洲五郡——”陈弃面容阴翳,略施灵力,声音便传遍紫玉山的每一处角落。
至灵之体如若被鬼气沾染,炼成丹药后,其效果将会大大降低,不知到时候还能不能助他突破千年未进寸步的境界。
想到这里,陈弃更是心急如焚。
宁安如今处于堕入鬼道的边缘,状态虚弱,是他最后的机会。
紫玉山上,有修士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来到陈弃身边,话里话外同仇敌忾,想要随着他去灭杀宁安。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陈弃听着周围人的支持,忍不住压下心中莫名对宁安升起的恐惧,嘴角翘起,哈哈大笑,道:“道友们,随我杀妖,斩下宁贼头颅!”
轻英站在陈弃身边,察觉到他蠢蠢欲动的杀气,饶是她向来沉稳,脾气再不外露,此时时刻也不禁开口骂道:“陈掌门!你想干什么!”
她将威压释放,浑身的气息瞬间若巍峨雪山,磅礴浩荡,连空气中似乎都暗含了锋锐剑意。
直入穹苍。
天青宗的掌门,还未如此失态过。
眼中寒芒一闪而逝,轻英扫视了那群在忘魄巅峰的威压下面容苍白,颓然痛呼的修士们一眼,沉下脸来:“谁敢上前,伤我天青宗弟子性命。”
杀无赦。
陈弃面容阴沉看着毫不退让的轻英,额角青筋暴起,脸色黑的几乎要动手。
“取宁安那丫头的命,除了姚月,我们这些人......谁都没有资格。”
听了这样一番言辞,魏秋眼睫上下一眨,眉梢微挑。
远处妖兽阵营。
妖主们从一开始的愁容满面,到现在眼中尽是诡异亮光,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它们互相对视一番,继而毫不掩饰杀意,向以轻英为首的这边修士走来。
“妖邪何敢!”
注意到妖兽的迫近,轻英身为一宗掌门,自然分得清主次。
她淡淡看了陈弃一眼,暗含警告,然后转身迎向妖兽。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在她的身后,天青宗的弟子拔出长剑,又重复了句:“妖邪何敢!”
“欸——”
轻英抬手阻止修士的动作,抬眼间目露冷光,一字一顿道:“看看它们想要做什么......”
宁安只要堕入鬼道,成为鬼修,这些妖兽都不是她的对手。
只怕,妖主们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打算奉宁安为王。
“你们这些正道之人......想要对我们未来的尊主做什么......”
密密麻麻的妖兽阻在修士们前方,妖气浓重的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眼尾染着红色亮片,眸似墨金的妖主从天而降。
她在让开的夹道中缓缓走来,面容似笑非笑。
轻英对上她的视线,目光轻转,在那红光熠熠的妖眸中脱离。
她转头望向高空中的宁安,那人如今面色痛苦,黑色的雾气渐渐化为浓墨似的鬼火,烧着她的肉身,乌云愈加厚重,一切即将成为定局。
妖兽与修士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在无人注意的霎那,突然,高空中传来一阵极为玄妙的气息。
伏魔阵落下,像是张大网般从天而降,瞬间将宁安笼罩其中。
是人皇。
高空中,一道女音冷厉沉稳,徐徐传入所有人耳中:“师尊!宁安这里有我们,必不会让她堕入鬼道,如今天机宗镇压的妖邪全部逃出,紫玉山聚天下之妖,杀了它们,可保人界和三洲五郡万年平安——”
随着她这番话落下,地上的妖邪已然发起攻击,人妖交战,强劲的余波震开山岩,留下道道纹路,声响震天。
高空中,浅洺看见这一幕,缓缓移开视线。
她转身,对上宁安的眼。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泛着暗红的鬼火中,明亮熠熠,是向来的温和浅淡。
“子......七......我师尊呢?”宁安断断续续地说。
“白将军请不来赤鸣阁的人,姚仙尊将布有伏魔阵的阵符交给我后,往皇城去了,让你等着她。”浅洺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活着等着她。”
宁安眉间的金色痕迹愈加刺目,诡谲绮艳。她听了这话,黑气萦绕的脸上一片了然,她问:“是要封印我么?”
“逃出天机宗的妖兽加入战场,如今,已经用不上此阵了。”浅洺不忍看她肩头泛血,气息痛苦不堪的模样。
“你的鬼气莫名不受控,只能出此下......”
宁安听了她的话,莞尔一笑,轻声道:“是我彻底催动了鬼气。”
什么?
浅洺眸光一顿,她忍不住上前,目含水色:“这不可能!你...宁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安几乎是极为平静地,缓缓的,露出一抹堪称奇怪的笑。
她说:“其实,鬼气虽然可怖,但也可借它荡清紫玉山妖邪,还天下乾坤清明。”
闻言,浅洺低下眼帘,她干笑一声,几乎是从喉间溢出气音,抬眼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宁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山上,无数的修士被击破丹田,散作灵气湮灭。
妖兽的血与凡人的血迹混杂在一起,黑红刺目,溅到雪里,几乎是分辨不出。
浅洺感到天地间死寂一片,看着那御剑出阵的背影,她连忙上前阻止。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待这场战事熄灭,人界和妖兽的宿仇也该有个了解。
宁安到底想做什么?
她感到仓皇,心中像是一把细沙怎么都抓不住,她有一个极为不好的,几乎不愿意去深想的念头,即将破土而出。
祈安城内,平静开绽的桑云花突然被一缕白丝裹挟,于玉瓶中消失不见。
宁安的生死剑意带着无边鬼气,从她的身上爆发出来,在紫玉山彻底散开。
低阶妖兽们停下动作,在弥漫的无边威压里,发出凶恶的恶劣的长啸。
妖主们打退五宗掌门的一击,转头仰天看着空中眉心血红,鬼邪气息汹涌四散的宁安,高呼道:“——迎尊主降世!!”
“不好——”
“鬼气已经彻底占据宁仙尊肉身了!!!”
“诸位道友,逃啊!”
还没等众修士动作,却只见黑雾穿透而过,将紫玉山所有的妖兽包裹在内,狠狠绞灭。
那妖兽头领牙齿颤抖,化灵消散前,留下一句不可置信的话音。
“怎么可能......”
宁安堕入鬼道后,用还未完全丧失清明的意识,将妖兽们全部灭杀。
妖兽的丹田都驳杂不堪,邪气灵气参半,而鬼气作为天下至邪之力,对它们天生有绝对的压制。
大雪沸沸扬扬洒落,满地清白素洁。
寂静中,白以月看着周围的残骨慢慢化为灵气散去,唇瓣微张,却不知如何开口。
宁安堕入鬼道,用鬼气消灭妖兽,她自己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吗?
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接连不断的惊呼中,昏暗的天地间,突然光线一亮,一缕澄白银芒刺破乌云。
霞雾弥漫,飘然若登仙梯,从空中倾斜洒落。
彩云之下,乌云渐渐消散,暗黑的雾气受到了上方的玄妙道气影响,像是愤怒一般与之抗衡,汹涌翻滚。
却抵不住你玄妙至极的道气。
“这是什么?”
三洲五郡,二十七城,所有的人,几乎都看到了天边的那抹彩云仙雾。
皇宫内,李泊守带着众臣来到大殿外。
她仰头看着天边,眉眼间若有所思。
“是阿母说的......元道境。”在耳边的嘈杂声浪中,她喃喃开口。
眼前悠然而至的霞光,似乎在等什么人。
“阿母,这是什么?”
晏城内,女孩抱着在战场上断掉一根手臂的母亲,颤声道:“...是...是妖怪吗?”
“哪有伴着霞光的妖怪?”女人温柔一笑,将人揽到自己怀中,然后抱起孩子站在街边,看着空空荡荡的衣袖,抬颚淡声道:“......大概是仙人罢。”
这次紫玉山一战,即使胜了,她的家人不知又要零落多少。
想到这里,她又放下孩子跪在地上,学着周围人的动作,对这莫名出现的神迹奇象,一拜再拜。
晦暗的云雾与光霞交叠,两不相让。
紫玉山上,众人只见高空中一道白影翩然而来,在人皇投下伏魔阵困住宁安的同时,一剑刺穿了宁安的丹田。
感受到那玄妙的天乾境气息,白以月站在雪地中。
她倚靠着山岩,嘴角一动,吐出两个字来。
“时生。”
是姚月,姚仙尊。
“啊——是仙尊,太好了,诸位道友,我们有救了!!”
“杀了鬼王,天下大安!!!大安啊——”
说话的人似乎忘了,刚刚堕入鬼道的人在几息之前,还帮他们灭杀妖兽,拯救黎元。
皎然胜雪的桑云花被簪在姚月发鬓,宁安看着低着头呼吸仍在不断加重的人,身形并未迎上去,她琥珀色的眉眼温和如初,在簪上这朵精心呵护的花后,撩起姚月一缕碎发,轻柔地挽到她耳后。
“......师尊,弟子输了赌注,桑云花......送卿。”
姚月听了,没看她一眼,她的肩膀清瘦,此时微微颤抖,像是枝头将融未融的残雪。
见状,宁安笑了。
她扣住姚月握剑的手。
银白的剑尖刺破腹部,穿透丹田,已再无回天之力。
姚月感受到面前的人慢慢凑近,想要退却,手却被人攥得紧,丝毫摆脱不了,她眼尾红的吓人,眼瞳也尽是血丝,抬起眼帘似乎要看宁安的眼。
那双眼里会有什么呢?
怨恨?不可置信?悲伤?绝望?
天边的一缕霞光洒在姚月雪白的衣袍上,她的鼻梁被照地素洁清明,终是没敢去看。
谁知一抹温软贴向她,毫不迟疑地咬破了她的唇。
姚月僵在原地,乖顺地承受着唇上的刺痛,眸色微漾。
但这刺痛只是一瞬间的事,宁安很快从空中跌落,摔向山顶的清冷玉台。
......
浅洺站在一旁,在耳边骤然大惊,修士沸反盈天的声浪里,双眸怔怔。
她本想用伏魔阵困住宁安,让赤鸣阁的人和姚月去封印她丹田中的鬼气,怎么会......
玉台上,跌落在地的宁安缓缓掀起眼睫,看到的,只有姚月持剑而立的背影。
身后,那声虚弱濒死的低笑听的姚月心中仓皇,茫然若失。
明明是她亲手杀了她。
不是么?
“你…怎么不肯回头看看我。”
宁安干笑一声,唇角勾起抹奇异的笑,像是嘲弄,更像是释然。
她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姚月是她的道侣。
什么尊师重道,她人都要死了。
心里忽然涌上一抹恶意,被刺穿心肺,震碎丹田,很快就会失去生息......
宁安墨衣逶迤染雪,向前艰涩地爬了爬,在众人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圆眸中,骨节分明的手指,瞬间攥住姚月的袍角。
“宁贼何敢!”
见状,天机宗的长白仙尊就要上前。
这宁安好生可恶,堕入鬼道不说,还趁机轻薄师长,抹黑天青宗声名!即使他再看不惯姚月,姚月也是天青宗的仙门首座。
更别说他曾和宁安有过节,此番正好一齐发作。
轻英没有阻止他,她需要人维护宗门颜面。
无关之前的情分。
谁知白以月出手,阻止了那道冲向宁安的剑气。
......
大雪洋洋洒洒,落在墨色的衣袍上,女人的体温逐渐冰凉。
当初在地动后,宁安不敢碰触她,唯恐染脏了那清风明月似的仙尊。
现在,她是故意的。
宁安看着那雪白衣袍烙上了殷红血色,艳丽诡谲,满足地低下眸子。
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意识,手从薄衣上滑落,磕在冰凉的玉石上,眸色逐渐黯淡无神。
记住我吧姚月,即使我死了。
即使你不爱我,想起我时,最好有一丝悔恨可以生出心魔,心魔不可弱也不可强,最好能阻你道途一瞬,让你想起我。
然后……你会战胜它,和之前几百年的修炼一样。
祝你元道成仙。
最后那抹神思消散前,宁安嘴角轻翘,传音道。
姚月面容怔住。
继而她眼睫轻颤,一滴晶莹清泪已然从眼角溢出,滴落到雪中。
乌云四散,漫天霞光璀璨里,靡靡钟音在耳边响起。
一下又一下砸在姚月心头。
天乾已破。
无情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