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籁俱寂。
月光洒在地上,晕染出满目苍茫素白,衬得细雪通透而明净。
寝殿内,轻英正端坐软榻,认真地看着符令上的黝黑字迹。
她眸色不定,似乎有些骇然。
原来在半月前,血魔在天石郡的紫云村出现,一夜之内残害了数十名手无寸铁的百姓。石罗宗发现后,及时派人前往灭杀,但由于对血魔的实力的低估,前往探查的五个宗门弟子都被血魔所擒,生死不知。
如今,那妖兽已占据了整个村庄。
血魔的修为与忘魄境初期的修士相当。
它以吸食凡人精血为生,神识极强,但真身脆弱,因此鲜少显露在世人面前,以免被境界高于它的修士发现…
轻英将这个符令看了个大概后,心中不由得有些困惑,暗道一个万年前被五大能囚在黄沙之境,向来善于隐藏的妖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天石郡,还不避人群,造成祸乱呢?弦注腐
这背后,必定藏着些隐秘。
思及此,轻英眉头紧缩,颇为头疼。
夜里冷寂,灯火在寝殿内静静地燃着,似乎想要烧尽晚间入骨的凉气。
破岳峰虽为掌门居住之地,但由于她喜冷厌热,所以并没有在寝殿铺设火云石,因此房中清凉,如同冬日。
见对面的仙尊下意识地掩了掩大氅,轻英回神,连忙给她斟了一壶热酒递过去。
姚月从袖中伸手接过,扶杯敛眸道:“多谢。”
沉吟半晌,见她喝尽杯中酒,轻英这才缓声道:“此事甚为诡谲,需五宗共同商榷,不知仙尊意下如何?”
姚月听了,垂眼将瓷杯放在桌角处,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便依掌门所言,本尊...正有此意。”
她语气平淡,沉稳至极。
轻英见状,担忧不已的心稍微放松些许。
血魔降世自然免不了一番灾祸,但有姚仙尊在,肯定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想清楚此事,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姚月看到对面如释重负的模样,忍不住勾唇:“我今夜来此,除了血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轻缓的话音在殿内响起,猝不及防地说出一道惊人隐秘:“黑渊已入鬼王殿,将召妖令取了出来。”
“什么?!”
这番话如天雷般在轻英耳边炸响,她的脸色几乎是刹那间变得苍白。
姚月望着对面失去往日风度的掌门,神色不变,继续道:“自万年前那场大战后,许多逃窜的妖兽都隐匿在三洲五郡,若它们再次感受到鬼王的召唤,必定会卷土重来。”她转了转桌上的酒杯,眉眼微压,话语含锋:“不仅如此,乾清,近日本尊观星象,察天机,探得黑渊在三年内必会突破到天乾境。届时,它若以道气催动召妖令,万妖便会归服于它,向它俯首称臣。”
.......
殿内的话音不时从窗棂传出,两人的交谈不复往日的闲适,语气凝重。
下界,亡魂灵魄聚集之地。
骨灵河边,万顷的彼岸花开的如火如荼,诡艳夺目。四周的红色灵气逸散空中,将天上的云都染上了一抹薄红。
与周围极致的绮丽不同,这里的河水清澈透亮,一眼可以望到底部。
——碎石堆砌,杂草莹亮。
河面上方,鬼王殿静静地伫立着。
它的外表与人间殿宇并无二样,庄严肃穆,精致非常,但黑色玄玉散发出的冷气寒意却沁入骨髓,让人难以直视。
殿内,灯火的微弱光亮在凉气的侵袭下明暗不定,却诡异的不会湮灭。
黑渊一席黑袍,正散漫地坐在大殿上首。
她的五官被昏暗的光线映衬着,朦胧而极具压迫感。
“阿殷,你做的不错。”
她摩挲着座上柔软滑腻的皮毛软垫,垂眼间漫不经心:“不过你身为血魔,此般招惹了那些修士,可要小心。”
“主上不必担忧,石罗宗的弟子已被属下困在紫云村作质,谅她们不敢轻举妄动。”血魔阿殷露出一口尖利染血的牙,闻言舔了舔唇,恭敬道。
“是么——”黑渊忽而笑出声来。
还没等血魔意识到这笑声中的寒意,一团黑气就突然猝不及防袭来,将它狠狠击中。
“主...主上...”
它捂着腹部,身体溢出紫色的妖气。
原先的人形竟然在变幻的光影中慢慢发生变化,最后成了一只狐身蛇首的怪物。
黑渊勾唇看着被打的灵魄离体,好不容易才回归原型的阿殷,微笑道:“本座之前说的,你全然忘了。”
说完这话,她慢慢走下台阶。
在满壁长明灯的映照下,黑渊一手捞起地上哀嚎不已的血魔,歪头道:“姚月未死,此事若打草惊蛇,让她发现本座已入鬼王殿...你说,要不要留你性命?”
她手里的妖兽腿脚细长,闻言颤音不已:“主上...属下知错...”
“知错?”
一声冷哼后,血魔被扔回地上。
重新化作人性的阿殷看着上方满身杀气的鬼王,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属下……有办法对付姚月。”
黑渊重新倚靠在上首,闻言吹灭指尖薄亮的祭火,平静地挑眉:“哦?”
“属下去祈安城面见人皇时,意外发现了她的软肋。”
“软肋?”
黑渊闻言摇头,目光深沉。
她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此人心性沉稳,一心向道,又无血亲所累,何来软肋?”
“她的徒弟,主上。”血魔的眼底红光闪过,诡异无比:“属下曾见到姚月与她的徒弟一齐出现在游神会,还……状似情人般抱在一起。”
“徒弟?”黑渊听了,被勾起兴趣来:“抱在一起?”
这小妖的话有意思,莫不是说姚月有了道侣?
一千年前,姚月曾将自己一剑封印在血窟,困于黄沙之境。
若她有了道侣…道侣还是她的徒弟…想必在那尊师重道的修士眼里,是绝不能容忍的过错。
有趣。
“徒弟...”
黑渊想起了在祈安城外的事情。
那时在山中,姚月出手护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子。
“是她么?”
根据贪魄的记忆,黑渊以灵气幻化出了一道人影。
阿殷的视线落在那俊逸英气的少女身上,点头如捣蒜:“主上,是她!”
.
天青宗。
两人的交谈持续了一夜,直至天已大亮,轻英才恍若在梦里惊醒般,满脸倦容地开口:“仙...时生,此事关系重大,不只修仙界。”
“不错。”姚月轻笑。
她揉了揉眉心,话里暗藏玄机:“人界的事情自有命数,你我不必担忧。”
轻英叹了一口气,继而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她捏起一杯酒缓缓送至嘴角,对坐在玉座上的姚月启唇笑道:“此事便依照仙尊所言去办...”
“只是不知道,宁安能否担此大任…”
“我信她。”姚月眼尾微挑,声音淡淡:“怀黎心性沉稳,于灵气的感知异于常人,定然可担阵眼之责。”
她的话音流露出一丝不自知的暖意,其中的意味让轻英心惊胆寒。
“怀黎?这个字极好。”她状若不经意道:“心怀黎元,才能道途长远,不走歧路。”
姚月闻言眸色显出几分轻怔,继而弯唇,低眸轻声道:“…是。”
“好久不见她,不到两年就是聚才大比了,这丫头是又去历练了?”轻英转变话头,随口问道。
姚月徐徐开口:“她已离开修仙界两月有余...如今身在天门。”
“ 什么?!”
轻英浑身一震,手里的酒水也被她这番出其不意的动作弄得洒出几滴。
“剑崖大比结束那日,这丫头的确说过叩天门一事...没想到,竟然那么快就出发了。”轻英无奈道。
入天门者九死一生,更别提那孩子已自毁修为,身如凡人。
如今去闯这一遭,是活的不耐烦了不成。
“...时生。”轻英垂下眼,有些无奈:“你这小徒弟再天资异禀,也不过是一个不足百岁的修士罢了。”
一不小心葬送在那里,可是连尸首都难以能到。
姚月抿唇,自然知晓轻英的意思。
这些日子,她也时常梦到宁安在天门遇险的情景。
梦里的天灰蒙蒙一片,万里密林内,身着劲装的女子持剑而立,身形很快湮灭在无尽的浓雾中。
当时她下意识地走向前,口中轻唤宁安,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想起梦中那满目翻滚弥漫的雾气,姚月的心突然收紧,随之一股难以言明的心悸袭来。
她扯了扯唇角,说话时气息有些紊乱,她垂眸掩饰道:“乾清,这几个月本尊需闭关修炼,宗门的事情...便麻烦你了。”
“放心。”
轻英见她的脸颊泛出不正常的苍白,忍不住心中一惊,蹙眉道:“时生,你这是......”
姚月的手从胸口滑落。
她摩挲着手腕处的红绳,有些惘然地勾了勾唇:“修为凝滞,最近丹田道气不稳而已。”
这是境界突破的前兆。
“这...难道是要突破了?”轻英不禁露出喜色。
据她所知,姚月达天乾境巅峰已久。
在修仙界,此般修为是每个求道者梦寐以求的顶峰。
但轻英却想过,天乾境的修士若再在往上突破,会达到何种境界?
这样的困惑,古籍中没有半字记载,五大宗也没有一句传言。
天乾境以上境界真的存在吗?
或者...天乾境就是道的尽头?
在归于天地之前,轻英以为自己要带着这些疑问一辈子难以弄清。
但此刻听了姚月的话,她简直欣喜若狂。
难道在有生之年,自己可以见证道途上前无古人的开辟么?
修士天生对道存有窥探与好奇。
向往道之极。
如果时生能够突破天乾境,天青宗莫说是稳居第一大宗的地位,就算是统一修仙界,应该也无人敢说不字。
“突破天乾境绝非一朝一夕的事,随其自然即可。”
百年岁月中,姚月虽为突破耗尽心力,但当这一天真的可能到来时,她却有些莫名的惶然。
察觉到自身潜意识的,像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惧意,她忽而笑了笑,望向窗外高远的天际。
目光清透锋锐,似有寒锋。
大道的尽头无论隐藏着什么诡秘,她都不会怕。
……
姚月这方心念刚落,原本无人可窥的上界就忽然发生了骤然的变化。
星云涌动,气象万千。
白尘于一片潋滟花海中起身,折了一朵剔透如冰的灵魄花,望向远处灿然深邃的星群。
无穷无尽。
“姚月,本座等着你。”她含笑起身,将花于指尖捻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