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宁安向来喜欢看书,在天青宗时,常常拿来几本古籍压在枕下,无事翻看。
她曾在古籍中见到慕泠这个字,自然知道这说的是灵机先祖。
至于轮回阵么...她早就经由阿兰之口得知。
“回仙...尊,是的。”
宁安垂下眼睫,恭敬回道。
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被世人赞誉为五大能之首的荡尘先祖。
她不觉得自己能够在这人眼皮子底下隐瞒什么。
荡尘听了,并没有理宁安,而是放下瓷杯,将怀里的姚月往自己膝上一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然后她勾唇笑了一声,抬眼看着跪的端端正正的宁安,似乎想到什么,开口问道:“阿兰怎么会跟着你?”
宁安的视线从她怀中的姚月脸上扫过,微微握拳,轻声道:“仙尊的徒弟,在八百年后收弟子为徒。”
闻言,荡尘的脸上终于多出几分诧异之色,继而眼神一凝,眸光锋锐地望向宁安。
宁安在这灼热的视线下感到一丝不适,但她也觉察到,这番审视没什么恶意。因此虽然心中忐忑,但面色如常,外表沉静。
“至灵之体...也确实有这个资格,作本尊的徒孙。”荡尘忽而笑道。
她看着宁安波澜不惊的琥珀色眼瞳,暗暗挑眉,心道这小娃也是好心性。
阿兰在一旁跪久了,有些不舒服,看这边没人注意她,因此默默动了动腿脚。
谁知就在这时,荡尘先祖忽然看向她,她身形一僵,紧紧咬唇垂下脑袋来。
荡尘心中失笑,视线回到宁安脸上,带着些疑惑:“八百年后,本尊竟然将佩剑赠与你了?”
宁安被问的一愣,心说这要如何作答。
难不成说再过几百年,您在仙逝之时将荡尘剑赠与师尊,师尊再将其赠予我的?
天乾境寿命长久,几乎有十五万年左右的寿数。
在荡尘先祖之前仙逝的四位大能中,寿命最长的就是灵机先祖,以十六万八千岁的年岁而终。
至于五大能中……寿命最短,但却是最后仙逝的,就是面前这位。
以十万年寿数而终的荡尘仙祖。
这其实颇为异常。
毕竟她是修仙界天赋最为卓绝、修为最高的仙尊。
怎么会才活了整整十万年呢?
但由于最后是姚月向修仙界昭告其仙逝的消息,世人即使不愿相信,认为背后有隐情,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
现在的情景就有些微妙了,当着荡尘先祖的面,说出她的仙逝之期...着实有些残忍。
宁安思量很久,但是心绪千回百转,到底难以隐瞒,只能掂量着措辞,谨慎开口。
“是师尊将您的...您的遗剑赠与弟子所用,说此剑珍贵,不想让其藏锋,如同那些古书一般被束之高阁。”
荡尘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怔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见宁安这个模样,忽而笑了笑,语气薄如轻雾:“遗剑...看来在几百年后,本尊的确死了。”
的确?
跪在地上的宁安听到这两个字,心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传说荡尘先祖善于占卜天机,星象命格。
该不会....该不会她知道自己的仙逝之期?
宁安想到这里,默默抬了抬下颚,悄悄用余光看面前的人,女人面如美玉,风流胜仙。
但是脸上的低落和沉闷不是假的。
宁安见了,将唇抿成了一条缝,还是忍不住道:“仙尊自有万古长存的身后名——”她抬眼对上荡尘如深湖般奇异又深沉的眼眸,正肃道:“您的名姓永载史册,即使过了千秋百代,也会有人记得您。”
荡尘闻言,忽而笑了,笑得开怀,她释然道:“说的不错。”
“但我也不在乎什么身后名,只要这人间山水依旧,苍生良善,本尊的徒弟也活着…便什么都值得。”荡尘敛眸,一字一顿说的认真,对宁安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你说是不是,我的小徒孙?”
宁安突然被问,下意识抬眼啊了一声。
荡尘仙祖笑着看她,左手幻化出荡尘剑,用剑鞘抵着宁安的下巴,微微靠近打量起来:“根骨不错,就是境界低了些,怎么才起灵境初期?”
“......”
宁安感受到下巴处冰凉的玄铁,看向木桌上已经彻底变凉的茶水,心中感觉亲切又奇怪。
她听着面前的仙祖继续道:“不过没关系,本尊自会帮你。”
宁安眼睛上下眨了眨,忽然感觉眼眶有些酸涩,她敛眸遮掩住眼底的暗红。
自从阿母死在那片雪地里,再无人以这般语气待她。
像是哄一个自家调皮捣蛋的后辈。
佩剑散发出锋锐剑气,冰寒入骨,让她在冷域海留下的旧疾隐隐有发作之势。
宁安骨节握的泛白,忍住灵魄中传来的阵阵痛楚,涩声开口:“…仙尊?”
荡尘见她这般模样,以为是被荡尘剑气所伤,于是瞬间收回长剑。
她转头对着蓝衣女孩道:“阿兰。”
阿兰闻言顿时直起身子,眼睛睁地有些圆,拱手道:“主人有何吩咐?”
“将我的小徒孙带到护城河边的楚云亭,在那等着本尊。”
荡尘说完,将怀里的姚月往自己肩颈靠了靠,刚想要起身,却又发觉这样不妥,于是摇了摇头改变了主意:“算了算了,本尊亲自带她去…你将阿月带回天青宗罢。”
阿兰听了,老实嗯了一声,然后身形忽然笼罩了一层薄薄萤光,光辉散尽,她竟然幻化成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面庞清丽,与之前的样子有十分相似。
跪在旁边的宁安看到这一幕,心中颇有些艳羡,这可是纯元境才能施加的术法。
荡尘将怀中的孩子小心翼翼交给她,阿兰抬手接过,将女孩尖俏的下巴轻轻倚靠在自己肩膀上。
宁安抬眸,静静看着这一幕。
从她的视线望过去,熟睡中的女孩原本面容恬静,在这一番动作下,墨染似的睫羽竟然颤了颤,如雪的小脸上眉头微蹙,露出一丝被打扰的不满来。
荡尘站到阿兰身后,见此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温声道:“等着为师。”
话音刚落,剑灵阿兰就瞬间消失在原地。
宁安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一别,可要八百年后再见了。
光阴流转,岁月无痕,她的师尊应该还在现世等着自己罢?
离别的愁绪和久别的沉闷措不及防袭来,宁安根本没注意面前走过来一个人。
荡尘上前,看她仍旧跪在地上,眉梢一挑,就上手将她抱了个满怀。
宁安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发现自己被荡尘先祖孩子似的抱着,简直心惊胆寒。
颇有些老虎身上拔牙,如履薄冰的惶然。
她扶着女人的肩膀,磕磕绊绊道:“仙尊!仙尊!您…您快放我下来!”
她语调有些高,荡尘闻言侧眸瞧她一眼,瞬间就看出她灵魄的年岁来。
“叫错了。”
嗯?
“师…师祖!宁安自己可以走的。”她语气焦急。
“十八九岁,还是小孩。”
荡尘边走边漫不经心回答道。
“……”
宁安心中被震惊地无以复加。
小孩?
她在人界这个年龄都可以结亲了?!
谁要用修仙界年龄大小的标准来比?
“您放我下来罢。”
看着荡尘将自己抱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宁安被亮堂的光线照地心中惶惶。
此时正直秋色渐浓,院中的梧桐树已经泛着淡淡金黄,叶子边缘轮廓清晰,脉络分明,似乎就要落下,成为地上薄脆细簌的干叶,归为泥土中。
接近晌午,无数枝干繁茂,散下一地斑驳疏影。
在宁安和荡尘经过树下时,两人的白衣瞬间变得光影驳杂,谈笑间,说不清的朦胧静谧。
宁安还在尽量争取被放下来。
毕竟她如今虽然外表十岁,但心智可完全是个成人。
这样出去,分外不妥!
“本尊都能当你太太太姥姥了,你不好意思什么?小徒孙?”荡尘大笑着出门,然后潇洒一甩衣袖,将院门也带上。
她们没在医馆走出去,而是走了后门,来到了一处热闹长街。
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宁安的心彻底平静如死水了。
算了,师祖开心就好。
.
天青宗,破岳峰。
轻英再次推开后殿的门,见房间里空无一人,忍不住开口唤道:“姚仙尊?”
忽然,从她右边传出一声闷哼,极为轻弱。
轻英听了,连忙迈步走到内室,屏风后,玉床乌帘下,一道素白身影若隐若现。
“掌门…”姚月的声音从床边传来,语气轻若悬羽。
“仙尊!你…”
轻英上前撩起床帘,见姚月如玉的脸上一片苍白之色,脚边的殷红血迹刺目。
她忍不住担忧道:“仙尊莫要再强行突破,闭关疗养身体为重。”
姚月听了,轻轻摇了摇头,她眉眼倦乏,独独眼尾泛着一抹薄红。
整个人像是落在雪地中凋零的寒梅花瓣,细腻柔软,让人忍不住爱怜轻捧。
“嗯……掌门不必担忧,本尊无碍,只是瘀血罢了,原本凝结在心,如今逼出来,身体反倒是安然许多。”
姚月话音清冷,语气没有流露出丝毫病弱之感。
她起身缓步绕到屏风前,欠身坐在桌旁,望着上面插着的干枯梅枝,勾唇笑了笑。
“仙尊,可是…可是准备走荡尘先祖的路?”轻英边说边走过来,坐在她一旁的凳子上,拂袖继续开口道:“那是一条死路。”
“天下气运衰颓,即便是死路,也要走一遭。”姚月给自己倒了碗清茶,抬起瓷杯抿了一口,淡声道。
轻英听了,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梢一动,颇有些遗憾道:“那…让你那个小徒弟自己去聚才大会?旁人可都有师尊携带,你不去陪她了?”
“如果事情顺利,本尊可以赶到。”
“而且…”姚月怔怔看着窗外深远的天际,忽而摇头笑道:“小?她已经长大了。”
想起之前在祈安城时,宁安那双偶尔流露出侵占性的眼眸,姚月敛眉,素手轻轻摩挲着杯沿,缓缓低语道:“也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