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与妙星玄跟在司大身后,踏着村中的碎石小路,在村民或是讶异,或是警惕的眼神中,走到了村落最偏西的一角,来到了一座用土墙围着的茅草屋前。
恰是傍晚,夕阳落在土墙的茅草上,折射出金灿灿的光。
那扇立在土墙正中央的木门虚掩着,阳光从木门的缝隙里照了进去,隐约照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来。
隔着老远,妙星玄就透过那道缝隙,看清了那道人影。
那是一个女子,头上包裹着青色的纱布,一袭厚重的青色布衣,坐在台阶上,抱着一个箩筐在织。
青翠的竹篾在她长指下穿梭,层层叠叠地绕着主体的蔑片,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圈。
妙星玄挨着司南说了一句:“好灵巧的手艺。”
司南点点头,颔首道:“嗯。”
两人跟着司大很快来到了门口,司大将手抵在门口,轻轻一推——
挂着门上的门铃一下就撑开了,拉着系在女人脚踝上的绳索,丁玲作响。
女人脚上一动,连忙朝门口看来,见是司大,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笑,好死茉莉花开,无比的纯粹,就连司南与妙星玄也愣了一下。
司大也笑了起来,他也不说话,扛着肩头的雉鸡和女人打手语,默然地说自己回来了。
一边打,一边把自己扛着的雉鸡献宝一下拿出来,晃了晃给妻子看。
女人掩唇轻笑,目光朝司南与妙星玄看去。
司南学过手语,连忙与她打招呼:“我等只是随司大郎前来的过客,叨扰了。”
这女子见到她手势就是一怔。
司大看到妻子的眼神,连忙朝司南看来,见她打手语,很是诧异:“仙人还会这个啊!”
司南莞尔,与轻轻一笑道:“你既然说我是仙人,那我便什么都会。”
好好好……“司大大喜,引着司南往里走,“仙人,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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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大将家里崭新的木桌子搬了出来,招呼司南与妙星玄坐下。
司娘子则起身去了里间,将藏好的玉拿出来。
四下寂静,只有师徒二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傍晚的夕阳落在木墙的稻草上,将这院子打量了一番。
比起村落那一间两排的泥墙黑瓦屋,司大的屋子,可以算得上是简陋。
院子的左边土墙整齐地堆满了柴火,柴火下面,横着摆放了几捆竹子,此刻被砍开了一捆,散落着。
右边则种了一排果树,正是春季,此刻探出小小的芽苗。
司南转身,朝身后的屋子里看去。
只见大门打开着,夕阳照在高高的木门槛上,映出了屋内的摆设。
大厅的左右两侧是这个家唯二的两个居所,此刻两扇门都紧闭着。
大厅中央摆放着祖先的灵位,上头还放置着一坛香炉。
大厅的右侧原本放着方形木桌的地方空空如也,只余下两张长凳,作为长桌的位置标识。
这实在是一个过于贫穷的家庭。
和司南的冥想室有得一拼。
司大拎着一个铁炉子,拿着两个洗干净的木碗从厨房里走出来,见到司南正在打量自己家,蹭了蹭袖子,很是羞赧地道:“我这家穷得很,比不得仙人的居所好看。”
“嘿嘿……”
司南回首望着他,与他轻声道:“没有的事,你这屋子比我的洞府好看多了。”
司大烧红了脸,很是窘迫:“仙人说笑了,你们住的地方,怎么可能比我的还差。”
他提着炉子放在桌面上,开始转移话题:“来来来,仙人,喝茶,喝茶……”
司大将杯子放下,一边给司南倒水,一边和她解释:“这茶碗都是我岳母生前做的,我刚洗过,干净得很。”
“不脏的,不脏的啊!”
他倒了一碗水,递给司南:“给。”
司南接过水,与他轻声道:“多谢。”
司大又递了一杯给妙星玄,眼巴巴地望:“怎么样,这是我们村子里自己挖出来的井水,甜不甜!”
司南抿了一口,点了点头:“甜。”
“嘿嘿……”司大紧绷的情绪一下就缓解了,他笑笑,抬手抓了抓脸,有些自得,又有些羞赧,“咱这个村子里,也算是招待过仙人,被仙人夸赞过了。”
正说着,司娘子握着玉从屋子里出来,朝司南走去。
司南见状立马放下碗,朝她看去。
两人视线一对上,司娘子打着手势与司南说物归原主。
司南连忙回她多谢。
司娘子就将手中的玉递了过去,司南接过来,双手合十。
司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司大。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写着松快。
司南转过身,对司大道:“多谢你们夫妻还我玉,作为报答,我就将此物赠予你们吧。”
司南说着,从纳戒里挑出一枚丹药,对司大道:“此丹名为九转还魂丹,可救人一命。”
“你可将它卖出去,也可自留。”
司大扭头看向司娘子,司娘子摇摇头,一遍摇头,一遍打手势:东西本来就是人家的,我们还回去是应该的,不能再要东西。
司大就跟着连连推拒:“使不得,使不得……”
“仙人拿回自己的东西就好了,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司南莞尔,转过头看向司娘子,开始给她打手势:他常年打猎,说不定会遇到猛兽伤了自己,你还是留着吧。
司娘子听她这么一说,有些犯难。
但很快,司娘子摇摇头,还是拒绝了司南。
这是对她们的不信任,司南莞尔,也不再强求。只是一拱手,与他们道:“那就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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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拜别了这对夫妻,与妙星玄乘风而起。
司大站在庭院里,望着妙星玄抬手捏诀,御风而起,简直惊呆了下巴:“哇……”
“原来仙人真的会飞啊!”
在他的惊叹声中,妙星玄揽着司南的腰,很是不解:“为什么这些凡人,那么警惕我们修士。”
“明明我们是正道修士,不会害他们的啊。”
司南扭头望着她轻声道:“你知道为什么人会害怕猛兽吗?”
妙星玄略一思索道:“因为猛兽凶猛可怕?”
司南点点头,与她一字一句道:“在这些凡人看来,我们这些修士御风驾云,无所不能。那么取他们的性命,不也是手到擒来。”
“人对于无法掌控的事物总是满怀恐惧,不管我们是正道修士,还是邪道魔头,对他们来说都没区别。”
妙星玄抿唇,觉得有些委屈:“可我们是好的啊。”
司南却与她道:“但不是说我们是好的,他们就觉得我们是好的啊。”
“立场不同,认知不同,所看到的,考虑到的也是不一样的。”
“我们不能强求别人怎么去看待我们,就好像我们不能强求修真界的所有人认为师徒有情是人之常情一样。”
妙星玄叹了一声,略有些茫然:“他们不信我们,我们又怎么帮他们?”
“师父,我们该怎么办啊。”
司南莞尔,抬手摸了摸妙星玄的头,与她温声道:“只管做就好了。”
“如果你真的想去做一件事,那就不要去期待任何回应,只是去做就好。”
“给予慈悲,给予爱护,给予理解,给予关怀。”
“就像你小时候,我对你那样。”
妙星玄似懂非懂,她望向司南,神采奕奕:“师父……如果你做的事情不被人所理解,不被人所认可,难道不会有挫败感吗?”
司南反倒问了一句,很是疑惑:“我为什么要有挫败感?”
“我生来,又不是为了让别人理解,被人认可的。”
“我生来,只是为了做我想做的事情。既然是我想做的,那就无怨无悔,为什么会感到挫败呢?”
妙星玄凝望着她漆黑透亮的眼,软着声音道:“因为,有可能会失败。”
“我第一次炼器失败的时候,就觉得很挫败。”
司南思索一阵,与她道:“我能理解,很多人做很多事都会失败。”
“可我设计阵法的时候也会有错,炼器也会炸炉。”
“但我更加觉得,人生像是组建新的阵法一样,是一座庞大的迷宫。有些时候,你会走到死胡同,这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个死胡同。”
“接着,你就退回来,尝试另一种方案,另一种走法。”
“所谓的失败,就是这样,它是你接近成功的每一步。”
“成功之后,还有无数个尝试在等着你。”
妙星玄闻言振作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道:“所以我们还去这个村落吗?”
司南点点头,与她道:“嗯,还去。”
“先从第一个做起,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才能搭建更恢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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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师徒二人又来到了丹枫镇的这个小村。
一大清早,司大推开门,见到站在门口的司南与妙星玄,吓了一个大跳。
“哎呦……”司大惊呼一声,望着司南与妙星玄,惊呼道,“仙人,你怎么来了!”
司南笑眯眯地,与他道:“我近日对凡人的生活很烦兴趣,既然是因缘巧合,不如小哥就带我二人体验一下凡人的生活如何?”
司大瞪大了眼,扭头看向身后。
晨曦微亮的光中,司娘子抱着脏衣篓子站着。
隔着晨光,司娘子望着司南清澈的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司大这才拍着胸脯,很是欢天喜地道:“嗯!”
“那仙人今日就随我打猎去吧!”
司大领着司南往山中走去,妙星玄则跟着司娘子去了村中的浣纱溪,看她清洗衣物。
分别的时候,妙星玄望着司南的眼神十分怨念:“师父……”
呜呜呜呜,她想跟她师父走。
司南莞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晚上回去补偿你。”
她二人这般分开,司南随着司大上了山。一路上,司大照旧喋喋不休,问了她很多修真界的事,司南都答了。
路过田梗的时候,司南俯身摸了摸田里的水稻,很是疑惑:“我记得十多年前,修真界培育出一种万灵稻,可以免费提供给凡间百姓。”
“难道丹枫国没有推行此稻谷吗?”
司大一听,连忙“豁”了一声,对司南道:“仙人,您是不知道。”
“那可不是万灵稻,那是死人稻啊!”
司南一听,就觉得其中有异:“为何这般说?”
司大背着弓箭,走在前头,说得很是义愤填膺:“这稻谷种田里,长得是快,收成也好。但只能给仙人吃,凡人吃了就涨腹,疼痛难忍。”
“不止如此,这稻谷种下地之后,五年之内,这片地里再也种不生其他东西。”
“我们丹枫国,因此闹了整三年的饥荒,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
“阿妍的母亲怕我们饿死,就开始猎熊,最后被熊咬死了,只剩下我与她相依为命。”
司大说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可是害人的东西,我是再也不会种的。”
司南听罢拧起眉头,这药灵宗还拿此事宣扬他们宗门爱护苍生,原来害掩盖着这等缺德事呢。
这是哪个傻缺做的,没做好的东西就直接拿出来,简直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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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跟着司大在山中游荡了一圈,甚至帮他猎了一头鹿,这才将他兴高采烈地送回了家中。
傍晚师徒两人一聚头,连忙飞到丹宗集市,买了点万灵稻。
得到种子之后,司南立即拿回天星岛做试验。
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试验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修真界改良的品种,只适合在灵力充沛的地方种植,不然就会榨干当地土地的灵气,导致寸草不生。
妙星玄用星罗收集到消息给司南后,忍不住破口大骂:“是百岁真人培植的品种,药灵宗盛产美酒,这万灵稻是他培植出来酿造万灵酒液的关键。”
“十年前,东方宗主药灵宗的品酒会,对这酒大加赞扬,御兽宗给药灵宗下了很多订单。”
“不止是他们下,其余大宗门也下。药灵宗自己的灵田不够,就打着给凡人培育粮食的名誉,发送种子。”
“最后闹得哀鸿遍野,只是用灵石了事。”
“种不出粮食了,灵石有个屁用啊!药灵宗靠着这些万灵酒,赚得盆满钵满。”
“真是天杀的一群酒鬼,不喝酒会死是嘛!”
都修到这个年纪了,倒是辟谷啊!
妙星玄气得咬牙切齿,司南倒是心境平和。
她将试验的结果列成书信,写好递给妙星玄:“你将十年前药灵宗干的缺德事,以及凡间的情况,写给东方罄。”
“之后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用管。”
妙星玄点点头,应了个“嗯。”
她师徒二人将药灵宗的事情捅给了东方罄之后,东方罄大怒,拎着宗门还剩下的万灵其势汹汹的砸向药灵宗山门,对着他们宗门,掐着腰就是一顿输出:“我呸!”
“你这个死人酒,可真是太他妈要人命了!”
“天杀的,你地不够你找你亲娘我要啊,你去占凡人的地界!”
“你这一坛酒,死了上万人,谁以后再喝你家酒,就是在杀人!”
“天杀的,天道怎么不把你们给劈死啊!”
“你他妈害人,你还害我!喝你一口酒,我修为全没了!我说我怎么三十年没进境,就是喝你家酒喝的!”
“我还夸过你呢!”
“你真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不仅自己闹,还带着其他宗门闹,勒令本门弟子,今后通通辟谷,不许沾染任何酒色财气。
药灵宗声名大跌,被道盟勒令不得再酿酒,全宗上下无偿为凡人界驱魔三年。
此事一出,又添了一条新规矩。修士不得在凡间种植仙门灵物,否则关紧闭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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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的纷纷扰扰与司南无关,她借着天星岛的灵力阵法,以万灵稻为雏形,压缩时间,试验了上千次,终于得到了第一批适合在人间种植的稻谷。
司南将它称为千丰稻。
第一批千丰稻谷丰收的那一日,凡间也迎来了秋收。
许是司南降临了三回,丹枫镇这片普通的土地,竟然迎来了难得的丰收。
司南让妙星玄把自己放在稻田间,拎着一袋谷种,行走在走过三回的乡间小路上,眺望着一望无垠的金色稻田,心情与这沉甸甸的稻穗一样厚重而丰盈。
她踩着田梗,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到村口时,嗅到了一阵很强烈的血腥味。
司南当即拧起眉头。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从村子里窜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出村口的那排柳树后,径直拐弯,朝左边跑去。
司南与他打了个照面,发现是上回司大带他打猎时遇到的一个猎户,心下便是一咯噔。
她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拽过来:“哎……”
这青年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扭头望向司南,满脸都是惊慌和茫然。
司南拧眉,问他:“你们村子里出什么事了?谁受伤了?”
这青年看着司南的脸,脑子一下就清醒了:“是仙人!”
他立即反手握住了司南的手腕,铁钳一样握住她:“是司大!”
“他为了救我,被熊撕开了!”
司南一惊,连忙拽着青年往里跑:“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耽搁不得,要快点!”
司南言罢,就是几个起身纵落,拎着这青年飞檐走壁,顷刻间来到司大的家门前。
此时此刻,司大的家门口围满了人。
司南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司妍。
她此时拥着浑身是血的司大,坐在门前,哭红了眼,抱着自己的丈夫,一双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
她立马丢下手上的青年,纵身一跃,跳过人群,落在阿妍面前。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司南就已经开始掀开司大的衣袍,检查他的伤口,立即拧起了眉头:“肉被抓走了一块,肠子都出来了。”
“心肺倒是全,不是什么重伤。”
她一开口,在场的凡人才发现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来。
端坐在门口的司妍阿妍抬眸,呆呆地望着她。
司南从袖中取出药瓶,对司妍道:“你把他抱紧点,我要替他缝合伤口。”
司妍一见是她,连连点头。
司南转过头,看向众人:“谁家有针!”
被她一问,众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道:“我我我……”
“我家有!”
“我家也有!”
司南速声道:“快些,借我用一下。”
“好好好!”
有脚步声匆匆离去,又匆匆响起。
没一会,一个孩子挤进了人群,将一枚针递过来,面颊红扑扑的:“给!”
司南接过针,道了一声谢。
她抬手,扯断一根发丝,穿过针,制作了一个简易的缝合工具。
之后撸起自己左手的袖子,从腰间拿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小臂狠狠一划。
“咦!”
鲜血涌出,在场的百姓惊呼一声,有些胆小的险些吓晕过去。
司南咬着牙关,从自己手臂上取下一层皮,当作填补,去缝合他缺失的肉块。
“忍着点!”
她这般说着,将司大裸露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按着自己的皮,去缝合他的伤口。
场外的众人看着这针针下去,司南的手满是鲜血,胆战心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的腿都软了。司南这才捏碎手中的生肌丹,均匀地洒在司大的肚子上。
生肌丹落下,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疤,渐渐淡去了。
给司南递针的小孩惊呼:“不见了!不见了!”
“伤口不见了!血也没有了!”
血液在收敛,司南笑了一声,捏了一枚生肌丹在自己手臂上,没一会就长出了皮肤。
她忍着长肉的痒,将手中的补血益气丸递给了阿妍,打着手语与她道:“这个,喂下去给你丈夫。”
“吃了,他就好了。”
这一回,阿妍想也不想,直接捏碎了丹丸,喂给了司大。
不多时,司大苍白的面容逐渐红润,他也在血沸的燥热之中,悠悠醒转。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满眼通红的阿妍。还未等司大开口,自己的妻子就一把抱住了他的头,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哑女的默然哭声里,小孩子们欢天喜地喊。
“活了!”
“十七叔活了!”
“神仙!”
“我们村有神仙喽!”
众多村民哗然。
“活了……”
“那么要命的伤一下就好了……”
“真是个神仙啊。”
在这一年最繁盛的时节里,这个处在丹枫国最最边缘的角落村子,迎来了第一位真正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