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终于”让唐余不解其意，难道宋冷竹等她许久了？唐余悠长地啊了一声，当做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掩饰，同时又内心嘀咕起来，这邀约也太隐晦了点，宋冷竹不是有嘴吗？叫她一声她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怎么就不叫呢。
当然，这些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眼看着唐余装傻充愣，宋冷竹收起了笑意，抬手指向门口的小凳子。
于是唐余主动搬过门口的小凳子，端正坐在了宋冷竹的对面，她掏出纸笔摆在桌面，一副“我准备好谈话了”的架势。
宋冷竹稍微歪了下头，目光落到便签纸上：“有正事？所以才来找我吗？”
倒也不算正事，唐余摇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我明天要离开松明城了。”
宋冷竹拿杯子的手顿了一下：“这么快？”仔细一想唐余原本就和黎洛知会只在松明城待七八日，现在果然是算着时间走的。
唐余还没写完，她写得缓慢，状似认真又像在犹豫，宋冷竹等了一会儿，干脆把身子往前一探，从倒着的字迹里辨认出了唐余新写的句子：
“你呢？怎么打算的？”
宋冷竹倾着身，她明明已经看清了字迹，但也没有出声回应，直到唐余的笔尖脱离纸面，缓慢地将便签纸掉了个个儿，认真地推到她面前，她才像是刚看清内容一样坐直了身体。
“难得见你问我的行程。”宋冷竹垂着眼眸，指腹在玻璃杯的外围刮了一下，却一反常态，并不直接回答唐余的问题。
唐余按着便签的手指暗暗使力，一时间不知道该收回还是该往前推。她印象里宋冷竹很少绕弯子，自己询问的问题对方几乎都会回答，哪怕是在鬼谷里的初次合作，宋冷竹也会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浇浆是什么。
但今晚的宋冷竹开始回避问题了，这让唐余暗自揣测自己是不是越了界，玩家间的行程确实不该轻易透露给他人。
但是，她们不是一起吃过饭的朋友了吗？朋友间问一下行程，没有太过分吧？
所以唐余硬着头皮，埋着头把便签纸又往前推了一分。
“你就这么想知道？”宋冷竹见唐余没有退缩，意味深长地询问到。她声音低低的，有些哑，莫名地带上了压迫的意味。
当然想知道，唐余在心中立刻做出回答，知道了才有可能再次相遇，她们的缘分全靠上天指定，虚浮得很，万一这次分开再也见不到了呢？
而且，唐余有个小小的私欲——她想得知宋冷竹有没有要紧事要做，如果没有的话，她想邀请宋冷竹一起行动，她寻找卡俄斯，宋冷竹做其它任务，反正地图上任务这么多，不冲突。
但是唐余还在斟酌该如何表达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和自作多情。唐余心想，要是语言互通的话还好一些，话说出口就可以随风散了，但是写在纸上，尴尬指数就会突破天际，万一被拒绝了，还会留下扎眼的证据。
斟酌半晌的结果，就是唐余小声地“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了宋冷竹的反问，她确实很想知道。
“有多想？”宋冷竹不依不饶。
嗯？唐余脑子一下子宕了机，这话听着……好奇怪，唐余猛然抬头仔细去看宋冷竹的脸，然后又移到她虚捏着的杯子上，里面的液体已经见了底。
宋冷竹是不是喝醉了？
宋冷竹的脸色如常，没有酒后的红晕，眼神也清明得很，不像是酒后语出惊人的样子。她也不看唐余，只垂着眉，看着酒杯反射的光线，骨节分明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摩擦着杯脚的边沿。
要命，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答，唐余心如擂鼓，耳朵尖变得通红，她总觉得宋冷竹在释放一种低气压，让她不得不直面对方的问题。
这样下去很难收场，唐余收回便签纸，把心一横，干脆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图：“如果你没有要紧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行动”，她写完，觉得不妥，又在后面补了一个字：“吗？”
宋冷竹终于又正眼看她了。
“早这么说就好了。”宋冷竹轻轻一叹，又斟了些酒，还不忘补刀：“你找黎洛谈事情的时候可没这么迂回扭捏，不是连她年龄都问清楚了么。”
唐余抿着唇，她隐约觉得宋冷竹提到黎洛的语气里带了丝怨气，却又稍转即逝不留痕迹，让人捉摸不透。
但，那能一样吗？她确实在查看黎洛的新规草案后，随口和小狸感慨了一句：“考虑得好细致，她真的只有二十多岁吗？我觉得得有三四十岁才能有这么深的洞察力。”
谁知小狸转头就把唐余卖了，将话原原本本翻译给了黎洛，黎洛笑得咬牙切齿：“我二十六，谢谢夸奖。”
唐余有口难言，这年龄又不是她主动问的。随即她又想，黎洛一定在宋冷竹面前说什么了，怎么还掐头去尾的？不会是记恨自己军火薅得太过，说了什么坏话吧？
紧接着，唐余隐约意识到宋冷竹是故意刺激自己表明来意的，她在等自己主动靠近，再主动问话。
而宋冷竹自己，则不答不应，唐余对她的邀请她也没有给出答案，这也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吗？
唐余顿感挫败，她终于发现，宋冷竹在引导她的情绪，甚至在暗暗施压。
在武力对决上，唐余自信现在能够接上宋冷竹好几招而不败北，但现在这状似博弈的场面，她好像被宋冷竹拿捏住了。
一种该死的好胜心不合时宜地升起。唐余见宋冷竹不拒绝也不同意她的邀请，便猛地收回便签，纸背和瓷面桌子相互摩擦，发出“嘶啦”的响声，唐余翻了页，在纸上写字。
唐余又开始龙飞凤舞地挥笔了，最初的那些小心翼翼被抛之云外。宋冷竹不是怪自己迂回嘛，那她就把想问的问个遍，她带着情绪写字：“那我也问问你的年龄。”
“也？附带的？”宋冷竹注意到了那个格外突出的字眼，如果唐余能说话，她一定会加重这个字的字音，宋冷竹很肯定这个猜测。这让宋冷竹的语气沉了下来，握着杯颈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我二十四，应该比你大些。”
唐余又问：“那身高呢？”
宋冷竹不答，唐余便一直往前推着便签。她敏锐地察觉到小丧尸的情绪变了，此时看她的眼神带着隐隐的战意。
“游戏中一米七二。”宋冷竹退了一步，回答了问题。
“我想知道真实的。”
“……一米七二。”
“喜欢的颜色、食物、以及味道。”
“问这些做什么？”宋冷竹露出不解的神情，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先要问的不应该是自己的身份吗？但唐余执意不收回便签，她便顺从地答了：“白色，橘子，茶香。”
唐余再问：“那喜欢的类型呢？我是指人。”
突兀的问题紧随而至，宋冷竹的心跳快了半拍，她的视线从纸上移开，发现唐余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唐余不再像往常一样躲闪她的注视，反而带着强烈的侵略之意，一直看到她的眼睛深处。
唐余有察觉到自身的攻击性吗？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和往常不同吗？视线交接了十几秒，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宋冷竹觉得自己的胸口有重鼓擂动，整颗心脏都为之颤栗。
明明周围平静无风，只有虫鸣，宋冷竹却听到有刀刃相撞的声音，唐余的视线越来越灼热，她头一次生出了躲闪的念头，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目光已经避开唐余，飘到了附近的草坪上了。
唐余隐藏在桌子下的手松开，又攥紧，她感受到了宋冷竹的退让，她成功赢了一局，宋冷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掌握局面的人了。
但纸上的问题，对方依旧没答。
尝过甜头的唐余不依不饶，学着宋冷竹开始追问到底。她起身弯腰，伏在桌面上，将纸条硬推到宋冷竹的正下方，一低头就能看到的位置。
对峙许久，宋冷竹轻笑了一声，她仰起头看向唐余凑近的面孔，给出了答案：“我喜欢……不服输的。”
她的声音很轻，宛若呢喃一般，带着醉意，唇上染到的水渍还没干透，润湿的唇珠红润诱人。
唐余不知道是宋冷竹喝醉了，还是自己醉了，旁边酒杯里散发的香气往她鼻子里钻，她一口没喝，但心中却升起了烈酒的灼烧。
要命，这红酒的度数不至于这么高吧？她也没喝啊。
在她的呼吸变得紊乱之前，唐余猛地看到宋冷竹的眼眸里，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唐余瞬间清醒，差一点，差一点她的胜利局面就要被宋冷竹逆转了，宋冷竹的回答明显也是在逗弄她。
而且，这个回答可太宽泛了，唐余甚至觉得宋冷竹是在夸赞她自己，宋冷竹确实像不服输的人，而她唐余是吗？
不管以往是不是，但从这一刻她是了。唐余撤回身体，抓着便签纸坐下准备新一轮的攻势。
她要问宋冷竹的来历，一个突兀而尖锐的问题。
刚写两笔，宋冷竹却突然出声打断了她：“要问我的身份吗？”
唐余握笔的手一顿。
“这是我的回答——公平起见，在你想起自己的身份并告诉我之前，我也不会透露自己的来历。”宋冷竹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答案，把唐余新一轮的比拼苗头迅速掐熄。
唐余抬头看向宋冷竹，长久的沉默过后，她长出了一口气，笔锋一转，写了一个字：“好。”
这场你来我往的把戏，最终以一个“好”字收了尾。
宋冷竹默不作声地放缓了呼吸，她不再对唐余步步急逼，反而整个人都松懈开来，像是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微微发热的脸庞毛孔舒展，没有汗意，却又像流过了汗一般。
两人相视一笑，不知道为何，这样暗自较劲了一番之后，唐余的那些扭捏被尽数化解，她面对宋冷竹自然了许多。
可还有件事没解决。
作为最后的攻势，唐余将便签纸翻回上一页，将那个一起行动的邀请再度推到宋冷竹面前。
“我没有拒绝啊。”宋冷竹缓慢抬眼，状似无辜。
“但你也没肯定。”唐余咬准了要宋冷竹给一个明确的回复，是谁说的，没有百分百确定的事情就不算确定来着。
“好吧，我同意。”宋冷竹败下阵来：“剩下的锚点，我都可以跟你一起找。”
要不是宋冷竹眉眼弯起的弧度，唐余还以为是自己强迫了宋冷竹答应邀请。
宋冷竹明明是喜悦的，甚至说是乐意至极也不为过。
唐余粲然一笑，很满意这场“战局”的收尾，她目光一转，指了指桌上的酒。
“林重奇那儿拿的。”宋冷竹回答。放松下来的两人不再“剑拔弩张”，改为随意的交谈。
“好喝吗？”唐余在纸上写，她薅回来的酒还没来得及品尝呢。
宋冷竹歪着头，淡然地说：“现在喝来，味道还不错。”她突然起了心思，将杯子放在桌面上，伸手推向了唐余：“你尝尝？”
她的行为说不清是试探还是打趣，作为院子的住客，她本该进屋给唐余重新拿一个杯子，但她故意没有这样做。
唐余只怔愣了一下便自然地接过了杯，先是轻轻闻了一下，再抵着杯沿，抿了一口。
唐余觉得自己大约是不常喝酒的，酒味的层次感她体会到了，余味也绵长，但觉得入口有些涩感，她初次品尝喝不习惯，只有这宝石红色令她喜欢。
她没注意到宋冷竹的眼神定定地落在杯沿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挪开。
真喝啊，宋冷竹内心复杂，这人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是单不介意自己呢？还是对谁都这么不设防？宋冷竹思索着，头一次左思右想了许多。
不过，都身处末世了，用她人用过的杯子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就连她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有原主人的，宋冷竹靠在椅背上分析，合理化唐余的行为。
唐余拿着杯子不撒手，这杯子她用过了，肯定是不能再还给对方的，除非对方想一起当丧尸。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一边皱着鼻子一边慢慢地饮用，那微涩的感觉令人上瘾。
宋冷竹问唐余：“你回去多久？还回来城里吗？”
唐余伸出三根手指，并点了点头，宋冷竹在这里，她自然是要回来的。
“三天，好，我等你。”宋冷竹略加考虑，又问：“下一步往哪个方向走，有打算吗？”
唐余掏出随身带着的便签，将地图那一页放在了桌面上，她用笔在左下角的板块上标记了松明城三个字，然后笔尖一点，垂直往上移动，落在了正上方的区域。
“这里吗……”宋冷竹打量着纸上的线条，这一块区域算是七块地图里最西北的版块，气候大概也天差地别，宋冷竹略一思索：“城里或许有玩家去过这块地方，这两天我打探一下，收集一些消息，如果气候地貌差别太大，我们也好提前做准备。”
“好。”唐余撑着脑袋，内心逐渐被欢喜盈满，她太喜欢运筹帷幄的宋冷竹了，或者说，她太喜欢宋冷竹了。
那股迟来的酒意在胸腹晕染开，唐余的四肢百骸都暖烘烘、软绵绵，这才是真正的醉了。
借着酒劲，唐余头一次正视起脑海里那呼之欲出的念头。
她喜欢宋冷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