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201章 殉身

  “敢开城门者,死——”

  陈参听着这声音,赶紧又攀到了城墙上往下看。察柯褚在距离城门十来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喘过一口气,在仰头上望的瞬息里看到了目光焦灼的陈参。

  “哥!”他豁出声量,对着陈参大喊一声,在身后的巴图苏靠近之前说道:“给阿瑾带句话!老子不要功与名,让他在老侯爷坟旁挖个坑,把老子装进去!”

  “后面!”陈参心惊胆战,就见察柯褚突然调转马头,拔起挂在马背上的刀对准了巴图苏劈去。

  巴图苏横起弯刀格挡,察柯褚动作迅速地用左手手刀去劈他的右手腕部,巴图苏不料他力气如此之大,这一招近搏下来自己竟然吃痛至极,当即手上一颤。

  察柯褚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敲去巴图苏的弯刀甩到一旁,持刀再袭他的面门而来。巴图苏下腰往后一倒,避了过去,腿脚同时抬起,对准察柯褚的手腕一踢,将他的刀也掷了出去。察柯褚顺势强拽着他,推着他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两人就此扭打成一团。

  “你个狗娘养的!”察柯褚压制着他,打掉了他戴着的头盔,扒了他颈子处的护甲就要咬,巴图苏奋力抵着不许他靠近,察柯褚挥拳便揍了他好几个嘴巴。

  巴图苏咯着血吐出几颗断牙,还要挣扎,察柯褚狠狠地用自己的头对着他一击,顿时让他脑子一嗡,连视线都暗了几分。

  跟随在巴图苏身后的突骑此时才赶到,纷纷下马来帮势。察柯褚扒不动他的甲,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住了巴图苏的左耳不放,城墙上的陈参瞪大了眼,恐惧着忽喊:“阿褚——”

  数十根枪头刺进了察柯褚的脊背。

  察柯褚受痛地承受着,任凭巴图苏如何痛喊也不松开牙关,他抢占着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将这只耳咬了下来。

  “阿瑾……”他满口鲜血,声音已是含糊不清,“我……去下面替你给阿翁尽孝了——”

  话音未落,弯刀划破了他的喉管。

  陈参的身体虚软地跪了下来,他在城墙上泪洒满面,呜咽之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新忌背转着身不敢去看,良久之后,他低着头对直了城门的方向,沉沉地跪下膝来,伏在地上默哀。

  他终于懂得了做帅与做将最大的差别。

  巴图苏受痛着让突骑们扶了起来,他失了一只耳,头还昏得厉害,当下便带领突骑们铩羽而走。黄沙滚滚离去,西原再次回归宁静。

  “开城门。”程新忌忍着泪说了一声,站起来之后又大声地下令,“开城门!”

  陈参扑赶着往城下去,第一个冲向了察柯褚的尸身。血横流了一地,察柯褚的眼睛还大开着未合,上半截身子都成了血色。陈参颤抖着伸手,费了好久的工夫才将手掌贴合在察柯褚的脸上。他躲开视线,替这个在心里认下的弟弟闭上了目。

  城楼下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那声“哥”,他记着了。

  这是六月里的二十五,孜州西原再起单株烽火,梁州疾风营副队察柯褚以一己之力逼退了苍狼部突骑,重伤其领队巴图苏,为孜州全境争取了练兵的时间。

  赵瑾拿到这一手消息时,整个人都空了。

  察柯褚死了……察柯褚死了?

  她不信。

  那个张扬着不服管教还总爱给她惹事的黄毛小子,能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卲广入帐时,低着头不敢去看赵瑾,他站在原地犹豫很久,还是说道:“侯爷,察柯褚回来了。”

  赵瑾倏地抬头,眼睛里有些茫然,“他在哪儿?”

  卲广往旁退了退,让出了路,“就在外面。”

  赵瑾一掀帘子,抬头可见不远处围聚的人群。她跌跌撞撞地过去,听到有人让聚着的人散开,给她留出路来。

  “侯爷。”卲广追了上来,从后面虚托着她的手臂,生怕她支撑不住。可赵瑾倔强地甩开他,踉跄着小步走到了那盖着白布的担架旁。

  “察柯褚?”她蹲下身小声喊着,尽量让自己平复心境。

  在白布的遮掩下,有一根黄毛小辫垂了出来,赵瑾注意到了,轻轻地伸手去触。小辫上沾了尘土,还混杂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摸上去硬邦邦的。

  “还是那么脏。”赵瑾捏着这根辫子,小力地拽了一下。白布下静悄悄的,从前那个被她捏着辫子拽过之后会龇牙咧嘴的人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起来,察柯褚。我道歉,承认我错了你是对的还不行吗?”赵瑾不信邪,总觉得这只是一场玩笑,她与察柯褚都自诩是铜墙铁壁,既然是铜墙铁壁,又怎么会死。

  “侯爷。”卲广看不得她这样,劝道:“察柯褚真的已经走了。”

  他狠狠心,伸手就要去揭那块布,赵瑾忽地出手按住他,说道:“我来。”

  这一路车马周转,白布已经沾了些污,赵瑾的手触上了布边,停顿许久之后才缓缓揭开。她看着那张脸显露出来,压抑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猝然崩溃。

  这幅面孔有些发白,全然不是察柯褚平日的模样,赵瑾看到他的嘴上还沾着深色的血,颈上的皮肉被刀刃所破,翻开的血肉已经凝固了。

  周围的士卒听到她痛哭,也忍不住跟着掉泪,疾风营的人都站在一旁默视着察柯褚无声地落泪,整个营地全陷哀定之中。

  赵瑾失声到说不出话来,眼泪滑如泉涌,她几次张口,却又几次被气息哽住,反复好几回之后,她压着声问道:“他……他有什么话没有?”

  韩遥此次一路护送察柯褚回来,闻言说道:“他说,不要功与名,只想葬在老侯爷身边。”

  赵瑾捂住了嘴,似个提线木偶一般点头不止,“……好。”

  卲广扶着她起身,道:“孜州大局未定,察柯褚挡住了这一次,苍狼部应该会生些提防,侯爷千万要振作,咱们要守好孜州。”

  赵瑾哀痛之下什么话也不想说,她最后看了察柯褚一眼,说道:“按照他最后的话,将他葬在祖父旁边。”

  “侯爷,”疾风营的一名士卒道,“让我们来吧,我们送副队最后一程。”

  “嗯。”赵瑾闷闷地点了头,推开卲广后一个人往帐子去。

  这场仗不能继续再拖,赵瑾看着桌案上摊着的那张八相阵图,重新提了笔要继续推演,可她不论怎么看,始终摆脱不了察柯褚已死的事实。

  她提笔又放,兀自对着阵图出神,眼泪又覆了一脸。

  秦惜珩闻得消息策马来营,进来就见赵瑾神色不济地趴在桌案上。

  “怀玉。”她快步过来坐在赵瑾身旁,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说道:“我听说了消息。”

  赵瑾眨了眨眼,泪水浸湿了秦惜珩的衣领。

  “我干嘛要跟他怄气啊。”赵瑾蜷在她颈下,埋怨地说着,“要不是为了怄这口气,他也不至于要去孜州。我为什么非要那么犟,明明去与他好生再说两句就行了,只要我主动开口,他一定就没气了。可我偏偏……偏偏卡着这口气不愿意去。”

  “世事难料。”秦惜珩道,“怀玉,明日的事,谁又能在今日说得准呢?”

  赵瑾闭上眼伏在她怀里,闷声道:“阿珩,我好怕啊。”

  经历过的死别已经太多了,她现在愈发害怕身边的人离她而去。

  秦惜珩拍拍她的后背,“怀玉,不论如何,我一直都在这里。”

  赵瑾点点头,平静地靠了一会儿,听到卲广在外说话:“侯爷,疾风营那边说有事要问问侯爷。”

  “什么事?”赵瑾稍稍坐直,看向那边扬声问道。

  卲广没有进来,继续隔着帐子说道:“他们问,察柯褚的生卒年该如何写。”

  赵瑾也是愣住。

  她不知道察柯褚生于哪一年,只记得那是建和二十三年的一个夏日,赵世安突然带了个脏兮兮的孩子回府,还赶紧让人去准备沐浴的水和皂荚,更是亲自动手给那个孩子洗澡。

  赵瑾记得那日晚些的时候,她偷偷去赵世安的院子里看过,那孩子的眼睛像精锐的狼眸,浑身又瘦又小,头发稀疏枯黄,也不知怎的,后面就长得那般高大健壮,十多岁就是力大无穷。

  再后来,他就跟在赵瑾身后成了世孙的跟班,陪着赵瑾一起在梁州吃沙子。

  卲广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回应,正是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赵瑾的声音传来,“就写建和二十三年。”

  “是。”一声之后,外面的脚步声就远了,赵瑾自嘲地笑笑,“我连他是哪一年的都不知道。”

  秦惜珩揽过她,重新让她靠着自己,道:“他坦坦荡荡,是个好儿郎,没有辜负老侯爷的苦心。虽然残酷,但这一次如果没有他,孜州不知要被苍狼部攻击多久。”

  赵瑾牵着她的手,眷念不舍地说:“你陪我到营中住几日吧,八相图阵我已经解了一半,等到日后去了孜州,我就越发见不到你了。”

  “好。”秦惜珩全都依她,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我吃不下。”赵瑾看着那八相阵图,叹了声气又坐直了,说道:“阿珩,我是真的吃不下。”

  秦惜珩没再逼她,赵瑾本想强迫自己继续去推演阵图,可试了好几次都静不下心。她放下笔,对秦惜珩道:“我是不是还没有带你去拜过祖父?”

  “你想现在去吗?”秦惜珩知道她其实是想去看看察柯褚的碑墓,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走吧。”赵瑾牵着她出帐,两人共骑了一匹马往梁州郊外去,此时酉时已过,但夕阳仍只是西悬。炽热的光芒灼烤着金色的沙地,她们在碑林外下了马,赵瑾领路在前,径直往赵世安的碑石走去。

  她眼尖,还隔着好几座碑石时,就看到赵世安的碑石旁新添了一块,那碑前呈放了新鲜的酒水,饶是秦惜珩不知情也猜到了该要去看哪一座坟。

  赵瑾没有在察柯褚的碑前停留,而是越过去之后在赵世安的坟前跪下,磕头道:“不孝孙赵氏怀玉,给祖父请安。”

  秦惜珩也要跟着跪,但赵瑾拦着没让,“阿珩,你拜一拜就好了。”

  “于公于私,我都该跪的。”秦惜珩推开她的手,挨着跪了下来,看着碑文上的讳文说道,“老侯爷,我和怀玉的事,说来有些长。我现在不是什么公主,只是怀玉的帮衬人,她……她是我选定了要同结此生的人。”

  赵瑾有很长时间没来了,她用手擦了擦赵世安碑上的沙子,余光还是瞥到了旁边的新碑。她抗拒一下故意不去看,指着另一个稍稍靠后的碑石道:“那是我爹的。”

  秦惜珩看着那名讳的“赵灵浚”三字,心酸地想到了英王妃。

  “之前我问祖父和娘,有没有我爹的画像,但他们都说没有。”赵瑾看着那碑,这一刻也想到了英王妃,“可能我真的很像我爹吧。”

  秦惜珩陪着她在这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直到落日又西下了一点,才说道:“怀玉,有些事实你必须得接受。”

  她拉着赵瑾来到察柯褚的碑前,虽然心疼,但还是敲打着她,“人走了就是走了,你躲不开这个事实。你若是一直这样,那便永远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坎。你说你要照顾我的,可为什么现在是我来叫醒你?”

  赵瑾木讷地看着这块新碑,内心挣扎几次之后,总算抬手摸了摸上面刚刻的字。

  “你这臭小子,”她在碑上轻轻一弹,想要露笑,却还是噙着泪道,“往后再打车宛蛮子,谁替我去探路啊。你难不成要变作鬼魂去探路,然后晚上托梦告诉我?你说你这人,总那么犟做什么,现在好了,硬是把你自己犟到了下面。”

  一滴泪滚了下来,和在了滚烫的沙地里,瞬间只剩下一点湿痕。

  赵瑾不服输地擦干了眼睛,不想在这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又道:“算了,你既然去了,那就替我照顾好祖父。还有我爹,你不是说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吗?这次若是见到了,就托个梦与我说一说。”

  秦惜珩也戳了戳这碑面,道:“可别在下面也惹是生非,否则就不给你贡酒喝了。”

  赵瑾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珩,”她看着秦惜珩,给她拂去头发上吹染的沙子,淡淡笑道:“多谢你。”

  秦惜珩握着她的手,扬眉带笑,“不用客气。”

  西去的晚霞带起的柔光斑斓地熏晕了云彩,五色光芒在秦惜珩的眼眸中映射成画,赵瑾最爱看她亮丽的眼睛,那里装着的东西她一眼就能看到。

  “走吧。”她站起了身,离开碑林时已经换了一副心境。

  马承载着二人远离了沙地,除了那个新增的坟包,碑林仍然静静而立,风匆匆走过,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